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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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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林修然, 正如李斯年所想,終於和鄭公搭上了線。

只是其中過程頗為曲折了些。

林修然並不知道梁王寶藏對於鄭公的強大誘/惑/力, 他知道的,僅僅是寧王年少時驚才絕艷, 華滿京都, 鄭公頗為欣賞寧王的才學, 不顧寧王受天子忌憚的身份的, 將寧王收為關門弟子,還有意親上加親, 將自己最為寵愛的小孫女嫁給寧王為妻。

然寧王不僅沒有感激涕零接受這門婚事, 反而另娶他人,導致鄭公心愛的小孫女飽受打擊, 魂斷欲絕,遠嫁了其他藩王做了藩王妃。

寧王的這一行徑, 狠狠地打了鄭公的臉,在林修然的認知裏, 寧王如此忘恩負義, 鄭公不報覆他便是頗為仁慈念著往日的舊情了, 又怎會幫助寧王與旁人生的兒子, 讓這個兒子恢覆身份,助他娶到心愛的安寧翁主呢?

哪怕李斯年信誓旦旦說鄭公一定會念著與他父王過往的師徒情分幫他, 林修然也覺得不大現實, 他甚至忍不住在府上琢磨, 李斯年是不是沒有十全的把握讓天子重審鎮遠侯的慘案, 不能將落網之魚的林家繩之以法,所以想出了這個法子,借鄭公的手,讓鄭公處置他。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大對。

長公主對鎮遠侯的情意,天下皆知,若長公主得知鎮遠侯之死另有他人,必會力排眾議重新徹查此事。

當年的長公主只有幾千府兵,便敢冒著得罪天下世家的風險,兵變逼宮盡屠謝家人替鎮遠侯報仇,而如今的長公主,兵權在握,頗得民心,更不會顧忌世家們的感受,她只會施以殺伐手段,讓林家落一個與謝家一樣的下場。

李斯年若想收拾林家,完全不需要驚動鄭公,只需要將此事告知長公主,長公主便會成為他手中最為鋒利的刀,一刀斬去林家的百年繁榮。

不是有意收拾林家,那便是讓林家替他做些事,過往的事情便一筆勾銷?

林修然想了又想,覺得李斯年多半是這樣打算的。

楊奇文一案後,李斯年聲名鶴起,被天下人得知,可盡管如此,他的存在,仍然不被天家認可,天子更是不曾因為他的才學無雙,便恢覆他天家皇子的身份。

他只是三清殿中的覺非,淩虛子不曾承認的高徒,他有經天緯地之才,卻不被天子啟用,世家們欣賞他的才學,動了招攬之心,一時之間,平日裏只有祈福進香時才會踏入三清殿的世家貴人們,個個閑來無事便往三清殿跑,只盼著自己的殷勤能打動李斯年,讓李斯年投效自己。

在見到李斯年的模樣氣度之後,世家們的招攬之心更加強烈了,這般好看的一個人,哪怕他身世尷尬,被天家刻意忽視,但將家中優秀女兒嫁給他,卻是一點也不吃虧。

世家們往來三清殿太過頻繁,殿裏的道士道童們便不樂意了,便上書天子,說世家們心懷鬼胎。

天子本就忌憚李斯年,更忌憚李斯年為他人所用,便下令除卻宮中之人外,宮外人不能隨意進出三清殿。

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明面上,去三清殿的人少了許多,但在大夏存活這麽多年的世家,哪個世家裏在宮裏安插的沒有眼線?

他們去不得,便讓宮裏自己的人去拜訪三清殿,說自己禮賢下士,又說自家女兒才貌兼備,堪配李斯年。

李斯年依舊被世家們追捧,哪怕世家們知曉他與程彥的關系頗為親密,也不曾放棄招攬李斯年的念頭。

就連林修然自己,也動過將李斯年招之為孫婿的念頭。

林修然覺著,這麽多的世家向李斯年伸出橄欖枝,李斯年哪怕不恢覆自己天家子孫的身份,隨便選一個世家效命,餘生也會過得頗為自在。

有能力的人,到哪都是世人追捧的存在。

可偏偏,李斯年喜歡了程彥,想娶程彥為妻。

程彥是天子親封的安寧翁主,有封地,有食邑,更有私兵,比之天家公主還要有權勢三分。

天家的規矩,公主與翁主非侯不尚,程彥的身份不同尋常翁主,尊貴無比,李斯年若是白身,莫說迎娶她了,連湊到她面前議親的資格都沒有。

李斯年只能恢覆身份。

用自己新任寧王的身份,去迎娶程彥。

只是這恢覆身份,可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要不然,李斯年也不會用鎮遠侯的事情威脅他,讓他不敢不去做這件事。

林修然想來想去,覺得李斯年大抵是真的只想恢覆身份,而不是借刀殺人,鄭公的府上,他大抵是能走一走的。

但去拜訪鄭公之前,他需要深入了解一下鄭公與當年寧王的事情始末。

——若鄭公與寧王的事情真如市井流言一般,是寧王不知好歹,那他此次登門,只怕會被鄭公拿著佩劍趕出來。

林修然打定主意,叫來了自己的三兒子去辦這件事。

世家大族,都是相互結親的,他三兒子娶的是鄭家二房的女兒,只是三兒媳並非長房嫡出,鄭家又多女兒,鄭公對這個孫女的情分一般,三兒媳對鄭公與寧王的事情,只怕還沒有他知道得多。

但這並不影響他讓三兒子去辦這件事,他三兒子的連襟,是武陽薛家的薛文舉,如今擔任著廷尉,掌刑法牢獄,又與三兒子的關系頗為親厚,讓三兒子去薛文舉那問一問,或許能問出旁的事情來。

林修然說完自己的打算,林三郎有些好奇,問道:“父親怎地突然關註起鄭公與寧王的事情了?”

面對兒子的詢問,林修然早有準備,回答道:“李斯年有經天緯地之才,不壓於當年華滿京都的寧王,甚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身有這般大才,若不召為林家所用,實在可惜。”

林三郎恍然大悟:“李斯年?就是三清殿的那個絕非?寧王與謝家女的獨子?”

“不錯。”

林修然頷首,手指撚了撚胡須。

他與李斯年的事情,旁人知道的越少越好,畢竟鎮遠侯一事是長公主不能碰觸的逆鱗,多一個人知曉,林家便多了一分危險。

他以招攬李斯年為由,去說自己與李斯年的關系,才是最為妥當的。

他有種預感,幫助李斯年恢覆身份,絕對不是他為李斯年做的最後一件事,鎮遠侯一事的把柄實在太好,功於心計的李斯年才不舍得輕易放開,他與林家,只怕日後會成為李斯年手中的一把刀。

每次想到這,林修然便忍不住懷疑李斯年恢覆天家子孫身份、迎娶程彥的真正目的。

有道是虎父無犬子,野心勃勃的寧王,自然也生不出胸無大志、窩囊至極的兒子。

李斯年心中,只怕有著與寧王一樣的念頭——以梁王子孫身份,重振梁州之地、萬王之王的梁王的威名,替大業未成身先喪的梁王,完成他未完成的心願:君臨天下,一統九州。

若真是如此,那林家是願意為李斯年所用的。

林修然眉頭輕動,繼續說道:“只是身有大才之人,大多心高氣傲,李斯年師從淩虛子仙長,性子更是如此。我幾次三番遣人找他,終是被他拒之門外。”

林三郎便道:“所以,父親便動了從李斯年父親身上入手的心思?”

林修然點頭。

他這個三兒子,最是聰明不過的,略微一點,便能明白他的想法。

林三郎笑道:“即是如此,我便去帶兩壇好酒去尋文舉,替父親問了來。”

林修然無不應從,還將自己珍藏多年的美酒取了來,讓林三郎去拜訪薛文舉。

日頭西斜,官員們處理完朝政還家,林三郎提了酒,在廷尉門口攔下了準備回家的薛文舉,揚了揚自己手裏的美酒,笑著道:“文舉,上次與你喝得不夠盡興,這次我們不醉不歸。”

李承璋兵變逼宮,薛文舉忙得暈頭轉向,在廷尉府一連待了好幾日,才將兵變的事情了結。

然而李承璋的事情剛剛處理完,又生出薛妃的兒子做了太子,導致他的伯父薛懷信不得不辭官養老的事情來,他心中煩悶異常,如今見林三郎提酒而來,自是無不應從,道:“好。”

薛文舉讓侍從往家裏說自己晚上不回家的事情後,上馬與林三郎並肩而行去他們常去的明月樓,一邊走,一邊道:“正巧,我也想喝上兩杯。”

伯父是薛家的家主,更是薛家的頂梁柱,一朝被天子勒令致仕,薛家便塌了半邊天。

他官拜廷尉,是薛家這代兒郎中官職最高的一位,薛家的重擔一下子全部壓在他的身上,這些天他身累心更累,太需要一醉解千愁了。

林三郎知道薛文舉心中不痛快,陪他喝了大半夜的酒之後,才說明自己的來意。

薛文舉醉醺醺道:“這有什麽難的?”

“等我明日酒醒了,帶你去廷尉府上查一查當年的卷宗也就是了。”

李斯年足智多謀,不少世家都動了招攬之心,林家這般行事,再正常不過,他絲毫不覺得意外。

他唯一意外的是,所有世家都對李斯年拋出了橄欖枝,為何他的伯父不僅沒有這般走,反而嚴令禁止薛家的子弟與李斯年結交,仿佛在伯父心中,李斯年不是能扭轉大局的香餑餑,而是窮兇極惡的猛獸一般。

雖說李斯年與程彥關系頗為親密,薛妃因奪嫡之事惹了程彥的不快,但伯父也不至於如此行事。

薛文舉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便不再想。

左右想了也無用,伯父雖然不再是位列三公的禦史大夫了,但仍是薛家的家主,伯父的命令,他哪怕心存疑惑,也只有聽從的份兒。

更何況,百年間,大夏奪嫡慘烈,每隔幾年便生出一場宮變,天子變動頻繁,下面的世家們更不好過,伯父能在這種環境下降薛家治理得井井有條且蒸蒸日上,伯父的囑咐,他自當奉為聖旨。

夜色越來越深,薛文舉與林三郎互相攙扶著住在了明月樓裏。

酒喝得太多,二人無後方醒。

好在今日並無朝會,二人遲些去梳理朝政也無妨。

薛文舉梳洗完畢後,讓林三郎扮做自己的侍從,跟著自己進了廷尉府。

雖說他與林三郎關系好,願意給林三郎行方便,但到底不好做得太明顯,林三郎扮做侍從,是最為妥當的。

二人入了廷尉府後,薛文舉尋了個借口,讓廷尉丞調來當年所有關於寧王的卷宗,送到自己面前查閱。

世家們有意拉攏李斯年的事情並不是秘密,薛家雖然出了個太子,但不曾往常的太子母舅族一般一飛沖天,還頗受天子打壓,如今想將李斯年攬於麾下,實在正常。

廷尉丞只以為薛文舉是想招攏李斯年,才調李斯年父親的案宗,並未多想,便將寧王所有的卷宗拿了來,放到薛文舉的案子上,便退出了房間。

臨走之時,還頗為貼心地關上了門。

林三郎見此,笑道:“你這個手下,倒是貼心。”

薛文舉揉著眉心,道:“你還有心情關註旁人?”

“看來是昨夜的酒不夠烈。”

他與林三郎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人,林三郎的酒量一直比他好,他宿醉之後頭疼欲裂,沒有幾日時間根本恢覆不過來,而林三郎卻像沒事人一樣,神清氣爽,委實讓人羨慕。

薛文舉打了個哈欠,往旁邊軟塌上一躺,道:“你先瞧著,我再瞇一會兒。”

他官拜九卿之一的廷尉,掌律法刑獄,官職做到這種程度,百姓間雞毛蒜皮的事情是遞不到他面前來的,只有三公九卿或者天家子孫們出了事,才需要他出面來處理。

李承璋剛剛逼宮失敗,朝臣與天家子孫們眼下只會夾著尾巴謹慎度日,生怕自己被李承璋連累清算,根本不敢生事,左右無事,倒不如他趁機偷會兒懶,睡上一覺醒醒酒。

林三郎應了一聲,起身從屏風上取下薛文舉的大氅,隨手蓋在薛文舉身上。

薛文舉翻了個身,很快便沈沈睡去。

林三郎打開了寧王的卷宗。

一目十行看下去,林三郎眉梢輕挑,對於這個死了十幾年的寧王,充滿了好奇與敬佩。

寧王是天家子孫,他的生平在天家宗正手中的玉碟中,廷尉府上的資料,僅記載著他與廷尉打交道的幾次事情,篇幅並不長,林三郎半刻鐘的時間便看完了。

看完之後,他意猶未盡——這才是華滿京都的寧王,生出驚才絕艷的李斯年這樣的兒子的寧王,寥寥事跡,便能勾出他的風華絕代,引無數世家女為之瘋狂。

林三郎將關於寧王的事情抄錄下來。

薛文舉仍在睡,林三郎留了字條,輕手輕腳走出房間,回到明月樓換了衣服後,讓薛文舉的侍從回去照看薛文舉,自己回林府向父親覆命。

林修然見林三郎取來寧王事跡,若獲至寶地看了起來。

他的目的在於寧王與鄭公的事情,對於寧王的那些風流韻事絲毫不感興趣,可饒是如此,仍是被寧王氣度所折服。

林修然嘆了一聲,道:“果然是梁王長孫。”

“這樣的寧王,方不墮萬王之王長孫的威名。”

林三郎也跟著嘆道:“也難怪他能生出李斯年那樣的兒子。”

他只恨自己晚生幾年,不曾親眼目睹寧王的風采。

林修然看完卷宗,感慨萬千之餘,也對寧王與鄭公的關系多了一點認識。

卷宗上寥寥幾步,只說寧王拜入鄭公門下,將其他事情寫得極其隱晦,但林修然還是從只字片語中猜到了寧王與鄭公的關系並不是表面上的師徒那般簡單。

世家的人,都是無利不起早的,鄭家的兒郎這些年委實不成器,全靠鄭公一人支撐門楣,這樣的鄭公,怎會輕易將天子猜忌的寧王收在門下,又準備將自己最寵愛的孫女嫁給寧王做正妃?

卷宗上寫得模糊不堪的“拜師之禮”,多半便是根源所在。

林修然合上卷宗,想起寧王生平,與寧王的籌謀,又嘆了一聲,道:“可惜寧王英年早逝,若是不然,只怕這天下——”

林修然的話只說了一半,便沒再說下去了。

兒郎們不成器的,又豈是鄭家一門?

世家之上的天家,更是如此。

這幾代的天子,雖談不上昏庸,卻是一個比一個平庸。

林修然時常想不明白,大夏奪嫡如此殘酷,能從皇子一路拼殺至天子的人,並非一般的小角色,可是這樣的人,一朝做了天子,便都成了庸碌之人,讓人不得不懷疑,這些天子門的心氣與智謀,是不是在奪嫡之中消耗殆盡了,才會墮落至此。

想了想,林修然覺得,多半是因為聖明天子所需要的,並不僅僅是陰謀,更多的是陽謀,與治國平亂安定天下,而這些奪嫡登基為帝的天子們,會的更多的是陰謀。

所以一旦為帝,便暴露了自己的短板,徹底淪為平庸之君。

想到此處,林修然越發惋惜。

寧王可謂是近年來天家最為出色的兒郎了,陰謀陽謀,治國平亂,樣樣出類拔萃,若他為帝,大夏必然不是現在這個模樣。

只是可惜,他已經死了十幾年了。

林修然搖頭輕嘆,心中忽而生出另一個念頭——寧王雖然死了,可他的兒子還在。

李斯年的聰明才智,絲毫不亞於當年的寧王,他若位尊九五,一樣能改變大夏備受北狄欺淩的局面。

正月的陽光微暖,照在樹枝上厚厚的積雪上,折射著的陽光有些刺眼,斜斜穿過窗臺,落在林修然眼底。

林修然閉了閉眼,再睜開眼時,眼底蘊了一層志在必得的淺淺笑意。

哪怕豁出去這張老臉,他也要求鄭公幫助李斯年恢覆寧王獨子的身份。

大夏積弱多年,實在太需要一個聰明果決的天子了。

林修然原來與大多世家們的想法一樣,天子昏庸無為,世家們才更容易壯大自己的力量,但經歷了長公主兵變屠盡謝家人滿門的事情後,他的心境發生了改變。

天子無為,世家們的確得利,但得利之後的代價,實在太重太重——若先帝為聖明天子,謝家便不會坐大,林家更不會為了謀求發展,投到謝家門下,與謝家一起害了鎮遠侯,以致邊關險些失守,謝家女被滅,林家也只剩下一個空殼子。

李泓若是英明,便不會被別人三兩句話便左右了想法,昨日立李承璋為太子,今日廢了,明日又想再立,儲君空懸,國本不穩,朝中局勢暗流湧動,林家自鎮遠侯一事後,便元氣大傷,至今沒有恢覆,入朝為官只求自保,不敢去想建功立業之事。

可若李泓英明,哪裏還會有這些事?

林家兒郎能大施拳腳,林家也可以恢覆往日的繁榮,縱然李泓忌憚世家權大,欺壓皇權,但權衡世家們給天下帶來的利益後,他只會略施小計,讓世家們相互牽制,斷然做不出謝家女殺鎮遠侯自斷臂膀的蠢事。

一個聖明的天子,求的是互利互惠,共同建設大夏,讓大夏恢覆往日的四夷賓服、八方來朝的盛世,而不是盡做些損人不利己的誅殺功臣之舉。

林修然對李斯年充滿了期待。

林修然打發了屋裏的林三郎,讓人往鄭公府上遞了帖子。

鄭公年事已高,已經不大理事,拜訪他的折子,多是鄭公的小女兒鄭餘在翻閱處理——鄭家的兒郎們雖然不爭氣,但鄭家女的才情卻是天下皆知的,大夏民風開放,女子招婿頗為常見,不少鄭家女並未嫁人,而是留在鄭家招了婿,與鄭公一起支撐著滎澤鄭家的門頭。

鄭餘便是鄭家女中最為出色的一個,因她手段果決,頗有其父之風,世人又稱她為鐵娘子。

林修然的帖子經鄭餘的查看後,鄭餘接待了林修然。

紅梅的清香和著雪花的清冽傳進屋中,林修然就著紅梅白雪的美景,抿了一口茶,對面前的鄭餘道:“非是老夫打擾鄭公的清修,而是老夫所求之事茲事體大,非鄭公不能言說。”

鄭餘不比林修然小上幾歲,眸光輕轉,依稀可見舊日的風采,輕啜一口茶,笑道:“話雖這樣講,可大司農若不透露一二,我也不好報於父親。”

父親雖然仍在擔任右扶風的官職,但這些年來的政務,多是她在處理,大夏女子地位雖高,但並無女子為官的傳統,故而她只能在府上打著父親的名義處理事情,並不能與男人一般入仕為官。

可饒是如此,華京城的男人們也不敢小瞧了她,個個直將她當做鄭公對待。

林修然雖然是林家家主,又官拜大司農,但與掌右扶風的她相比,到底低上許多,竟不將所求何事與她言明,而是繞過她找她父親,當真是不知所謂。

鄭餘放下茶杯,道:“大司農若是堅持的話,便請回吧。”

“我鄭家沒有我不知道,而直接報於父親的規矩。”

鄭餘有送客之意,林修然只好道:“夫人,您可還記得寧王殿下?”

寒風微揚,吹散了擱置在窗戶處熏香爐中吐出來的熏香。

鄭餘眸中閃過一抹郁色。

她怎會不記得那個男人?

那個拜入父親門下沒幾日,便勾得家中女郎們意亂情迷的貌美男子。

鄭餘垂眸,斂去眸中神色。

林修然小心用餘光打量著她的面容,繼續道:“老夫今日前來,為的是寧王當年拜入鄭公門下的拜禮。”

鄭餘手指微緊。

當年她不是沒有問過父親受寧王的用意,父親只是拿給她一張地圖,對她道:“阿餘,鄭家百年基業,而今要靠女子支撐門楣,我朝女子地位雖高,但並無女子入仕為官的道理。”

“而今你能代我理事,不過是我仍擔著右扶風的位置罷了,一朝我身入黃土,右扶風的位置必會被其他世家所得,我鄭家女兒雖才情遠勝男子,可終歸是女流之輩,不能為官,便連與那些男子競爭的機會都沒有。”

她聽了,只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鄭家會有爭氣的兒郎,總有一日能重振滎澤鄭家的門風。

父親卻只是搖頭,道:“鄭家兒郎早已斷代,縱然天佑鄭家,近年天降神童於鄭家,可等他長大,也要許多時日,更別提何時能入朝為官、撐起鄭家的一片天了。”

她抿著唇,不知道如何作答。

父親的話,從來是一針見血——女子再怎麽要強也無用,這個時代,終歸是男人的時代。

鄭家如今看著繁榮,可若父親一死,鄭家便會退出華京世家之列,泯滅於歷史的塵埃之中。

父親將地圖交在她手裏,捋著花白胡須,道:“這便為父收寧王的用意。”

“女兒,你何時參透了這地圖,何時便是我鄭家再度成為世家之首的日子。”

時隔多年,她依舊能想起父親說這句話時的神情,與上了年頭的羊皮地圖落在掌心的奇異觸感。

只是可惜,直至今日,她仍不曾參透父親給她的地圖,更不曾參透那個有著一顆七竅玲瓏心的寧王。

鄭餘擡眉,靜靜地看著面前的林修然,慢慢道:“自然是記得寧王,也記得寧王那日的拜禮。”

“只是不知,大司農為何突然提起一個死了十多年的人?”

林修然不知道寧王與鄭公之間的交易鄭餘究竟知道多少,斟酌片刻,只略微透露了一些寧王的事跡。

鄭餘聽了,不再攔著林修然,打發侍女去問鄭公的意思。

不多會兒,侍女回來道:“鄭公請大司農入內院相見。”

鄭餘便帶著林修然,一同去找鄭公。

鄭公如今八十多歲,滿頭銀發,氣度超然,又因久居人上,多了幾分不怒自威的威儀萬千。

林修然連忙上前見了禮。

鄭公地位超然,莫說身為九卿的他了,三公甚至天子見了鄭公,也要行個禮。

鄭公示意林修然起身。

屋裏的侍女們盡數退下,鄭餘垂眸煮著茶。

鄭公看了看林修然,開門見山道:“你為寧王而來?”

林修然道:“是,也不是。”

在歷經五朝天子的鄭公面前,他沒必要拐彎抹角,直接道:“鄭公可知寧王尚有一子在世,名曰李斯年。”

“他在長公主屠謝家人之時逃出生天,被淩虛子收養,而今又叫覺非。”

“覺非?”

鄭公捋著胡須,道:“覺今是而昨非。”

“斯年,於萬斯年,受天之祜。”

鄭公輕輕一笑,接下鄭餘雙手捧來的茶,抿了一口,道:“寧王倒是對他寄予厚望。”

只是那個他最得意也最看重的門生,早已長埋黃土,屍骨成灰。

人間幾何,再也尋不見當年的寧王了。

“不錯。”

林修然頷首。

鄭餘奉上茶,林修然謝過,繼續說道:“李郎君如今瞧上了安寧翁主,天家的規矩,想來鄭公比我更清楚——”

鄭公雪白長眉輕挑,打斷了林修然的話,道:“他想讓我幫他恢覆身份?”

鄭公聽此並未動怒,林修然便知道自己的猜想對了一半,寧王當年送給鄭公的拜師禮,才是鄭公對寧王青眼有加的真正原因。

林修然道:“正是如此。”

“李郎君言道,望鄭公看在與他父王往日的情分上,助他一助。”

“往日的情分?”

鄭公飲盡杯中茶,一貫威嚴的眸光閃過一抹恍惚。

當年他對寧王,說句嘔心瀝血肝腦塗地也不為過,他視寧王為改變鄭家、更改變大夏的唯一人,為此他冒著得罪天子與謝家的危險,暗中為寧王培養勢力,派人去梁州之地追查梁王寶藏的下落,以助寧王未來成就大業。

可寧王是如何報答他的?

是沈溺於兒女私情,讓他們前功盡棄!

自己失了性命不說,更讓一個庸碌無為的李泓坐了天子之位!

他與這樣的寧王,還有什麽情分可言?

他們的師徒情分、君臣情分,早就在寧王決意娶謝家女的那一刻便消失殆盡了。

鄭公不說話,一旁的鄭餘開口道:“李郎君只說了這些?”

縱然是拉攏鄭家給他做事,也要許諾一個將來,更何況,李斯年如今是有求於他們,更該對他們禮遇有加,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只說一個往日的情分。

不止鄭餘這樣想,林修然心中也有這樣的念頭——三清殿中那位清雋無儔的少年郎,姿態也太高了些。

林修然心中這樣想著,又怕得罪了鄭家,鄭家不願意幫助李斯年,便開口替李斯年描補一二:“李郎君是惜字之人。”

鄭餘冷笑,道:“我不是沒有聽過他的事跡,也知道他的才學不在其父之下,但寧王當年負我鄭家,他而今求我鄭家做事,只說一句往日情分的便沒了下文,這般行事,將我鄭家置於何地?”

“寧王與父親的情分,早在寧王娶妻那日便煙消雲散了!”

“沒那麽多的情分替他李斯年做事!”

鄭餘疾言厲色,話說得極其不客氣,林修然面上有些不好看。

他知道鄭餘雷厲風行,素有鐵娘子之稱,但平日裏甚少與鄭餘打交道,只覺得鄭餘是借助其父名頭,一介女流,能有什麽手腕?

如今相處下來,只覺得世人之言不虛,可鄭餘如此強硬,若再繼續下來,李斯年相托之事,怕是要就此泡湯。

林修然思度片刻,擡眉去看鄭公。

鄭公雖然久不問事,但他仍是鄭家的定海神針,李斯年恢覆身份之事,還要看鄭公的意思。

林修然這般想著,試探著說道:“我素來敬仰鄭公,在鄭公面前,不敢有半點弄虛作假。今日受李郎君之托,登門拜訪鄭公,便想與鄭公說兩句交心之話。”

鄭公道:“你說。”

林修然認真道:“此話雖有妄議天家之嫌,卻是我的肺腑之言——天家百年之中,唯有長公主與早逝的寧王堪當大任。”

梁王是百年之前便作古的人,自然不在此列。

“但寧王早逝,長公主又是一介女流,而今的天家,頹勢盡顯,若再不出一人前來主持大局.......”

說到這,林修然聲音微頓,慢慢道:“大夏有失,世家看似得利,借此機會逐鹿中原,問鼎天下,可是鄭公,九州一旦陷入戰亂,鄭公以為幾年能夠平覆?”

“是五年,還是十年?”

“都不是!”

林修然聲音悲涼,道:“戰亂既起,非三五十年不能平定。戰亂之中,哪個世家能夠獨善其身?我林家無龍氣庇佑,萬不敢肖想那個位置,而今只想在這太平盛世中,將我林家百年基業繼續傳下去。”

“寧王已死,長公主無爭帝之心,李郎君,便是我看中之人。”

雖說李斯年用鎮遠侯的事情脅迫他做事,可他斟酌再三分析天下大勢後,他心中也是願意為李斯年做事的。

世家素來以自家利益為先,在太平盛世得到的利益,遠比戰亂不休的亂世來得多,分析利弊後,他覺得自己很沒必要再替李泓賣命。

他年過半百,尚未經歷過聖明天子的時代,捫心自問,他有些期待。

當年鎮遠侯之死,確是林家理虧,但他覺得,李斯年如今勢單力薄,他作為第一個投誠者的從龍之功,或許能將當年罪孽抵消一二。

再說了,鎮遠侯之死並不是他主導的,他那年還只是一個郎官,對這件事知之甚少,直到祖父自縊,父親回鄉養老,他才知道自己家幹出了這種天怒人怨的事。

他又氣又急,可也沒有辦法,事情已經發生了,他只能盡力描補一二,比如說,幫助李斯年登基為帝。

林修然這般想著,看著面前的鄭公。

鄭公須發皆白,唯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像是能洞察世間一切的陰謀算計。

鄭公長眉微動,沈聲道:“我要見一見李斯年。”

看李斯年是否與他父親一般,身有經天緯地之才,卻迷戀溫柔鄉。

兒女情長,便英雄氣短,若李斯年如此,無需旁人來取李斯年性命,他便先替自己清理門戶——多年前,他沒有阻止寧王娶謝家女,是他一生中做的最後悔的一件事。

若能重來,他寧願要一個大業未成身先喪的天之驕子,也不願要一個死在女人肚皮上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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