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徑直來到父親身邊，官員們皆已離去，竟無一人扶他一把。

我徑直來到父親身邊，官員們皆已離去，竟無一人扶他一把。

可父親一見到我便要跪下，“草民叩見皇後娘娘。”

我忙攔住他，“不必行禮。”

父親見我伸出雙手，趕忙倒退，我觸不到他，兩手便懸在半空。

“爹。”我忍不住地流著淚道。

如此近距離地相望，我才發現父親的面容蒼老了許多，兩鬢變得灰白，神態舉止再無以往的剛正之氣。父親本是比我高出大半個頭，從前我總是仰望他，覺得他凜然不可犯。我極少跟他撒嬌，一來是我膽大包天慣了，無需獻媚討好，哪怕是對父母雙親；二來便是父親素習不易親近，本就話少，不時說幾句還都是教訓人的話，委實沒法溝通交流。

而今父親卻幾乎與我平視，縱使他有意挺直身板，兩腿也無力支撐。

我不敢想象父親這些時日以來經受了什麽，內心又是何等的苦痛煎熬，我更不敢去想父親此時不得已在我面前呈現出頹態，心中會有多麽羞慚和抗拒，我只是希望父親往後還有很長很長的安穩日子可過。

父親眼眶竟也微微泛紅，“娘娘不該來此。”

我哽咽道，“女兒不孝，未能庇護蘭府，連累父親至此，女兒實是無地自容。”

父親板著臉道，“皇後娘娘於大庭廣眾之下哭哭啼啼，成何體統！還請娘娘擦幹眼淚，盡早回宮。”說著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我跟著道，“爹，您腿腳不便，是因戰場上受了傷？”

父親腳步一頓，神色肅然，我心內沈痛至極，明知是踩父親的痛腳還是忍不住地問，因為我想知道，牢獄裏有無人欺辱父親，甚至是對他動刑。

可父親閉口不言，顯然是不願回答，我只得道，“女兒命人送您回府。”

可我也知道，父親不會答應。

果然，父親一口回絕道，“不必，草民謝過娘娘恩典，然草民不堪領受。”

他繼續向前走去，我在他身後道，“爹爹往後怕是再難入宮，今日一別，女兒不知何時才能再與您相見，更遑論對您盡孝，爹爹就不肯回頭多看女兒一眼，給女兒一個回報您的機會嗎？”

父親背對著我道，“娘娘身為皇後，理應恪盡職守，為皇上分憂，實不宜牽掛外戚，招人非議。草民今日能留得性命，已是天恩浩蕩，萬分感激，日後自當安分守己，不敢有半分逾越不軌之心，還請娘娘體念，容草民告退。”

可我還沒回應，父親便邁動腳步，漸行漸遠了。

我心中的悲愴無以言喻，嗖嗖涼風猶如刀刃般似要將我千刀萬剮，令我痛不欲生。

我重重地跪在了地上，“爹爹，不孝之女蘭綺樂有愧於您，有愧於額娘，有愧於蘭氏一族，縱身死不足以謝罪！”

父親不曾回頭，哪怕我磕了三個響頭，磕得頭破血流。

我不怪父親狠心，原是我對不住他，對不住母家。

歆兒著急忙慌地喊人擡來軟轎，將我送回了永樂宮，又召來太醫，為我望病診脈。

我仿佛離了魂般，明明聽得到周遭的動靜，也知道歆兒、妍兒在為我擔心，宮裏人來來回回地給我端熱水，送熱湯，太醫們湊成堆地商討藥方，哪味藥可用哪味藥不可用，或是沖了或是有不好的影響。

可我就是不想理，不想清醒過來，不想回到這裏。

後來我漸漸陷入沈睡，我好像睡了很久很久，夢中唯有我自己，但我像是在尋找什麽。

沒有周赴，沒有周勉，我腦子裏心裏也都沒有他們，可我在找什麽呢？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可惜直至醒來，我都沒有找到。

一無所獲。

歆兒見我自己坐起了身，忙從案上取來披肩給我披上，“娘娘醒了，可別著了涼。”

我昏昏沈沈地望向外頭，卻分不清那黃澄澄的光線是晨曦還是晚霞。我擡手擋在眼前，“什麽時辰了？”

歆兒忙命人拉上窗紗，再對我道，“娘娘，現下已戌時了，奴婢伺候娘娘洗漱，娘娘用些晚膳吧。”說著又去命人端熱水來。

戌時？

我記得跪送父親出宮時，天色已將晚了，難道我睡了一天一夜？

歆兒見我面露茫然之色，又回到我身邊，坐在一旁的底板上，“昨日娘娘耗費心神，定是累壞了，娘娘這些日子以來難得有好睡的時候，多睡會兒養養精神也是好的。”

我果真睡了一天一夜。

可我依然沒什麽精神。

洗了臉梳了妝，看著仍十分憔悴，加之沒有胃口，我整個人都是病懨懨的。

歆兒自作主張端來白粥，另帶著兩樣小菜，置於桌幾上，“娘娘幾乎兩日未進食了，不管有無胃口，多少用些吧。”

我擺了擺手，無精打采道，“本宮不餓，不想吃，也吃不下。”

歆兒忙道，“可是娘娘…”

我閉上了眼，單手支額，一副不想被打擾的模樣，歆兒到嘴邊的話，也只能咽了回去。

我倒沒註意，妍兒去哪兒了，方才還見著她一臉的苦大仇深，像是我這頹然之態，極對不住她似的。

這會兒便沒了人影，怕不是又去打小報告了。

看來我雖病體孱弱，腦子卻仍很靈光，洞察力一點不遜色。

正如我所料，沒過多久，皇上便來了。

閔公公一聲“皇上駕到”把我從榻上喚醒，我頭昏眼花地蹲跪行禮，“臣妾參見皇上，皇上萬福金安。”實則我連他人都還沒看到。

一角黃袍落於我眼前，我聽見上方傳來他的聲音，“聽聞皇後身子抱恙，朕特來看望，不必多禮，起來吧。”

我道，“謝皇上。”晃晃悠悠地起身。

我感受得到他盯著我的灼灼目光，可我卻不想擡頭與之對望。

皇上道，“站著做什麽，坐。”

我應了聲是，便坐回方才的位置上。

皇上似是看了看桌幾上的粥菜，再凝視著我道，“皇後用過晚膳沒有？”

我搖了搖頭，“臣妾沒有胃口。”

皇上又道，“皇後臉色這樣差，昨日太醫來難道沒有交代？”

我再搖頭，“臣妾不知。”

皇上或許是望向了我身旁的歆兒，只聽歆兒著急忙慌道，“回稟皇上，太醫說皇後娘娘是因過度勞神導致氣血虧損，需得多加調養，開了幾副養氣補血的藥。可是娘娘不肯用膳，那藥又不宜空腹服用，是而…”

皇上道，“皇後有多久未進食了？”

歆兒略帶猶豫道，“將近兩日了。”

皇上再看向我，“皇後如何這般不顧自己的身子。”

我低著頭道，“臣妾今日起得晚，現下還不餓。”

皇上不知是想了些什麽，竟親自端起粥碗，舀起一勺粥，吹了吹，而後送到我嘴邊。

我卻別開了臉。

殿內人等瞥見這一幕，想必皆是心肝俱顫，大驚失色，各個斂聲屏氣，呆如木雞。

世上竟有人敢不買當今聖上的賬，尤其還是皇上的女人之一，可真叫人匪夷所思。

只是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恐怕會更驚掉他們的下巴。

我仍低著頭道，“皇上可否恩準臣妾父親還鄉？”

皇上緩緩放下手中碗勺，我餘光瞄見他那雙修長白凈的手，發現他握筆的指節上生了繭，怎麽閔公公沒有為他修理嗎？

那雙我曾緊緊握住的手，今後大約不再屬於我了。

皇上道，“朕記得蘭征是京城人士，朕並未沒收其家宅，皇後何以言及還鄉？”

我低聲道，“皇上有所不知，臣妾父親祖籍在安和縣。如今他身負重疾，嫻娘也在坐月子，若能回鄉靜養，自是再好不過的。”

皇上道，“京中條件更好，大可不必多此一舉。”

我蹙起了眉，“臣妾懇求皇上。”

皇上聲音極沈，“從朕踏入永樂宮到現在，你都沒有擡眼看朕，這便是你求朕的態度？”

我自然而然地望向了他，“若是為此，皇上何需氣惱，只要皇上開口，任何事臣妾都會照辦。”

皇上盯著我道，“那麽允準蘭征還鄉之事，皇後無謂再提。”

我不禁笑道，“原來皇上還是不答應啊，臣妾真的不明白，皇上將臣妾封禁於深宮之中還不夠麽，為何非得要囚禁臣妾家人。”

皇上陡然變色，像是隨時都要爆發的火山，“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我平靜地看了看他，從容地離榻而起，再跪到他面前，他兩眼像是被針刺了一下，眨了眨後變得更為深沈。

“皇上，臣妾自請離宮，請皇上準許臣妾到城郊行宮暫居，若沒有皇上的旨意，不得出行宮半步。”我挺直身板，幾乎是不含情緒地說道。

皇上自是難以置信，“你覺得朕會應了你？”

也許他早有所料，只是不願深想，當此情此景真正出現之時，他才明白原來曾有的預感並非多慮。

否則他不會這麽問。

我道，“臣妾與皇上夫妻離心，彼此之間再無分毫信任，臣妾深愧，這三年多來，皇上對臣妾多番寬縱，可臣妾不知悔改，反而變本加厲，越發刁滑。臣妾失德，對內對外皆無可取之處，於上於下也都沒有半點功績。臣妾實不敢再忝居後宮主位，皇上若要廢棄臣妾，臣妾亦絕無怨言。”

一時間殿內鴉雀無聲，連歆兒都沒有想到我會說出這番話來，她此前竟一點也沒瞧出端倪。妍兒則是一副幾欲落淚眼眶通紅的模樣。

皇上深深呼吸，好一陣子才緩過氣來，“皇後以為做此長篇大論，朕便會放你離宮？”他滿臉沈重，眸中竟閃爍著淚光，似是心痛至極。

我道，“皇上何必強留臣妾於宮中，皇上想要的，不都已經得到了麽？”

皇上極度震驚地望著我，“皇後以為，朕想要的是什麽？”

我表露出淡淡的疑惑，似是不解他為何要明知故問，“皇上排除異己本無可厚非，皇上不願為世人詬病，立臣妾為後，多年來重用臣妾父親，目的早已達到。如今是臣妾父親犯下重罪，皇上網開一面饒他性命，更有意照養他晚年，臣妾委實無以為報。臣妾唯一能做的，便是出讓皇後之位，離皇上遠遠的，不再惹皇上煩心。”

皇上竟是哂笑一聲，眼中帶有無盡的嘲弄，只是不知他嘲弄的是我，還是他自己。

“皇後所謂與朕之間再無分毫信任，倒真是一點不錯。只是今日在你面前的，若換成周勉，你還會這般執意求去麽？”

我不曉得他為何在這時候提起周勉，周勉在他心裏系的結，真就永遠也解不開了麽？

我道，“皇上既知臣妾心意，又何必多此一問。”

為了離開這裏，說個謊話又算得了什麽。

“你！”皇上果然被我激怒，如坐針氈般顫了顫，索性站了起來。

偏在這時，裏間傳來太子的啼哭聲。

皇上如夢初醒般立刻問道，“你為了他，連自己的孩子都不顧了嗎？”

我笑道，“那孩子是如何來到這世上的，皇上心裏比誰都清楚。”

我真是一點臉面也不要了。

“皇上難道還不了解臣妾嗎？臣妾一向冷心薄情，從來只在乎自己的感受，皇上曾說待臣妾真心，臣妾不也沒往心裏去麽？”

我心中已打定了主意，今時今日，必須要有個了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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