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陳叔這話，是沒出去過？”

“出去幹什麽？”村長反問道，“我從出生起就待在這裏，一晃也五十多年了，不也好好的嗎？倒是那些想著出去的，要麽就沒回來過了，要麽回來的就是屍體，我估計啊，那些沒回來的也都是死在路上了，連屍體都找不到嘍。”

他喝了一大口黃酒，不等江照裏接話，又道：“唉，你說那些人何必呢？折騰來折騰去把命都折騰沒了。”

“也不總是這樣，我去了縣裏好幾次，現在不也好好的麽？”

“你不一樣，小裏，我打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是個有福氣的，上天會保佑你，陳家村困不住你。”

江照裏失笑，這從何說起？

“那縣裏的工匠們呢？他們來回一趟，不也相安無事麽？他們也是有福氣的？”

村長似乎被她問住了，一時沒說話。

江照裏再接再厲：“那鄉親們呢？都不想出去麽？”

“出去就會死？誰敢？”

江照裏恍然大悟，原來陳家村閉塞的根本原因在這裏。

滇南的山林環境實在太過險惡，而村民對此一知半解，出山完全是胡闖亂撞，遇上了危險也不知道如何應對。

看來開辦學堂的事拖不得了。

她看著已經有醉意的村長，輕聲問道：“一輩子待在這裏，陳叔不覺得苦嗎？”

“苦？苦是因為知道了更多，不知道，周圍人也都是這樣，就不會覺得苦了。”

可這和一葉障目有什麽區別？村長分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那其他人呢？也是這樣自我麻痹嗎？

假糊塗的大人將這種觀念傳授給真糊塗的小孩，然後就這樣一代一代的糊塗下去，任由外面世界如何變化發展，不去想也不去看嗎？

“小裏啊，今天是個好日子，咱不聊這些不開心的。剛剛說到什麽了？……噢房子！對，房子……”村長環視一圈，“這房子是真好，涼快！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長成這樣的。”

“我帶陳叔你去轉轉？”

“轉轉？可以進去看嗎？”村長醉意退去了一點。

“自然可以，您等我一下。”

江照裏對他說完，招來早就吃完候在一邊的阿酒，低聲問道：“解酒湯你煮了多少？”

“煮了一大桶，夠所有人喝的。”阿酒指了指院角，“我已經讓二霍搬過去了。”

江照裏朝她投去一個讚賞的目光，而後站起身高聲道：“飲酒傷身，我們給大家準備了解酒湯，角落那個木桶裏就是，大家想喝可以自己去盛。稍後我會帶村長在屋內逛逛，也歡迎大家同來，若是有事也可先行離去。”

語罷就被褚一一扯了扯衣角，江照裏坐下問道：“怎麽了？”

褚一一揉了揉眼睛，“嫂嫂，我有點困了。”

“困了就去睡。”

江照裏摸了摸他的後腦勺，餘光看見一言不發的褚允執，湊過去小聲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吵？待會兒一樓可能會更亂，要不你先帶著一一上樓休息會兒？”

褚允執側頭看她。

江照裏會意，繼續小聲道：“你放心，我一個人可以的。再不濟，還有阿酒和小霍在這幫我。”

“若有事……”

“叫你，我知道。”江照裏不及他說完便接道，隨後招來二霍，“小霍，麻煩你推二郎上樓。”

“好。”二霍回道。

眼見褚允執和褚一一上了二樓，大家的解酒湯也都喝得差不多了，江照裏領著村長和一眾村民往屋內走去。

進屋便是廳堂，鋪以平滑的石磚，南北各設了一扇月洞門分別連通前後院，東西則各有兩間房。江照裏在後院地下打了一個冰窖，敲了幾塊冰裝到盆子裏放在了廳堂的四個角落，使得屋內涼爽宜人。

村民們發出輕聲的驚嘆，東瞧西望，不少忍不住上手摸了摸旁邊的花瓶和木擺件。

“咦？小裏，那畫上是什麽？”

廳堂兩側掛了不少裝裱起來的畫，都是褚允執這幾天畫的。

“二郎早年在外游歷，這些畫上都是他的所見所聞。”江照裏臉不紅氣不喘，瞎話張口就來。

“所見所聞？這畫的都是真的麽？”一個村民問道。

“怎麽瞧著與俺們村子大不一樣？外邊的人都不住茅草房啊？路也是石塊做的？”

“還有這個，真熱鬧……他們是在幹什麽？手上怎麽都提著燈？這燈籠也不像俺平常使的，好看多了！”

“你們快看這人！是坐在轎子上讓人擡著走的，旁邊的人都在向他打躬，這是誰？真有範兒！”

“裏丫頭兒，你快給我們講講。”

江照裏耐心等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完，這才道：“這些畫都是二郎為了記錄真實見聞所作。這是山下縣城慶賀乞巧節的景象，這是雲州上元節……那位前呼後擁的人是某地的州牧。”

“噢——當官的啊，難怪儀仗這麽大！”

有村民羨慕道：“官老爺就是官老爺，連走路都有人擡著，哪像我們走得磨出了血泡都得咬牙忍著……”

“是啊，”一人嘆氣道，“這同樣是人，有些人生來命就比我們好。”

“陳叔這話說的不對。”江照裏道，“其實這位州牧也出身於農牧之家，少時家境貧寒，食不果腹，後來多年寒窗苦讀勵精圖治，才一步一步坐到了如今的高位。”

“裏丫頭，你這話當真？”

“當然，我無端哄騙你們作甚。本朝沿用科舉制，這科舉制呢，意思就是書讀得好，考試考得好，就能做官。”

“世上還有這等好事兒？”

“什麽好事？你不懂就別胡說，就算讀好書就能做官，和俺們有什麽關系嘛？字一個不認得，年紀也大了，還想著當官呢？”一人反駁另一人道。

江照裏早料想到這種情況，就道：“幾位叔叔這個年歲確實晚了些，不過諸位家中都有小孩吧？難道沒有想過讓孩子們去考取功名嗎？還是諸位覺得，自己的孩子將來長大了同現在的自己一樣，就算很好了？”

江照裏這話說得直白，不少村民被戳中了痛點，氣氛一下沈寂下來。

最後還是村長打破了僵局：“唉，小裏，你不懂，我們有心無力啊。你說的在理，但讀書讀書，也得有書讀才行，孩子們能到哪裏去讀？”

江照裏等的就是這句話，佯裝不好意思一笑，“陳叔，實不相瞞，我們家準備開個學堂，鄉親們若是信得過，可以把孩子們送來讀書。”

村長吃驚道：“學堂？你們怎麽會想到開學堂？”

“一一快到讀書明理的年紀了，我和二郎想著，教一個是教，教一群也是教，一一也能有個伴。”

“聽你這意思，是你和二郎來教？”村長有些懷疑道。

“我沒那個本事。”江照裏笑了笑，“但我家二郎的才學是頂好的，讀過不少聖賢書，這些字畫皆出自他手，教人不成問題。”

“就算是這樣，孩子們出不去陳家村，讀了又有什麽用？”

“誰說的出不去，我不就出去過又回來了麽？我知道大家心中有顧慮，但只要找對了路，用對了方法，就不會出事。”

村長欲言又止，村民們面面相覷。

江照裏點到為止：“不急著這一時半會兒，我們先去別處逛逛。”

她帶著身後一群人打開了一樓的其中一間空房，這間房她特意做成了樣板間，為的就是此時展示給村民看。

“這床看著就要比土炕舒坦……”

“真敞亮！”

“住起來一定很舒服吧……你瞧這地……”

“……”

等眾人在裏面轉夠了摸夠了，她出聲道：“其實這樣的房子在外面隨處可見，並不稀奇。鄉親們若是想建個差不多的，也不過幾個月的功夫。”

有人遲疑道：“這房子是好，可我們沒那麽多錢，怎麽建得起？”

“如果我說，用不著花錢也能建呢？”

村長神色一動：“不用花錢？小裏，你這話從何說起？”

“這麽多年，村裏的房子不都是鄉親們自己建的嗎？建房要用的木材和泥石，外邊的林子裏也有，哪裏用的著花錢？”

村民們還是遲疑：“可是我們從來沒建過這樣的房子……”

“我還是那句話，”江照裏微微一笑，“如果鄉親們信得過，也有建房的想法，之後可以來尋我，說句不謙虛的，我在這方面算是有點經驗，能幫上大家。”

江照裏後面又帶著眾人在後院和地下冰窖逛了一圈，她不動聲色地留意著所有人的神情變化，知道已經有不少人心動了。

送走眾人後，江照裏吐了一口氣，阿酒遞了杯茶水給她，她一飲而盡，由於說了太多話而產生的幹渴一掃而空。

“東家，這真的能起效嗎？”阿酒略不確定地問道。

“只要有一個人來找我，其他人就不會遠了。”江照裏回道。

但對於第一個人會是誰，什麽時候找上門，江照裏也沒有百分百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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