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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肴(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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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這一日,宮裏頭格外熱鬧。一大早南宮門就被各家的馬車堵得水洩不通,連帶著顯貴們居住的街巷都變得擁堵起來,半天才能往前挪動一些。

崇姚坐在馬車裏頭念經,身上穿著百鳥朝鳳的軟煙羅大袖衫,頭上戴著碧玉瓚鳳釵,滿頭銀發梳成盤桓髻,豐盈優雅。婢女阿采正在給她捶捏肩膀,偷偷看了王闕一眼,附在崇姚耳邊悄悄說:“公主您看,公子心不在焉呢。”

崇姚依言看過去,見王闕正望著窗外,一張臉猶如浮雲遮面般白凈,雷紋素青色的錦袍,束著革帶,更顯得腰間的筋肉壯實。

“衡兒,在想什麽?”崇姚放下佛珠,親切地問。

王闕回過神來,笑道:“沒什麽,在想一些公事。”

“今天宴席上會來很多小姐。禦史大夫方家的姑娘知書達理,年紀雖大些,卻很不錯。戶部尚書李秋榮的小女兒也挺漂亮的,還有工部尚書長孫宏的小姨子,沈家的千金沈嘉……”崇姚款款而談,王闕卻搖了搖頭:“奶奶,我心中已經有一個妻子。”

“你這傻孩子!貌美家世好名聲好的姑娘多的是,為什麽非她不可?”崇姚不以為然。她暗中派人調查,知道蘭君常混在興慶宮的男人堆裏頭做事,還在青樓扮過□□,心中對她更是不喜。到底是血統卑賤,竟然如此不顧名聲,成何體統?

王闕肅容道:“奶奶!家世和名聲,比一個人的品德更為重要嗎?當初我也僅僅是雲州城裏的一個落魄商人,她貴為公主,何嘗嫌棄過我半分?奶奶覺得,我是因為蘭兒貌美才對她動心的嗎?”

崇姚皺起眉頭。當初悠仁就是被南宮夢迷得暈頭轉向,險些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為她廢後。若不是先太後及時阻止,並把那女人打發走,今天哪有崔家和沈家什麽事。說到底,不過是下賤的女人會些狐媚的功夫,根本上不得臺面。

崇姚心裏對蘭君和南宮夢已經存了偏見,如今見寶貝孫子對那丫頭這麽執著,不免擔心當年陳梁王的事情會重演。那陳梁王愛湘君愛到不惜毀一生清譽謀反,只為給她天下最好的一切。崇姚到現在想想還是覺得後怕……重振王家,必須要找到一個能夠襄助王闕的賢內助,而不是一個狐媚子。女人長得太美,終究不是什麽福氣。

崇姚到了宮門前的時候,已經快接近晌午。畢德升親自等在那兒迎接她,還擡了兩頂軟轎。

崇姚自然地上了轎子,回頭看到王闕面露猶豫。按照律法,他只能步行入宮。雖然腿腳不便,又跟著祖母沾光,但畢竟是逾距。何況他如今風頭太盛,已經有不少人在找他的紕漏。

崇姚看出他的想法,又扶著阿采下了軟轎,慵懶道:“很久沒在宮裏走走逛逛了,小德子,這軟轎便不坐了,你前面引路吧。”

畢德升微笑地應和著,也不撤走軟轎,只是讓他們跟在後面。

今日入宮之人眾多,有些已經入席,有些卻是三三兩兩地聚在花園裏頭議論各家的菜肴,一爭長短。崇姚在山寺中修行多年,對於這樣隆重熱鬧的場面還有些不適應,形形□□的人看得她頭昏眼花,報上來的名字頃刻之間便忘了。

年輕的靖遠侯生得溫潤儒雅,雖然不及宋檀奴奪目的美艷,卻勝在那雍容華貴的氣度,大方優雅的言談舉止。待嫁的小姐們春心萌動,京裏都說靖遠侯腿腳不便,猶如美玉有瑕,但她們如今見了本人,哪裏還在乎那點瑕疵呢?這樣的風姿儀態,已經足夠讓人自慚形穢的了。

升平宮裏,許多人已經幹坐了幾個時辰,都吩咐自家的下人把準備好的菜熱了又熱。大長公主是主賓,她還未到,就連皇帝也都只能幹巴巴地坐著等。

蘭君昨夜在興慶宮徹夜整理文書,一大早又被捉起來梳妝打扮,早就已經困意連連。她趁皇帝不註意,趴在桌子上想要睡一會兒,那邊皇帝重重地咳嗽了兩聲,她又只能無精打采地坐起來,很沒精神的模樣。

慶帝看她眼底下的兩團黑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怪他平日裏疏於管教,看看這丫頭哪有半點公主的模樣?難怪姑姑對她千般不滿了。

坐在一旁的德妃望著蘭君,卻只覺得她率真可愛。這樣的性情在宮裏太難能可貴了。要不是允墨那孩子沒有福氣……

畢德升興沖沖地跑進來,高聲叫道:“大長公主駕到!”

剎那間,所有人都站起來,離席恭迎。

崇姚在眾人的矚目中,緩緩步入升平宮。她雖然離開京城多年,但骨子裏受的皇室教育還有高貴的儀態都沒有半分生疏。她扶著阿采,耳畔好像回響著當年自己被父皇宣召入殿時,太監那細細的高腔。多少年過去,她早不再是那個受著萬千寵愛的公主,而是一個垂垂老矣的婦人了。但她身上流著皇族的血液,足夠支撐她所有的驕傲。

待行到蘭君的面前,崇姚頓了一下,她身後隨行的眾人也全都停住了腳步。王闕側頭看蘭君昏昏欲睡的樣子,忍不住側頭輕笑。這丫頭,哪怕在威嚴的長輩面前,也還是如此直率。

殿上一時之間變得非常安靜,仿佛落針可聞。崇姚吩咐道:“承歡公主,擡起頭來,讓我看看。”

這聲音不怒自威,當即有幾個年紀小些的千金縮到了自己母親的身後。蘭君依言擡起頭,不卑不亢地望著眼前的婦人。崇姚的臉上雖有皺紋,眉目卻依舊端莊,依稀可想見年輕時的姿色。只她微微上挑的眼尾,帶了幾分淩厲的威勢。

崇姚也是上下端詳蘭君,半天不說話,惹得畢德升後背都出了汗。

慶帝剛要開口打圓場,崇姚已經走過蘭君,翩然入座。眾人松了口氣,也都跟著坐了下來,等待了許久的宴席即將開始。不知是誰有心安排,王闕的位置居然安排在了蘭君的旁邊。但兩個人刻意保持距離,沒有交談。

開席之後不久,按照皇帝的吩咐,眾人依次上前獻菜。

東宮太子妃楊雪薇的鴛鴦湯,取鹿茸,人參,靈芝等名貴藥材熬制三日而成,還將素菜做成雞鴨的味道,得到眾人讚賞。楊雪薇恭敬地說:“這鹿茸,人參和靈芝都是從北漠運來的,對身體大補。”

崇姚低頭嘗了一口,稱讚兩句。

賢妃的魚翅蟹羹,乍一看與素日裏所吃的菜並無差別,入口之後,味道也極鮮美。瑤花解釋道:“大長公主,這魚翅用的是粉絲替代,只不過是加入了燕窩、竹蓀、猴頭菇熬制的補湯,至於螃蟹的蟹肉是用面粉裹著口味似魚汁的調料做的。”

崇姚聽罷,又仔細嘗了一口,點了點頭。

德妃送來的芙蓉糕,雖然不像前面幾道菜一樣選用昂貴的食材,但也添加了十種名貴的茶葉來熏制。永安公主已經許久不參加宴會,今日是特地進宮,為崇姚獻上滄海月明這道菜。它選用了禦膳豆黃的做法,只不過在成品豆黃上,鑲嵌了一顆顆指甲蓋大小的珍珠,既好看又營養。

永安道:“皇姑奶奶,這珍珠是四海國的,美容養顏,您多嘗幾口。”她嫁給宋昭文幾年,日子過得並不好。但她是嫡出的公主,處處要撐著門面,哪怕別人在背後指指點點,她在人前也要顯示自己的尊貴。

琳瑯滿目的菜色在崇姚的席面上輪番轉換,杜文月親自所繪的金猴撈月,洛王府的八仙過海,沈嘉的菩提蓮花,宋如玥的童子送福,無一不是菜色華麗,選料名貴,寓意美好。其它幾家也都爭先恐後地上前獻菜,雖沒有這幾家的好看名貴,但也是竭盡所能地凸顯尊貴奢華,唯有蘭君按兵不動。

賢妃早就吩咐了禦膳房不準幫翠華宮的忙,也不準給材料。她看蘭君半天不動,以為她黔驢技窮,故意和藹地問道:“承歡公主怎麽遲遲沒有獻菜?這可都排到刑部侍郎的千金了。”

眾人都向蘭君的方向看去,只見那明艷春日的少女不急不慢地站起來,臉上從容不迫:“既然娘娘這麽心急,那我便獻醜了。”

德妃微微側目,眼中看著蘭君,腦海中卻倒映著另一個清冷卓絕的影子。那人當年甚至沒有入宮,只是被皇上藏在別院裏頭,她幾次要去拜訪,都被皇上擋著。

蘭君端著蓮紋雙耳三彩小湯盅,捧到崇姚面前。崇姚打開之後,看到裏面只是一碗清湯素面,不禁擡眸看著蘭君,面露不悅之色。

賢妃更是忍不住發出了一聲嗤笑,眾人紛紛探頭,看到一碗素面,都有些哭笑不得。有的人想,畢竟是歌姬生的女兒,就是上不得臺面。

慶帝不由說道:“承歡,你是怎麽回事?給大長公主獻菜,怎麽可以這麽隨便?”他的聲音裏蘊含著幾分惱怒。他本意是要讓這丫頭在宴會上好好表現,改善姑姑的看法,好讓姑姑同意她跟王闕的婚事。沒成想這丫頭居然弄出這麽一道菜……這下可是弄巧成拙了。

蘭君面對慶帝的責問,反而笑出來:“父皇,大長公主還沒嘗,您怎麽就覺得兒臣是隨便應付的呢?”

崇姚冷冷地丟了筷子,顯然是根本不打算嘗。氣氛一時之間變得十分尷尬,賢妃等人正準備看一出好戲。

這時,一直沒有說話的王闕離席,慢慢走到蘭君的身邊,溫和地對崇姚說道:“奶奶,南山舊矣,不覆乃為嗟嘆;若夫曾城,獨秀中臯,有愛嘉名。畢竟是公主的心意,您還是嘗嘗吧。”

崇姚忍不住笑了。居然搬出王雍的話來,說廬山被人吟誦多了,沒有新意,反而曾誠山內秀,招人喜愛。崇姚獨獨疼愛王闕,不僅因為他自小聰明機敏,也是所有子孫中性情最像王雍的。她縱然不喜蘭君,但還是要賣孫子這個面子,便又拿起了筷子。

蘭君對阿青吩咐了一聲,阿青便跑出去,不過一會兒,翠華宮的宮人就給每桌都上了一樣的面。

“這面沒有用名貴的材料,只是選用了很普通的食材,成本也不高,只是一道家常菜,諸位不妨一起來嘗嘗。” 蘭君早就打算好了,縱然王闕不出手,她也會讓在座所有人都嘗嘗這面。只要有人說好,她便有法子讓崇姚嘗。

崇姚吃第一口,便有被驚艷之感。大概是因為相貌不佳,又沒有名貴的食材為佐,本來就不對它抱有太高的期望。待吃到第二口,面湯裏的鮮香似乎蔓延開了,唇齒生津。她不知不覺地吃完了整碗面,連湯汁都不剩。

阿采大為驚訝,這些年公主吃得很少,這樣完整地吃下一整碗面,還是頭一次。她看了看周圍眾人,也大都把面吃得幹幹凈凈。

蘭君看著崇姚說:“這的確是普普通通的一碗面,我跟一位做面的老漢學的。他告訴我,在饑荒之年,百姓沒有什麽可以吃,僅僅就是些野菜,生谷,勉強供人溫飽。大長公主您吃慣了山珍海味,定然對那些大補的食材都厭倦了,先前端上來的菜,您都只是粗嘗了兩口,而這樣尋常的菜是不是更合您的口味?”

崇姚淡淡地應了一聲,沒有多說。

賢妃看著崇姚的面色絲毫沒有緩和,開口道:“縱然這面味道還是可以,但也不該拿百姓吃的粗鄙食物呈給大長公主殿下,這是何等的大不敬!”

蘭君看了賢妃一眼:“我知道這些年國庫不充裕,父皇也一直在提倡勤儉。記得我先前詢問過禦膳房,卻被告知庫房裏的珍品食材都被各宮各處拿光,耗費應該不下千兩黃金。大長公主是吃齋念佛的人,大概也不願意看到這樣的鋪張浪費吧?”

崇姚轉首問賢妃:“她所說的禦膳房為我備菜耗費千兩,有沒有這回事?”

賢妃連忙跪在地上回稟道:“回大長公主,這並不是事實。就算為了做菜有所耗損,怎麽可能把禦膳房的庫房都搬空呢?承歡公主是誇大其詞了。”

崇姚點頭道:“如此最好。若是為我一人,耗費如此之巨,倒是我的罪過了。”

蘭君接著說:“我觀國史,看到開國皇帝起居註,他經常微服到民間,嘗糟糠,篳路襤褸,好提醒自己勤政愛民,不忘百姓疾苦。皇室固然尊貴,卻也不該忘記先人的品德。歷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破由奢。”

四下一片沈默,眾人臉上都有愧色。

戶部尚書李秋榮拊掌而笑:“公主說得好啊,臣深表讚同。” 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吏部的那個小書令史木十一,居然就是眼前這位承歡公主。他可是被謝老虎騙得好苦。

蘭君對劉秋榮點頭以禮,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大方方地坐下了。

王闕看著蘭君,見她眼中的風采,好像一個璀璨耀眼的世界。他心念微動,嘴角不由地帶了溫柔的笑意。

他在看心上人,卻不知道有人也用同樣的目光看著他。崔梓央自他落座開始,眼神就不由自主地追逐著。

杜景文卻似沒註意崔梓央的目光,徑自跟她談論剛才的那碗素面。

她心不在焉地應和著,甚至帶了幾分疏離,只把手放在腰間的鳳凰血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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