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白彥，是揚州沒落的書香門第白家的大公子。

我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名叫白翡，比我小幾個時辰。

我討厭弟弟，他是個天生壞種。

他很調皮愛玩樂，總是愛搶我的東西，大到玩具小到一塊點心，都要與我爭。不知何時，他還學會了汙蔑人，總是在父母面前抹黑我，說我欺負他。

有的時候，我只要說一句他不樂意聽的，比如“去學功課”，他就會找父母說我欺負他，打他。

我沒有欺負弟弟，我沒有！

我的話父母恍若未聞，因為父母總是偏心於弟弟，總對我說:“當兄長的就要好好照顧弟弟，不能欺負弟弟。”

記得那次我剛完成夫子布置的功課，弟弟又拿著蛐蛐兒來我書房煩我了，他趁我出去如廁，撕爛了我剛寫完的宣紙，撒在裝蛐蛐兒的盅裏，笑嘻嘻地道:“下雪咯下雪咯！”

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發生，早就積怨已久的我沖上去狠狠打了下他的手，就一下，我記得很清楚。

結果就是四歲的我跪在了祠堂裏，挨了家法，鞭子打在身上可真疼啊，耳邊是弟弟的哭聲，這無疑是火上澆油，父親下手一點也沒留餘力，母親也沒替我求情。

“娘親，嗚嗚嗚……哥哥打的我好疼！”弟弟舉著紅了一塊的手，在對母親撒嬌。

鞭子撕破我的皮肉，幾乎要打斷我的脊骨，我想，你疼什麽？疼的分明是我……

母親馬虎給我上了藥，罰我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一晚上。

那晚天空黑得就要墜下來，祠堂窗欞破舊腐敗，發出嗚嗚嗚的鬼叫聲。

我趴在冰涼的地上，冷得身體失去了知覺，我想，憑什麽？為什麽？

就因為他是弟弟，我就要事事以他為先，讓著他，照顧他？我就要受著這些冤枉和委屈？

饑餓在我的胃囊裏翻攪著，委屈、厭惡充斥著我整個身體，讓我忘記了背上的劇痛。

憑什麽要這麽對我？我明明什麽也沒做錯，我討厭他……討厭……討厭！！！

我恨他！

那一刻我真的恨不得他立刻去死，為什麽他要出生，為什麽他要分走父母大部分的愛？為什麽會有他！

對啊，為什麽會有他呢？假如爹爹娘親只有我一個兒子，那麽我現在是不是不會在這裏忍受著饑餓與疼痛？

如果他死了，爹爹娘親是不是就只愛我一個人了？

我出了祠堂，以往會被誇聽話懂事愛學習的我，現在會故意去搶弟弟的玩具，不是他的，分明是我的！

在他要去跟父母哭訴我欺負他時，我用早已經準備好的針紮了他幾下，針紮進皮肉裏，看著他痛苦哭泣的表情，我心中快慰，渾身清爽。

有什麽陰暗在角落滋生，歪歪曲曲地蔓延，纏繞著我整顆心臟。

毫無意外，我又被父親動用了家法，可鞭子打在我身上時，不再是痛，是舒服！我扭曲地感到了快樂！

我有了個瘋狂的想法。

再然後，我會在父母面前我學著弟弟那樣裝作無辜的樣子，學著表演一個他們心中兄長的模樣，對白翡很好，他們很滿意，我也很滿意。

在那天父母外出時，我拿著三文錢買的糖葫蘆騙弟弟，說發現了一只威猛的蛐蛐，讓他跟我走。

弟弟喜歡鬥蛐蛐兒，再加上糖葫蘆的誘惑，他跟著我走了。

我們來到郊外山上，弟弟走不動了讓我背他，我笑瞇瞇地同意了，他在我背上捶我揪我頭發，像往常那樣，我不但沒生氣，心裏難得對他升起了一絲寵溺。

那是個懸崖，光禿禿的寸草不生，弟弟不明白我為什麽帶他來這裏，明明沒有蛐蛐兒。

我放他下來，告訴他蛐蛐兒就在那懸崖邊上，他沒有懷疑，拿著糖葫蘆蹦跳著來到懸崖邊。

再然後，我伸出了手。

恐懼驚慌的尖叫驚起林中一片飛鳥，我盯著那黑不見底的深淵，露出了父母喜歡的，溫柔兄長的微笑。

我想，不愧是一母同胞，弟弟是個壞種，我也不是個好東西。

我渾身輕松地準備離開這個鬼地方，轉身卻看到一個黑衣碧綠色眼睛的女人，她憑空出現在這個寂靜的森林，不知道看了多久。

我沒有慌張，還對她笑了笑，在擦肩而過時，她問我願不願意當她的徒弟，我本不打算再回家，聽她願意收留我，我便去了天門。

她武功很厲害，但我對劍術毫無領悟能力，於是她教了我無影功，替她打點天門大大小小的事務。

師父一直想找個人繼承她的功法，後面收的蘇伶環也不適合，於是她離開天門，去外面兩個月後，帶回了一個小姑娘。

小姑娘模樣不大，瘦的可憐，面上是猙獰的傷口，但一眼看去，令人註意到的是她的眼睛。

形狀很美，她的眼珠黑亮亮的，清澈見底，像極了我與弟弟爭的那顆在陽光底下會閃閃發亮的玻璃彈珠。

她站在我面前，我露出一貫溫和的笑，小姑娘張了張嘴:“大師兄。”

她直直盯著我的眼睛，幹凈的眼眸望進了我隱藏在深處的漠然與陰惡，我率先狼狽地移開了眼，“小師妹。”

與我和蘇伶環不同，她很冷，不會笑，說話也生硬，大多時候沈默不語，喜歡在山頂練劍。

沒想到她也吸引了蘇伶環的註意，一開始也是眼睛，後來便是因為師父要給傳授她幾十年的內力。

我看著蘇伶環對小師妹的心從喜歡變成了嫉妒，只不過她貌似還沒發現，依舊與小師妹相處融洽。

那天她甚至提議，讓我與她輪流教小師妹倫理道德，詩書禮易。本著大師兄應有的模樣，我欣然同意了。

小師妹不愛學習，認一個字也要認半天，她似乎將所有的耐心都用在劍身上了。

無論師父讓她去做什麽，她都會去做，甚至殺人她也毫不留情。我想師父找對了人，小師妹也許在十年後真會變成她手上指哪兒打哪兒的，沒有感情的劍。

我不願那雙清澈眼睛變得像天門死士那樣無感情失去光彩，於是我從側面教她善惡之分，我將書中的話總結成一句:“小師妹，善惡你分得清嗎？書裏是這麽說的，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這句話呢意思就是不要相信傳聞，親眼看到的才是真實的。但其實呢，有的時候我們眼睛看到的有可能也不是真的，不能光憑一點表面去判定人的好壞，要用心去感受。”

沒想到這句話在多年後她會還給我。

不知從哪天起，我喜歡上了小師妹。

也許是她修覆容貌後的驚艷，又或許是她那日進入血池裏的隱忍不發的堅強，喜歡她安靜的性子，喜歡她清脆地叫他大師兄……

我可能一生也忘不掉那天，竹林微風，我與她同坐在竹席上，她轉著毛筆，清冷的眉眼間染上絲絲不耐煩，苦海深仇地盯著宣紙上的字。

我裝作看書的模樣，實則一直在偷偷看她，她寫著寫著，長而密的睫毛耷拉下來，儼然犯困的模樣。

師父昨晚派她去殺人，一直到早晨才回來，奔波了一夜的她，面對最不喜歡的書本，自然犯困。

微風調皮地吹起她鬢角的發絲，她的頭如蜻蜓點水往下點了點，我不動聲色地湊近她，在她昏昏欲睡倒在桌上時，及時地接住了她。

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感受著和熙的輕風拂面，我的心也似竹葉沙沙作響，只餘一片午後的安寧愜意。

很久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在這一刻，我清楚意識到我對她的感情變了。

從最初發現有趣玩具，新鮮、喜歡的心態，變成了想要獨占、擁有……這是比把白翡推入懸崖更加令我血脈僨張，心跳加速的情緒。

天門除了死士外只有我一個男子，小師妹接觸到最多的便是死人，我完全不擔心小師妹會對其他人產生男女之情。

因為小師妹不懂，我對這方面也是含糊而過，不準備讓她徹底知曉除了“男女之情”這四個字外，其他更深層的東西。

比如欲望。

一個男子會對喜歡女子產生的欲望。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小師妹。

第二天早上我發現自己的異常，這種事也不是第一回 發生了，我很平靜地拿起臟物出了房門。

在去洗褻褲的路上正好碰到了小師妹，對上她清澈的眼睛，我有瞬間產生了羞愧，緊張地把那“陰暗”藏到了身後。

“大師兄，師父讓你過去。”

原來小師妹是被師父派來的，我滿心失落。

她疑惑的目光落在我的手臂上，好奇地問了句:“師兄你拿著的是什麽？”

我對她搖搖頭:“普通要洗的衣物。”

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頗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

我又找了個借口把她支走，看著她窈窕的背影，我突然發覺小師妹長大了。

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就可以娶她了？

說實話，我真的很想得到小師妹，想與她共度一生。

師父交代我一個任務，讓我準備準備去趙國，收回一批養在趙國的死士，我回去的路上看到了螞蟻東遷，心血來潮就要蔔卦，突然又想起小師妹，於是我便為小師妹算了一卦。

卦象顯姻緣，我心中一跳，去尋小師妹無果，才知道她出門去殺黑白雙煞了。

帶著師父給的任務我找到了小師妹，並為她蔔卦，結果仍舊是姻緣卦，“大兇，且命犯桃花”

小師妹的姻緣來了，我心慌意亂。

等我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師父給的任務，去見小師妹時，她的躲避令我感到了不安，姻緣卦始終令我放不下心。

終於我得到了一個進宮的好機會，同時也得知了小師妹受傷、蘇伶環背叛天門一事。

蘇伶環背叛我一點也不意外，她的野心在她剛進天門時我便已經看出來了，最令我牽掛，放心不下的是小師妹。

小師妹成了暴君的嫻貴妃，暴君大肆征召各方的大夫，要求會解蠱毒。我仿佛明白了什麽，裝扮成游醫光明正大地進了宮。

通過了分辨蠱毒等關卡，我順利來到了寢宮，看到了我心心念念的小師妹，她的狀態很不好，蒼白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會離去，我心疼不已。

我的小師妹居然被蘇伶環那個賤人傷害得這麽慘，我怒火中燒，下定決心要解決掉蘇伶環這個叛徒！

令我驚訝的是那個生得極為俊美的暴君，他的反應比我更加激烈。傳聞似乎並不可信，身為一國之君，竟然衣不解帶沒日沒夜照顧小師妹。

從他看小師妹的眼神中，我便看出了他也和我一樣，心悅小師妹。

他便是小師妹的姻緣卦了，直覺告訴我。

這讓我產生了強烈的危機感。

小師妹是我的，我是不會讓他搶走小師妹的！

與小師妹的談話中，我看出了她的猶豫，但我仍舊給了她曼珠沙華，她問我師父是不是給我們下了蠱毒。

我騙了她。

其實師父給我們每個人都下了蠱毒，且解藥只有師父手中才有。

但是，只要小師妹和我一樣，永遠留在天門，為師父效力，師父自然不會傷害她。

我去了蘇伶環的寢宮，準備用母蠱直接殺了她。

還沒靠近，就發現翡玉宮外多了許多暗衛，我沒有輕舉妄動，而是潛伏下來默默觀察。

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有人在保護蘇伶環。

那晚燈會，我出宮將宮中的消息傳給了師父，正要回宮，卻在那熱鬧的“奪福球”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我一眼就認出了小師妹，煙花綻放，她就站在其中，衣袂飛揚，像是要乘風而去的月中仙子。

仙子飄然飛躍下，拿起那盞明亮的兔兒燈，遞給了戴著面具依舊身姿卓越的少年，她的嘴角微微上揚，眼睛裏盛滿了星子，我能想象到面具下她那如冰雪融化的笑顏，定是極為動人。

少年少女相視間自帶一股暖暖情意，這時，我看見小師妹主動牽起他的手沖出了人群。

我沒有追，我不知道我是怎麽回到皇宮的，只覺得心臟像是被浸在酸水裏，又像是被人拿把生銹的鐵刀攪動著。

姻緣卦成了真，那晚我不記得我喝了多少酒，最後不省人事。

我做了個夢，夢裏出現了死去多年的弟弟，他像小時候那樣嘲笑我，罵我活該。我氣得再次將他推入懸崖，他不但沒有死，還爬起來露出惡鬼的笑。

他說:“難受吧痛苦吧，這是你自找的！”

我大罵著讓他閉嘴，他的聲音卻盤旋在腦海中久久消散不去。

“想得到她還不容易嗎，熟知蠱毒的你，可以直接用蠱毒將她占為己有呀，將她帶回天門，永遠和你在一起！”

驚醒後，我想了很久。

那日得知師父竟然要親自來洛陽皇宮，我找到了小師妹，與她攤牌。

這場談話下來，我徹底知道晚了，來不及了。

小師妹已經徹底對暴君動了心。

我慌不擇路，選擇了這個最不適合的時候，向小師妹表露了心跡，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她的眼神刺痛了我的心，我渾渾噩噩度過幾日，與師父匯合。

恍惚中我似乎將所有的事說了出去，師父要對小師妹下手，不知為何，我沒有開口求情。

蘇伶環果然是個上不得臺面的人，她想對小師妹用離間計，派了個宮女在上元夜時引出小師妹，讓小師妹誤以為她在與衛景奚親熱。

不過很不巧，被師父知道了，師父決定將計就計，正好試探小師妹對衛景奚的感情到了何種程度。

結果自然是讓我們失望的，於是師父將小師妹帶出了宮，交給了我來看管。

我看出了小師妹的打算，但我沒說破，我只想和小師妹多待一會兒。

我從來沒和她分離那麽長的時間，我......很想她。

令我又心疼無奈又氣憤的是，為了去見暴君，她竟然傷害自己的身體。

怎麽可以！

我放她走了，那一瞬間，我不願意看到我照顧長大的小姑娘受傷，明知道她是在利用我的感情，我也甘願讓她利用。

無所謂……我安慰自己，也許小師妹在師父逼迫下殺了暴君就回心轉意了呢？

雖然我知道這個可能性低得可憐，但我卻愚蠢的抱有一絲期待。

在師父行動前一日，我按照往常那樣，為我自己蔔了一卦，我望著木簽失神:

死。

簡簡單單的一個字，我的死劫到了。

跑嗎？逃嗎？

我可以向師父稟明一切，我可以不跟隨師父的這次行動。

可小師妹的卦象讓我陷入了沈思。

腦中兩種聲音交替，喧囂不停。

一道聲音讓我趕緊離開，去一個風水寶地躲過此劫；另一道聲音卻讓我留下來，你最愛的小師妹需要你。

我可以為一個人去死嗎？

如果是六歲的我，絕無可能，畢竟我是個連親弟弟都能推下懸崖的人。

而如今……

我看向了靠在床頭熟睡的少女，少女神色安寧，容顏恬靜，睡得很香。她並不知道她明日和他一樣有道死劫，但死劫也不是不可破。

我找到了師父，那個碧綠色眼睛的女人坐在屋頂看月亮，她又在思念她去世多年的兒子。

說實話，我不能理解這種感情，就像是死去的弟弟，我從來也沒有思念過，就連我的生父生母，我也從來沒有去看過他們。

我生性涼薄，親情對我來說，無關緊要，我厭惡這個東西。

而現在，我的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寧靜，我坐在師父旁邊，心頭的那句話不自覺脫口而出:“師父，我似乎能感受到你此刻的心情了。”

我反應過來後，把後面那句話咽回去了: 不過我和你不太一樣，我在乎的人是小師妹，這是愛情。

師父沒有說話，依舊看著那輪圓月。

我猶豫著道:“師父，假如小師妹沒有殺了暴君，該怎麽做？”

“那就殺了她。”師父毫不猶豫回答。

殺了小師妹......？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不行，小師妹不能死。

所以，我願意替小師妹擋去死劫嗎？我捫心自問，聽到了自己的聲音:

“師父，此去我算出我有一劫，若我不幸離世，請您高擡貴手放過小師妹。”

我的心已經提前一步，說出了答案。

“愚蠢。”她那雙碧綠眼睛終是看向我，不過是諷刺鄙夷的。

我突然釋然了。

在師父提著匕首刺向小師妹的時候，她的動作在我眼裏變得極慢，我幾乎是沒有思考一下，那無影無蹤的功法在此刻被我發揮到極致。

冰涼的刀刃刺入我的胸膛，這時候，我卻回想到幼時打了弟弟那一下，挨父親鞭子時。

我沒有感覺疼痛，卻也沒感覺到那陰暗扭曲的快樂，我只覺得輕松，直通天靈蓋的輕松。

我的腦中突然出現了“解脫”這兩個字，就像幼時卸下了讀書沈重的擔子，這一次我卸下的又是什麽呢？

我不知道。

不過當我回頭看到小師妹呆滯的神情後，我心想真好啊，真好。

她此刻的表情，她眼底的震撼與悲傷，是給我白彥一人的。

小師妹，我……對不起。

奇怪，為什麽我要在我生命最後一刻，說這三個字。

想來，我也許是卑劣地想讓她記住我吧。

——“白彥此生獨愛她一人，願傾其所有換她平安，請師父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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