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後。

“給我來八個饅頭，四個包子。”

縣城的早市向來熱鬧，巷口早點攤的蒸屜冒著熱氣騰騰的白霧，婦人手提菜籃子，指著裏頭色白面柔的包子饅頭讓小販包起來。

婦人從荷包裏摸出幾枚銅錢，正數著，旁邊來了另一個人，也盤著發髻。

“老板，要十個饅頭。呦，二娃子他娘，你也來買這家的早點啊。”

婦人笑著頷首，“是啊，我家二娃子說這家的好吃。”

“巧了，我家的也喜歡吃這家的饅頭，又大又甜……誒對了，你家二娃子今年就是啟蒙的年紀了吧？想好送去哪家私塾了嗎？”

“定好了，淮回書院。”

“那家啊。”後來的婦人有些訝異，“那家私塾可遠了，還在山裏，來回多不方便。”

“也就遠了些，我和孩兒他爹商量了一下，打算多花點錢，直接讓二娃宿在書院裏。淮回書院好啊，開在遍地是金的陳家村，束脩也不貴，最重要的是這個書院去年出了一個狀元和十多個進士，”婦人說著臉上帶了憧憬，“我家二娃要是放在那裏讀，沒準將來也能考個進士，當個風風光光的官。”

後來的婦人聞言也有點心動，卻仍有顧慮：“可我怎麽聽說中了狀元的是書院裏的先生，帶出十多個進士的那位先生前不久也走了，拖家帶口的，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那也不止這兩位先生嘛，剩下還有位先生，也是做過官的，新招的幾個先生本事也是頂好的，”婦人拿過包好的包點，遞過去銅板，邊走邊道，“雖然走了兩位先生，可淮回書院還是我們這最好的書院嘛。再說，那位塾掌鐵定是要回來的。”

“為啥？”

“他娘子是陳家村的總東家嘛，書院也是他們家開的，那麽多白花花的銀子，還能不要了不成。耀娃他娘，要我說你也把孩子放到那去讀唄，咱們兩家的娃還能做個伴，多好。”

“喔……也不是不行……”

兩人相談著走遠了，身影很快淹沒在人群裏。

她們走後，早點攤前很快站了另一人，一口氣買了兩屜饅頭和半屜包子。買這些的人是個頗有姿色的女子，她接過小販打包好的兩大袋包點，顯得有些憂心忡忡，卻又不知想到什麽，嘴角挑起了抹甜蜜的微笑。

她繞過幾個街巷，來到了青雨閣後門。身材高大的男人牽著馬等在那裏，看見她就叫了一聲：“小翠！”

男人快步迎上去，接過她左右手的袋子，“大清早的你跑哪去了，買的什麽？這麽多。”

“你不是說裝口巷那個早點攤的饅頭包子好吃嗎，我就去給你買了點，你趁熱吃幾個，剩下的帶在路上吃。東西都收拾好了嗎，銀錢帶夠沒？”小翠絮絮叨叨地說著，男人卻不覺厭煩，畢竟有人噓寒問暖，是他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

“你頭一回出遠門，路上別短著自己了。還有，到了京城要聽江姑娘的話，聽她的準沒錯，難得有我們能幫上她的地方……”

男人神色有一瞬間的不自然，他低頭抓住小翠為他整理衣領的手，“小翠……你覺得江姑娘人很好嗎？”

“當然了，你這是什麽問題？”說到江照裏，小翠的信任與敬佩之情溢於言表，“沒有江姑娘，就沒有今日的青雨閣，我的日子也不好過。再說，要不是她當初救了你，把你帶到這當打手，我哪能認識你……”

說到後面，小翠的面上已然帶了一絲嬌羞。男人卻渾然不覺，低聲道：“可你的身契還捏在她手裏……”

“那有什麽關系，”小翠不以為然道，“江姑娘說我可以不用接客，媽媽就不會逼我接了。自我和你在姑娘那裏過了明路，我就沒接過客了，你不也知道的嗎？”

“我知道，可是……”

“別可是了，九哥，我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小翠的臉頰泛起緋紅，手不自覺捂上小腹，踮起腳尖在男人耳旁說了一句話。

男人，也就是改名為陳九的黑九瞪大雙眼，呆了好一會兒才驚喜地看向小翠，顫聲道：“真的？”

“這種事我騙你幹什麽，我也是前幾天才發現的……”小翠說著說著又拐到江照裏身上，“你這次去京城，一定要把這個好消息帶給姑娘，替我好好謝謝她。做我們這個行當的，身體多有虧空受損，若不是姑娘讓小午替我們調理身體，我還不一定能懷上……九哥，你在聽嗎？”

陳九猛然回過神，“在聽，在聽。”

他一把抱起小翠，抱著人轉了幾圈，心底的雀躍稍冷卻後才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到地上。半響，下定決心似的，道：“我知道了，我會好好替江姑娘做事的。”

“嗯！姑娘信裏說了，你做完這次的活，有五十兩的賞錢，再加上我這些年攢的，足夠我們買一個大院子了。我們買在陳家村好不好？住的離姑娘進些，等孩子出生了，讓褚先生取一個寓意很好很好的名字，孩子長大後就去他們的書院裏讀書，日後考取功名……”

小翠眼中滿是希望與憧憬，看的陳九眼眶發熱，不由自主也開始期待她口中的生活，連聲應好。

他親了小翠一口，“等我回來。”說罷便翻身上馬，向城門奔去了。

陳九一路風雨兼程，在一個晴日的清晨，敲響了京中某個院落緊閉的側門。

開門的是個容色姝麗的姑娘，陳九認得她，這個叫阿酒的姑娘在四年前和另一個傻大個一起照顧過他一段時間，他對她二人還是感激的，只是想到馬上就要見到江照裏，心裏難免還是緊張和畏懼。

那段叢林裏噩夢一般的時日，自他們出來後，江照裏再沒提過。她不提，陳九也沒敢提，於是那段往事成為了他和江照裏的一個秘密。

他養好傷後，被江照裏安排到青雨閣做打手，認識了現在的妻子，每月江照裏來管賬時他總是會有意避開，四年間與她碰面的時候極少，然而他心裏清楚，江照裏總有用到他的時候。如今就是。

陳九做著心理建設，卻聽阿酒道：“陳九，你來了啊。東家和姑爺都不在，你自己找個偏房先住著，過幾日東家從宮裏出來了，會叫你的。”

阿酒說著往院子裏走去，打了個哈欠，“——把門關上。你也別閑著，這幾天院子裏的清掃你和呆子輪著來，需要什麽東西和我或者呆子說，我們去替你買，這段時間京裏不太平，你就別出去了。東苑是姑爺的住所，南苑是小少爺的，你沒事別去打擾他們。”

陳九一一應下，稀裏糊塗地找了個偏房住下了，等收拾完東西坐著歇息，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宮裏？

江照裏怎麽會跑到宮裏去了？

以她和褚允執的身份，不應該隱蔽行事嗎？

他哪裏想的到，江照裏一來京城，便做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被畢恭畢敬的請進宮裏去了。

“阿嚏——”

江照裏打了個噴嚏，心說這次又是誰在背後罵她。

“師、師父，你、受寒了？”

江照裏擺擺手，對上前要來給她把脈的小午道：“沒事。”

一旁的太監微躬著身，小步跟在她左右，見狀關切道：“江道長可千萬要保重貴體，若有不適，差人去叫禦醫便是。”

“勞洪公公關心，貧道無礙，”江照裏撣了撣寬大的袖口，面上一派雲淡風輕，“走吧，別讓陛下久等。”

她擡眼看了看遠處從重重樓閣後露出的宮殿飛檐，猜測端坐其中的皇帝現在是怎樣的一副神情，是迫不及待，還是心急如焚卻又強裝鎮定？

然而她進去時，皇帝背對著她坐著，不知是何種神情。

皇帝年未過半百，頭發卻已花白，似是遲暮之年，免不了犯了古往今來上位者的通病，開始求仙問道，追求虛無縹緲的東西。他們手握生殺予奪之權，淩駕於萬人之上，享無上富貴榮光。擁有的東西太多，抗拒任何人事將這些奪走，即使是死亡。

江照裏打心底裏覺得這事太過荒唐可笑，生老病死是常事，哪能改變。但若非皇帝有此心思，她也無法乘虛而入，混進宮裏。

要知道她和褚允執等了四年，才等到這麽個機會。

“陛下，江道長到了。”洪公公道。

皇帝正專心致志地盯著面前的一盤棋局，聽見太監的通報聲頭也不回地招了招手。

“道長，快來，你前幾日給朕留下的棋局，朕就要破解了。”

江照裏畢恭畢敬地請安：“貧道叩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免禮免禮，道長，你快來看看是不是這破解之法？”

“是。”江照裏輕聲應道，走到皇帝對面屈膝跪坐在軟墊上，低頭凝神看向棋盤上的殘局，末了道，“善。”

皇帝聞言大喜，道：“道長，果然如你所說，朕參悟了這殘局後，便覺思緒通透，更甚壯年之時。”

江照裏心說那是你用腦過度後進入了“賢者時間”，面上卻高深莫測一笑，道：“善。”

她偏頭看向身後微垂著頭站得筆直的小午，小午會意，將一個棕色的瓷瓶呈了上來。

江照裏接過，放到皇帝面前，“政事繁重，陛下當以保重龍體為重，此丹藥有清心強身之效，陛下一日一服，一次一粒，切不可貪多。”

“道長，你和以往那些神棍果然不一樣，那些神棍只會一個勁給朕塞丹藥，朕吃了丹藥飯都吃不下了。”皇帝慍怒道，“膽敢糊弄朕，朕留他們一具全屍已經算是仁慈。”

隨即緩和了臉色，看向江照裏：“道長，朕相信你定不會讓朕失望的，對吧？”

江照裏垂眸，起身繞出桌案，跪伏叩首，沈聲道：“貧道不敢托大，只能保證定窮盡畢生所學，為陛下達成夙願。”

皇帝沈沈盯著她，喜怒難辨，半響哈哈大笑起來，道：“好！朕信你！”

江照裏吐出一口氣，知道這一關算是過了，重新在皇帝對面坐下，示意小午給皇帝診脈，“陛下身有沈屙，需慢慢調理。問道之路迢迢，陛下切莫心急。吾輩求道之人，講究道法自然，羽化登仙則需要莫大的機緣，想要抓住這個機緣，不論身心，陛下都要做好萬全的準備。”

江照裏面不改色地給皇帝畫餅，皇帝聽得喜上眉梢，抓過旁邊的書翻開就開始與江照裏論道。

這些書還是江照裏從2876裏找出來特意抄錄下來給的，保管是大閔朝的孤本。皇帝問道多年，也算博覽道家群書，一看江照裏拿出這麽多他聞所未聞的書，對她更為信服了。

正相談甚歡時，一旁候著的掌印太監忽然上前，躬身輕聲道：“陛下，江大人求見。”

皇帝一頓，眉間閃過一絲不耐，卻還是擺手讓人進來。

江照裏很有眼色的告退，走出宮殿時看見江錦眠候在門口。江錦眠長得儒雅，即使眼角已有細紋也依然是文質彬彬，迎面碰上了，江照裏不好當做沒看見，便向他微點了下頭，“江大人。”

她不欲多談，江錦眠卻把她叫住了。

“道長在宮中可還習慣？”

“自然。”

“這段時日我每次來找陛下，幾乎都能碰見你。”江錦眠笑道，“看來道長頗得聖心啊。”

“江大人說笑了。”江照裏道，“大人是陛下的肱骨之臣，為陛下排憂解難，要說這朝中誰最得聖心，定是大人您了。”

江錦眠還是笑，像一張刻畫好的面具牢牢扒在臉上，並不回應江照裏的恭維，而是道：“不知為何，我見道長，總覺得親切。”

細看之下，他們的眉眼是有一絲相似的，只是江照裏如今裝得一派仙風道骨，神色淡淡，江錦眠眉間盡是沈郁之色，將這點子相似完全沖淡了。

江照裏微頓，笑了笑，“許是因為我和大人百年前是一家吧。”

“或許。”江錦眠話沒講完，掌印太監出來傳喚，就轉而道，“道長，我看我們頗有緣分，得了空我們手談一局可好？”

江照裏假笑得臉都快僵了，還不得不應下來。

見鬼的頗有緣分，想從她這裏套皇帝的心思才是真的，不過她也可以借此探探江錦眠的底細。

江錦眠進去面聖後，江照裏便帶著小午回了住處。他們的住所是皇帝特地清出來給道士住的，十分豪華，裏面還有專門的煉丹房。

不過江照裏總覺得這宮殿不太吉利，畢竟歷屆住客到最後都被皇帝賜死了。

她走到內屋坐下，給自己和小午倒了杯水，一直挺直的背微微垮下來，長長舒了一口氣。

唉，神棍不好裝啊。

結果凳子都沒坐熱，外間又有人傳話，說貴妃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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