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裏。

燭火通明，褚一一做著白天未完的功課，忽而擡頭道：“哥，嫂嫂今天說我的名字是一生萬物的意思。”

褚允執楞了一下，仙人般的面龐被燭火映得暖黃，連帶著嘴角那抹弧度也帶上了暖意，“是這個意思。”

褚一一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哥，你應該在嫂嫂面前多笑笑的，嫂嫂喜歡看你笑。”

褚允執一楞，然後笑意更甚。

江照裏有一雙很特別的眼睛，眸色是很深的棕色，但在陽光下又會變成透亮的琥珀色，笑起來時眼尾微垂，眼神澄澈似水，褚允執每每對上，總是很難再移開眼。

江照裏常笑，他卻不常笑。他的心頭壓著一塊巨石，石上寒冰遍結冷意逼人，所以笑的次數屈指可數。現在想想少數幾次笑竟都是因為江照裏。

江照裏確實愛看他笑，他一笑，她便會呆楞住，眼睛微微圓瞪，直直地看著他，似乎是瞧見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回過神後又欲蓋彌彰地移開眼，而後嘴角上翹，自己也有了笑意。

褚允執不是沒見過比江照裏更漂亮更聰慧的女子，京城中的世家女子個個才貌雙絕，比之江照裏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唯江照裏一人，在他最孤獨最艱難的時候出現，給他帶來希望與契機，小心翼翼地待他，因他樂而樂，因他苦而憂。

她善良，但有原則，精明卻又難得糊塗，甚至某些方面同自己的恩師很像。褚允執從未見過這般矛盾的人，所以不自覺會多看她幾眼，看著看著，便把自己搭了進去。

他知道這樣不對，江照裏是他名義上的嫂子，即便做不得數，但在外界看來，他們就是叔嫂關系。

可他忍不住了。

在過去十餘年，他一直在做對的選擇，所以在同輩中脫穎而出，恩師讚譽，皇帝賞識，所以後來族人盡亡時，獨他和一一活了下來。

他一直在做旁人以為對的事，可到頭來又得到了什麽？

血海深仇，孑然一身。

他就錯這一次，錯江照裏一人。

……

隔日早上，江照裏如常與褚允執褚一一用早膳。

她喝著白粥，心裏還在琢磨怎麽“離間”呂員外與錢縣令的事，忽聽褚允執道：“一一已及始齔之年，是該取個名字了。”

江照裏懵了一下：“不是已經有名字了嗎？”

“不是的嫂嫂，一一只是我的乳名，哥哥昨天晚上說要給我再取一個大名。”褚一一道。

江照裏剛想問怎麽等到現在才取大名，按理說打一出生就該取好了，褚允執似乎看出她所想，道：“原本早該取好的，只是沒來得及。”

他的父親在一一出生前便遭逢大難，母親也因難產而亡，給一一取名的任務便落在了他頭上，只是他那時萬念俱灰，又滿腔苦恨，想不出什麽好名字，便馬馬虎虎取了個“一一”。

後來一路波折，好容易安定下來，卻始終覺得不是給一一定名的好時機，這一耽擱便是八年。

但這個時機現在已到來了。

江照裏聽了一楞，沒敢細想話中的“沒來得及”是何深意，她不知道褚允執過去到底經歷了什麽，但單從之前林聿青的只言片語看，那一定相當慘烈。

“那你打算給一一取什麽名字？”

褚允執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眼裏有細碎的笑意。褚一一也眼巴巴地看著她。

被兩人這樣看著，江照裏完全招架不住：“這、這麽看著我幹嗎？”

兩人還是不說話，她慢半拍反應過來，想到了一種可能性，不可置信道：“讓我取？”

褚允執點了點頭，“你給一一想個名字吧。”

“這怎麽行？”江照裏下意識拒絕，“這應當由長者來，我算哪門子長者？”

“你算呀，”褚一一道，“你是我嫂嫂呀。”

“可我……”

江照裏語塞，她心底裏從沒把自己當成褚一一的嫂嫂，等日後褚允執成了家，她還完了褚大與原主的恩情，就該離開了。

那時陳家村的商業體系應該已經可以脫離她運轉，學堂每年的束脩再加上她專門給褚允執和褚一一攢下的錢財，二人也能吃穿不愁了。

她是個終歸要與二人分別的人，總不能一輩子賴在褚家，給褚一一定名的意義太重，她承擔不起。

“我雖然是你的嫂嫂，但名字應該由有血緣關系的長者來取，你哥哥文采斐然，一定能給你取個好名字的。”她最終道。

褚一一失望地哦了一聲，“可是嫂嫂，我想你給我取，哥哥也說讓你來。嫂嫂，你是我的家人，就算沒有血緣關系，你也是我的家人，既然是家人，又年長於我，為什麽不能給我取名？”

江照裏無言以對。

半響，還是褚允執打破了沈默：“先吃飯吧。”

三人遂安靜地用完了早膳。

飯後輪到江照裏洗碗，正洗著，褚允執進來了，走到她身邊，有些突兀地問道：“不是因為那個，真正的原因是什麽？”

江照裏不知為何有點心虛，不敢看他，低著頭裝作認真洗碗，“沒別的原因，我就是覺得一一的大名應該由你這個做兄長的來取。”

褚允執靜了靜，“若我說，我想你給一一取呢？”

“……”

“小裏，你不肯給一一取名，真正的顧慮是什麽？”褚允執頓了頓，“我不想你像對待一一一樣，拿假話搪塞我。”

江照裏心裏一顫，終於停下手中的動作，擡頭看向褚允執，“可為他人取名者，應是血親長者或是久伴之人。而我……”

褚允執定定看著她。

江照裏的聲音低下去：“而我哪樣都不是，我……我終歸……”

看著褚允執的眼睛，她忽然有些說不下去，褚允執卻替她補全了後半句話。

他輕聲道：“終歸是要走的，是嗎？”

江照裏垂眸，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濕棉花，良久，才嗯了一聲。

廚房裏一下變得十分安靜。

過了一會兒，褚允執道：“你是不是覺得，因為我和一一的身份，害你囿於這方小山村內，所以要走。”

“不是！”江照裏猛地擡眼看向褚允執，“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

“那是為什麽？”

在這一瞬，江照裏忽然發現褚允執身上有著同褚一一如出一轍的特性，那就是固執。

“你和一一總要成家的……”

話沒說完便被打斷，“你要再嫁？”

“不是，這哪跟哪……我暫時沒有這個想法，”江照裏哭笑不得，“我的意思是，等你成家和一一長大了，我一個寡嫂和你們住在一起多不方便。你和一一給將來媳婦的聘禮，我都給你們攢著呢。”

褚允執靜靜地看著她，“你倒是想得周全。”

“……”

“我知道了，一一的名字我會想。”

說完這句他便離開了廚房，江照裏看著他的背影，心裏忽然有些堵。

接下來幾天兩人之間的氛圍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一開始江照裏還沒發覺，直到她給褚允執遞東西時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手，他縮手時才意識到褚允執在躲著她。

也算不上冷戰，褚允執如常與她交談，如常與她相處，但就是在某些細節上與以前大不相同了。

江照裏覺得自己與他的距離一下變遠了，這導致她一連幾天都有些悶悶不樂，都沒心思去解決呂員外的事了。

陳三和芹嫂找上門時便更覺心煩。

“裏丫頭，這事是我們做得不對，阿芹她被陳於氏那廝的花言巧語騙了，壞了規矩，她也知道錯了，所以心裏頭煩亂，那天晚上說了很多胡話，你別往心裏去。”陳三一臉賠笑，用手肘戳了戳旁邊的芹嫂。

芹嫂忙道：“是啊，裏丫頭，這事我真知道錯了，你千萬別生我的氣。”

“我沒生氣，別站著了，坐下說吧。”江照裏道，“阿酒，給他們倒茶。”

“是。”

阿酒依言倒了兩杯茶。兩人坐下後，卻也沒喝上一口。

陳三道：“裏丫頭，我們知道你人好，肯定不會生我們的氣。”

“我生不生氣是次要，重要的是，這件事你們想好怎麽解決了嗎？”

陳三面上閃過一絲尷尬，訕訕道：“我們本來想的是把呂記火鍋買下來，但呂員外家大業大，根本不差這點錢。我們……我們現在還沒想好要怎麽辦。”

江照裏對於這個結果早有預料，“那想好怎麽和村裏人交代了嗎？”

芹嫂急了：“這事能不能不和村裏人說？”

“我說過了，紙包不住火。就算不說，村裏人也遲早會發現。芹嫂，我也不與你繞彎子，這事兒歸根結底，影響的是你們自己，不影響我。”

“是……你說的是。”陳三橫了芹嫂一眼，示意她閉嘴，“但裏丫頭，我們是頭一遭碰到這事，沒什麽經驗，實在不知道要怎麽辦了。裏丫頭，你就給個建議，你怎麽說，我們就怎麽辦。”

江照裏沈吟片刻，“你們去找村長，把這件事和村長說清楚，再避著陳於氏，把她和呂員外的勾當告訴村裏其它人，讓他們留個心眼。另外，再交三十兩給村長充作公錢，就算是你們的罰錢。等過段時間陳於氏的問題被解決了，我會再讓村長擬個告示，將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說清楚。”

“好……好……沒問題，我們待會兒就去找村長。”陳三說完，屁股在椅子上挪動了幾下，“那火鍋店……”

江照裏有點煩，不好表露：“火鍋店你們先開著，呂記火鍋剛開起來，對你們的影響不會太大，等過段時間你們生意變差了，有虧本的苗頭了再來找我。”

“當初我向你們承諾，只要你們參與新建就會讓你們賺錢，我不會違背諾言。但你們違背規矩在先，這次過後，我不會再幫你們任何事情，此後生意如何，是盈是損，全憑你們自己。”

這個結果對於陳三和芹嫂已經是一個喜訊了，二人聞言，自是一番千恩萬謝，江照裏不想聽廢話，就把他們打發走了。

二人走後，阿酒問道：“東家，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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