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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永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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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那是什麽?”湯豆問。

老人喃喃說了一句,似乎是什麽鐘?湯豆沒大聽清楚。但老人看得出神,她也不好意思再打擾。

只是仔細地打量著那奇異的折射現象。

隨著太陽光線的移動,那光的邊緣時而清晰,時而消隱,有時候還會有霓霞似的彩色。但大約只持續了不到兩分鐘,就沒了,不知道是消失了,或者只是光線不對看不見了。

之後兩個人靜靜看了許久夕陽。

這是頭一次,湯豆認真地看太陽下落的過程,很輝煌,可又讓她感受到了從來沒有過的悲涼。直到最後一絲光線落到地平線下,世界被夜幕所籠蓋。那種酸澀的感覺還久久沒有散去。

“回去吧孩子。”老人佝僂著身軀,示意她離開這裏。

一老一小,一前一後穿過13區邊沿的荒野和冒著黑煙的工廠,在災難之後大地幹枯而荒蕪,到處都是飛揚的黃沙。

回到人多的居住區域時,還沒走近就有跟邊的青年們遠遠地對這邊吹口哨,蠢蠢欲動。

湯豆有些膽怯。現在路上已經沒有什麽女性了。路人也都側目看她,不知道是誰家的姑娘‘這麽晚’還在外面,帶著審視。

老人停下來,讓她上前。

她連忙快走了幾步,挽著老人的胳膊。

路邊衣衫不整的青年們大聲對著湯豆調笑,汙言穢語,但她身邊到底有個人,現在又不是太晚,所以並沒有真的做什麽。

湯豆低著頭,路過時偷瞄那些人。

那裏面有一些是下班的工人,有一些是學生。她甚至還看到了一個熟人,但現在的他與在學校時的他一樣了,他跟著那些人一起笑。

“在災難沒有發生時,就有這樣的人嗎?”湯豆小聲問老人。

“當然。災難才過幾去幾年,他們最小的也十多歲了,肯定不會是災後才出生的。”

“但我以前從來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湯豆小聲嘀咕。

老人摸摸她的頭“會好起來的。世界總是會越來越好。”

雖然只是一句,很普通的雞湯,可不知道為什麽,老人說的時候卻讓湯豆感受到了他的篤定,就好像他說會這樣,那就必會實現。讓她原本的沈郁與沮喪也好像稍微被吹散了些。

“爺爺,剛才那個到底是什麽呀?”她鼓氣勇氣又問。

“是天鐘啊。”老人擡頭看了看夜空。

兩人在樓下分開,湯豆很想追問天鐘是什麽,但老人不想再多說樣子,她覺得自己堅持打破沙鍋問到底似乎不太禮貌,於是目送老人走進對面樓,看著對方上去後,樓梯間的燈一層層亮起來,在五樓停住,掏鑰匙開門的聲音響得她站在原地都聽得見。

聽到鐵門一聲巨響關上,湯豆才磨磨蹭蹭地回頭看向自己身後的樓梯間。

不知道幾樓在吵架,燈應聲亮起來,昏暗的燈光照亮黑暗的樓梯間。墻上過年貼的對聯已經褪色,松松垮垮地墜著。想到回家就要面對一切,她有調頭逃跑的沖動。

有一瞬間她想在,這裏根本不是自己的家。

但過一會兒又拋開了這個想法,轉而有些擔心,上樓去的話會發生什麽事?

這是她頭一次和媽媽吵架。

等她終於做好心裏建設上樓,家裏卻只剩明亮一個,門從外面鎖上,湯豆一打開門就看到他坐在地上哭嚎,其它人都不見了。

她過去想把明亮從地上抱起來,明亮死活不肯,殺豬一樣嚎叫著打滾,她耐著性子哄了一下,怎麽也不行,火氣就上來,

怎麽會有這麽討人厭的小孩。

媽媽怎麽會受得了?

鄰居阿姨聽到這邊的聲音打開門,見到湯豆,驚道“你可回來了。大家都都去找你了。”

正說著樓下就有一群人上樓的聲音傳來。她心裏一驚,有些瑟縮。

打頭的王石安頭發亂糟糟的,臉上是一慣的陰沈,湯母紅著眼睛也不說話,葉子一臉怨氣,擡頭見到湯豆站在門口大叫“那她不是回來了嗎!”怒目圓瞪,就好像怪她沒有死在外面。

見到湯豆,王石安顯然松了口氣。

幫著找人的鄰居叔叔怕他們再罵孩子,立刻勸說“沒事沒事,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考第一名是好事啊,有話好好說。實在不行咱們也給想想辦法。對吧。不要著急。”樓層一點也不隔音,之前母女兩個吵架,上下幾層都聽得清清楚楚。

後面還有幾個出去幫忙找人的鄰居,也紛紛應聲“等將來豆豆出息了,咱們也好沾光嘛。”

湯母沈著臉,看也不看湯豆一眼,與她擦身而過,把明亮從地上抱起來,進廚房摔摔打打地做晚飯。葉子也瞪了她好幾眼,王石安留在最後一一謝過鄰居之後,讓湯豆和自己上天臺去。

王石安是個沈默寡言的人,一天到晚都沈著臉,一副不知道在生什麽人氣的樣子,平常在家也沒什麽話。湯豆一直以來,都盡量避開他。兩個人雖然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其實根本沒有任何多餘的交流。

湯豆不知道他把自己叫上天臺幹什麽,總之無法是罵一頓。如果他敢動手,她就拼了。

不在這個家呆了!

雖然她也不知道離開這個家要怎麽生活……

不知道住在哪裏……也不知道以後該怎麽辦……舅舅舅媽都不在了,以前過年過節大家總開開心心在一起,自己要是做錯事,舅媽總是會幫著從中調解。可現在不會了。

她突然有些鼻酸。

站在一邊的王石安,少有地抽了根煙——現在煙很貴,他一個月才買一包。

他不說話,湯豆也不吱聲,站在他身邊,看著居住區域的燈火發呆。

這裏沒有她曾經的家所在的城市繁華,一個腳指頭也比不上。

這個家也沒有她以前的家豪華舒適,曾經的家一個泳池都比現在整個家要大。

但這就是她生活的地方了。沒有大學、沒有未來,只有可預見的無意義的人生軌跡,像這裏的每個平凡的女孩一樣,生一大堆兒子,殺一大堆女兒,到死也並不會在這世界上留下任何自己存在過的痕跡。

她感到一陣失落,巨大的空虛籠罩著她,令她的鼻尖更加酸澀起來。

爸爸以前總是會和她討論很多事,比如人生規劃之類,父女兩個說得很多,甚至已經準備好,以後她會去上爸爸和爺爺都上過的大學。

爸爸開玩笑說“如果你在大學交男朋友,那以後我們家每個都是校友。”

其實,她根本也不知道什麽樣的人生,才叫有意義。

未必災難不發生,自己的人生就一定會更有意義嗎?

似乎也並不是。

可她還是在和媽媽爭吵時,被這種懵懂的挫敗擊倒了,甚至不明白人努力活著是為了什麽,就是為了受苦嗎?

抽完煙的王石安咳了幾聲,打斷少女的胡思亂想。

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上學的事你也不要急。”他看向湯豆,拍拍她的肩膀:“我會想辦法。”

伸手在口袋裏掏了半天,拿出一塊錫紙巧克力放到她手裏“過了今天,又長了一歲,是大姑娘了。以後就是大人了。生日要高興一點,不要哭,再難的事,咱們一家人在一起總是會有辦法的。”

湯豆拿著糖,低著頭,終於忍不住,眼淚一滴一滴濺落在地上。

【其實我也沒有做對什麽。】甚至很糟糕。她想著。

王石安不知道要怎麽安慰人,一時手足無措,最後只是拍拍她的肩膀“沒關系。”

過了很久,湯豆情緒平覆些,兩個人一前一後下去,湯母已經做好了飯,沈著臉,只照顧明亮不理人。

湯豆走到她身邊,她也只當看不見。

王石安說“好啦。她和你吵架不對,但你也是脾氣太躁。她是孩子,你是大人,她講什麽不對,你好好和她說。”

湯母沒有回頭,只是紅著眼眶,努力地扭頭看著外面。

王石安推推她“沒事了。考第一名是好事。現在大學在哪兒都不知道,明天我先去學校,見見老師,問問清楚情況。行不行咱們先試試。對吧。第一名是很容易考的?說不定學校還有各種獎學金。家裏根本也不用負擔什麽。”

湯母抹了抹眼淚,說“吃飯吧。”

“好了。好了。”王石安笑著招呼“吃飯。”

湯豆在餐桌邊坐下來。

湯母盛了一份菜和飯出來,溫在竈上。晚上永昭要回來吃飯。

他一個月總會在月底發薪的時候回來吃個晚飯,順便把薪水拿回來給家裏。

所以月底晚飯家裏總是會吃得好一點。

一家人吃完飯,王石安想打聽大學的事,便串門去了,葉子又搶了第一個洗澡,她總愛把熱水用掉一大半叫人煩。

湯豆回房間把課本都整理收拾裝起來,書本裏到處都貼著便利貼。湯母跟著走進來,但站在門口沒有說話。

湯豆回頭看她,因為逆光也看不清她臉上是什麽表情。只聽到她幹巴巴地說:“媽媽從來沒有覺得你是多餘的。”

“你說假話”湯豆低頭看著手裏的書,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扣著書皮上的破洞“爸爸說言行一致的話才可以相信……所以”

“你怎麽講話的?”湯母走到她面前,雖然想忍耐,可還是無法控制怒火大聲打斷她,也很想在孩子面前表現得持重些,沈穩一些,但還是忍不住暴怒,轉身猛地摔上門,再不理會她了。

“所以你以後要言行一致”這句話湯豆根本沒有機會說完。她垂頭看著手裏的舊書良久,外面有吵鬧聲驚醒了她。

樓下不知道是什麽事,不一會兒就有汽車的聲音,小區裏很少有汽車。

她跑到陽臺,看到有幾個穿制服的人從破吉普車上下來,是工廠的人,找樓下的人問“王永昭是哪一家?”

不一會兒就聽到敲門的聲音。

湯母不知道是什麽事,開門一臉疑問。

工廠的人說“工廠那邊出了些事故,需要親屬立刻過去。”

湯母有些慌:“但不知道他爸爸去哪一家了。”跑到樓梯間叫,但沒叫到人。

湯母想去找人,叫他們等等,但領頭的說“認識他就行了。等不了。”最後沒法子湯母只好說“那我去吧。”湯豆跑出來“我和你一起去。”

湯母本來想拒絕,但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扯下圍裙,大聲對衛生間叫“葉子,明亮一會兒要洗澡,竈上還在燒水。你爸要回來了,記得和你爸說,叫他快去工廠。”這才跟著工廠的人一起下樓。

她看著顯然看著鎮定,但手微微發抖,腳下也不太穩當。湯豆扶住她,發現她手都是冰涼的。

湯豆問工廠來的人“到底是什麽事?永昭怎麽了嗎?”

但工廠的人沒有回答。

坐在副駕駛的人從視後鏡看了她一眼,很快就移開了視線。

湯豆很久沒有坐過車,速度太快,又顛簸,狹小的空間充斥著汽油的味道。車內的皮飾都很破舊了,有各種拼接修理的痕跡,車子兩側的視後鏡一只是白漆,一只是黃漆。方向盤也高度也並不太匹配。

車子很快就達到了工廠,但進廠之後卻並沒有停下來,一路穿過廠區,一直向內。再穿過一個守備森嚴的門崗才停在一排辦公樓前。

這裏是廢棄的學校改建。二樓以上,窗戶都封閉著,一樓大廳大開,有人坐在裏面值班,上二樓的樓梯很幹凈,像是長期有人使用的樣子。

工廠兩個人帶著母女兩個進了大廳,直接從樓梯往負一樓去。

下面沒人,非常安靜。

但才剛走幾步,就有一股濃郁的消毒藥水味道撲面而來。

湯母腳下停了停站定,湯豆以為她有什麽不舒服,但她搖搖頭,深呼吸一口,又扶著肚子繼續向下去。

領路的工廠人員帶著兩個走到負一樓最深的房間才停下來,湯豆扶著湯母跟著他們進去,房間中間有一個不銹鋼平臺,上面的人用白布蓋著。

帶路人請兩個站到臺邊,然後掀開了蓋著頭的白布。

湯母只看了一眼,就沖出去嘔吐起來。

一個工作人員跟上她,一個留在原地陪同湯豆。

湯豆以為自己會很害怕死人。

災難發生的時候,她一直被父母關在地下室裏,從來沒有出去過,災難結束之後,走在路上她連眼睛都不敢睜開,驚鴻一瞥也十分模糊。

但現在直視著臺上的人,她發現並不是那麽恐怖的事。

人死了以後,明明五官樣貌也沒有變化,卻不知道為什麽,讓人覺得陌生。臉上也並不是她想像的鐵青,而是難以容易的灰白。

她花了一點時間才能辨認出來“是王永昭。”

其實他長得很帥,五官帶著英氣和相貌普通的王石安一點也不像,葉子和明亮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王石安的子女。脾氣也不像葉子那麽差。

湯豆和湯母來13區時,居住樓還有好幾棟沒蓋完,現有住房根本分派不出來,新來的只能領了帳篷住在廣場上,一個帳篷發一個桶用來上廁所。

那時候湯豆就常常看到永昭,他每天會路過廣場去工廠工作。雖然環境已經與災難前不同,但他的衣服永遠是幹幹凈凈,頭發也梳得服服貼貼,走在人群裏鶴立雞群,讓人很難不看到他。

後來湯母和王石安成了,母女兩個有了地方住,而永昭從家裏搬了出去,湯豆與永昭見面的次數反而少了。

但永昭每次回來,都會給家裏的孩子帶點什麽,對湯豆也一視同仁。

湯豆手腕上的用紅繩穿的玻璃珠吊墜就是永昭給的。為這個葉子當場就大吵起來,雖然她也有一顆,但她就是不願意湯豆也能得一顆。

湯母立刻叫湯豆把玻璃珠給葉子“葉子年紀小。你給妹妹,乖。”對湯豆使眼色,叫她快拿出來別剛來沒多久兩母女就惹得家裏生事。

但永昭沒同意,他讓湯豆拿著“給誰的就是誰的。三顆一人一顆。”並不理會撒潑的葉子。

葉子氣得之後好長時間不和湯豆說話。

現在玻璃珠兒湯豆還戴在手上,葉子的卻不知道弄丟了多久了。

湯豆抹了抹淚,看著躺在面前的人。

永昭再也不會開口說話了。就像爸爸一樣。

她即難過,又憤怒。人怎麽能就這樣死了呢?

可這是永昭的錯嗎?

她說不清自己在生誰的氣。整個胸腔像是要爆炸似的令人難受。她不願意接受這件事,可卻也無力反抗事實。

她覺得,自己好像被時間穿梭送回了爸爸死的那一天。這種茫然、悲傷、憤怒,像一排排的巨浪洶湧地擊打著她,她甚至認為,自己可能下一秒就會真的被沖走,然後沈在深手不見五指的深海裏再也起不來。

工作人員想把白布蓋回去,湯豆卻一下把整張白布都扯開來。

白布下的身軀一覽無餘。

他穿的是平常回家穿的藍布工人制服,身上看上去並沒有明顯的外傷,手和臉上很幹凈,只在眉心有一點小小的被灼傷似的印記,像是被什麽燙了一下。

工作人員被湯豆的動作嚇了一跳,似乎有些慌,飛快地把白布蓋回去,然後請她離開。她沒有拒絕。

出去時,外面的工作人員正在和湯母說撫恤金的事,聽上去是一筆不小的錢,湯母臉色不太好,只沈默聽著,過了許久只問:“然後怎麽樣?”又說“他爸爸還不知道。現在我們要把人領回去嗎?我們要怎麽帶回去?”

工作人員說:“不用,我們這裏會負責火化。”補充“當然是等家屬過來見過最後一面之後。現在只是讓你們認認人,跟你商量一下接下去的事宜。”

正說著,樓梯一陣響動,工廠人員帶著王石安進來,他神色匆匆,兩邊來不及打招呼,就慌慌張張地跟著工廠人員進去了。

湯豆陪著湯母在大廳等。

過了許久王石安才上來,他步子有些踉蹌,眼睛是紅的,上來後也不說話,失魂落魄,看到湯母還楞了一下,回過神勉強地想說點什麽,但一個字也沒說出來,垂頭,用粗糙的大手捂住臉。原本並不太挺拔的身材又佝僂了幾分,好像一下老了好多歲。

一家人被工廠的工作人員送回去,隨後工作人員又送來了永昭放在工廠宿舍的一些個人物品。

王石安把這小小的盒東西放在餐桌上,向葉子解釋發生了什麽事。

葉子全程都在嚎叫,她把桌上的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搪瓷不會被摔破,只是發出巨響,彈了幾次,癟了一處,掉了幾塊鐵皮外的瓷殼露出裏面粗劣的內芯。

湯豆雖然也坐在餐桌邊,可一切聲音似乎都很遙遠,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看著那個小小的盒子,裏面根本沒有什麽東西,只有一套打補丁的換洗衣物,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雜物。小紙包裏放的是那筆撫恤金,一共有五萬,這是非常龐大的數字。只有極少數家庭會得到這樣大筆的錢。

而這些,就是一個人在世界上活了幾十年之後留下的所有東西。

葉子還在不停地叫喊“這下好了,湯豆可以拿著我哥賣命的錢去讀書了”

湯豆沒有理會她,只是猛地站起來“我不相信是操作意外”她無法接受永昭死於工傷這件事。

他身上穿的是工廠的工作服。但衣服在關節處沒有任何行動帶來的皺褶,反而上面折疊的痕跡分明是昭示著是死後換上的事實。並且,他臉上手上衣服上雖然都不幹凈,但指甲縫裏沒有廠區工作會有的黑灰。

最重要的是,沒有外傷。

“ 機器可能會紮斷手腳、把人卷進去碾成肉泥,怎麽能一點外傷都沒有地殺死一個人?”她努力想要擺出可靠的樣子,讓其它人信服自己說的話,並不是‘孩子的無端幻想’。

並且她異樣地相信,這是鐵一樣的事實,甚至,明顯得不用思考,只要有眼睛,都會得到與她同樣的結果。

但王石安只是說“不要亂猜了。工廠的領導和我談過話,永昭確實是操作失誤死亡的”就結束了這個話題。

湯豆覺得那種無法呼吸的感覺又要再次出現了,家裏的空氣中有下水道的氣味、人類皮脂的味道、衣服無法暴曬的黴味,每當有人說話,帶起的氣流會將所有的氣息混合在一起,讓人覺得空氣似乎都變得濃稠、令人作嘔。

她一陣陣地氣悶,腦中所盤旋的是無法理解的憤怒,為什麽大人要罔顧事實?

王石安不是也為永昭的死感到難過嗎?他不是因為失去了兒子而痛心嗎?

可為什麽卻又要讓兒子死得這樣含糊其辭。

所以……高到不合常理的撫恤金其實是用來買斷一切的。

因為錢,一個人就可以這樣糊裏糊塗地死去嗎?

憤怒充斥了少女的腦袋,她猛地站起身推開擋住路的葉子,走到陽臺上,努力地呼吸,安撫狂暴混亂的心跳,以驅趕那種想毀壞一切的沖動。

此時樓下空地上,工廠又開始招工了。

很多人正在報名。拿完號碼後排隊驗血的人,以掛著紅十字的小車為起點,一圈圈向外,像是盤起的蟒蛇。

湯豆想到那幢封閉的小樓,,那個地方顯然是在工廠之內,但卻單獨設立了門崗,除了負一樓的停屍間,其它地方又是做什麽用的呢?

湯豆想,事情沒有那麽簡單,在那個樓中不知道的某處,一定正發生著什麽事。王永昭不是第一個領五萬的人,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她不能為金錢屈服,就算是不上大學,就此淪落下去過著沒有指望的生活也不要緊。

世上總有些不能拿的錢,和不能不做的事——剛渡過最後少女時期的女孩,心裏模模糊糊地充斥著這些念頭。她甚至突然有些明白,爸爸為什麽那麽危險的時候,還是會不顧她哭著阻攔,提著藥箱義無返顧的出門。

在這一刻,她覺得自己似乎和爸爸離得很近。就好像他一直以來從沒有完全消失,還有一部分一直和最寶貝的女兒在一起。

永遠陪伴著他。

看著擁擠的人群,湯豆稚氣的臉上,表情漸漸堅毅起來,良久轉身回到屋中。

等葉子進屋時,屋子已經被翻得亂七八糟。

“你幹嘛翻我的東西?”

“有沒有手電筒?”湯豆費勁地把壘高的箱子一個個擺放回原位。

“幹什麽?”葉子眼睛還腫著,一臉的不耐煩“買去唄,不是有錢了嗎?你去跟我爸講,還能虧待了你?指不定給你買十個。一個用,九個看。”

湯豆最終還是找到了一個,但鐵皮殼子都生了銹,裏面的電池也不知道多久了,上面有被咬過的痕跡,包裝已經被滲漏出來的電池液浸透,燈泡也壞了,顯然是沒用的。

但她還是不幹心地試了一下,才完全死心。最後找了半天,只找到那只狹長的黑皮盒。

那是個二胡盒子改裝的,可以直接背在背上,裏面裝的是個燈。

她遲疑了一下,還是踩著箱子的邊角爬上去,把盒子從最高處取下來。

盒子因為受潮,散發著難聞的味道,盒上有可疑的動物糞便。兩只扣鎖也生了銹,但好在打開時並沒有受到什麽阻力。

裏面裝的是盞做工精致的錐底油燈,有些年頭,配了只如意頭的雕花挑桿提燈用,一看就知道是出門在外時用的東西。拿在手裏即輕巧,又漂亮,很有些韻味。

湯母帶著她上難民車離開的時候十分匆忙,但也沒有忘記帶上這個燈。

這是湯爸家的東西,以前她爺爺把這東西一直供在地下室的案幾上。

湯豆先確認了一下裏面還有沒有燈油。然後關上盒子,塞到床下,然後又找了件深色外套,拿了包火柴揣在口袋裏。

葉子坐在床沿,翹著腿全程看著,湯豆幾乎能感覺到,從她紅腫的瞇縫眼裏投來的視線溫度有多低。她質問:“你到底要幹嘛?”但這次壓低了聲音。

湯豆沒有理會。

但葉子意外地也沒有威脅湯豆自己會告密什麽的,只是不出聲地盯著她。

晚上吃了飯,湯豆就回到房間躺著,湯母和王石安不知道在低聲商議什麽,大約到九點多湯母檢查了一下門鎖,就回房間睡了。現在也沒什麽娛樂,電費也貴,人們睡得都很早。

湯豆一直等到十二點,外面的路燈都熄滅了,才偷偷摸摸地爬起來,借著月光將二胡箱子拿出來,背在背上,臨出門時,又揣上了桌上的水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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