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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陋彼蟬蛻悲埃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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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珠兒自毫筆尖端處緩緩滴落,倏然間在那奏章上暈染開來,傅辛持著毫筆,默然看在眼中,竟沒來由地怔了怔神兒。

他輕咳一聲嗓子,墨眉挑起,擡頭對著關小郎,狀似漫不經心地道:“阮二娘不是去了皇後那小苑麽?怎地下朝這麽久了,都沒甚動靜?”

關小郎忙應聲答道:“奴這就命人前去探看。”

傅辛噤聲不語,只擺了擺手,沈聲道:“不必了。”頓了頓,他又道:“需得記著,若是皇後來了,莫要再似往常那般攔著,只令她進來便是。”

他話音剛落,便聽得不遠處一陣哭啼聲愈來愈近。聽得那還帶著幾分熟悉的細碎腳步聲,傅辛心上一動,面上則扮出一副憂慮的模樣,連忙起了身,想了想,覆又端坐於龍榻上,這心裏面,竟油然生出幾分期待來。

果不其然,來的正是面無人色,病病殃殃的阮宜愛。雖在病中,她好似也巧費心思,仔細打扮了一番,只可惜妝容再齊整,也遮掩不住骨子裏那股頹靡不振,更何況眼下這小娘子清淚漣漣,沖得原本塗抹妥當的胭脂也全部暈染了開來。

“愛愛該要好生養病才是,朕得了空閑,定會去探望你,怎地這般心急,竟追來這理政殿了?”傅辛溫聲而言,那副擔憂表現得恰到好處,仿佛果真對於發生了什麽事全然不曉,只一心掛念著阮宜愛的病體一般。

他伸出手來,欲去握阮宜愛的手兒,這嬌嬌寵後卻頗為反常地瑟縮了下,口中帶著哭腔道:“方才……二娘去奴奴處,說了些話兒,驚得奴奴坐立難安,思來想去,狠了心,來尋四郎問個究竟。”

傅辛微微蹙眉,聲音依舊一派溫和:“哦?二娘說了甚事?”

阮宜愛貝齒輕咬朱唇,肩膀微微蜷縮著,因哭啼之故而身軀輕顫,聲音軟糯地嗚咽道:“二娘說,娘被官家逼得上吊自縊,爹爹亦被官家下旨賜死,國公府家產盡被抄沒,大哥兒遠走沙場,生死未蔔,小弟頹靡不振,終日裏以酒澆愁,便連弟妹的那親弟弟,都受不了這一份慘慘戚戚,小小年歲便投了井!”

稍稍一頓,阮宜愛手持巾帕,愈哭愈痛,斷斷續續道:“自打嵇庭告了禦狀,妾便犯了病,不得已纏綿病榻。四郎不是同妾說了麽,說不曾追究爹娘的罪過,便連爹的那些流言蜚語都壓了下去……怎地同二娘講的,截然相反……”

傅辛不慌不忙,只幫她暖著冰涼的小手兒,徐徐說道:“既然兩人說得全然不同,那定然是有一人扯了謊。你我二人,夫妻十載,向來琴瑟調和,如膠似漆,人人歆羨,傳為佳話。國公府之於我,亦是恩山義海,粉身難報。我若是當著你的面,滿口謊言,欺瞞於你,背著你的面,幹出那等慘無人理,負恩昧良之事,旁人若是知曉,該如何看我這個官家?”

阮宜愛但垂著眸,並不擡頭看他,卷翹的睫羽上尚還掛著露水般的淚珠兒,口中則嚶嚶泣道:“可二娘與奴奴姐妹情深,她也斷然不會開這般玩笑。她說得甚是懇切,奴奴想不出她為何要這般行事……”

傅辛惋嘆一聲,蹙眉道:“愛愛養病已久,有所不知。二娘一直以來郁結於心,近來頗有些發狂之兆,整日裏胡思亂想,疑神疑鬼,於汴京中早不是秘聞。她倒也不是存心挑撥,你莫要怪罪於她……”男人幾不可察地露出一絲笑意,“她害的病,比愛愛還要重上許多呢。”

阮宜愛倚坐在傅辛膝上,默然許久,不言不語,只不住抽泣著,半句話兒也不說。傅辛身材高大,而阮宜愛卻矮小得很,遠遠望著,頗有幾分不協調。

傅辛見她不吭聲,心上一凜,怕她不信,正要再說些什麽,卻聽得阮宜愛聲音軟綿,低低說道:“四郎無論說甚話兒,奴奴都是信的,總是信的。妾養病久了,頗有幾分無趣,亦對親眷分外想念。妾求求四郎了,妾想要見上阿娘阿爹一面,還有大哥、小弟。是了,二娘還說從仲奄奄一息,藥石無功,約莫也是假的了。只是盡管如此,奴奴心裏還是憂懼不已,只惦記著趕緊見上從仲一面……母子連心,哪裏有想見不能見的道理,四郎若是心疼奴,便準了奴奴這一回罷……”

傅辛沈吟片刻,頗為溫柔地攏了攏她的長發,輕聲道:“自然是心疼的。從仲近些日子,確有些不好,因怕你心緒不穩,病情加重,這才一直攔著愛愛,不讓你去看。既然愛愛求了,朕不能不準。”

阮宜愛蜷在他那算不得溫暖的懷裏頭,只輕輕地唔了一聲,又喃喃說道:“四郎得陪妾一同去才好。”

傅辛稍稍一滯,卻是應了聲好。

阮宜愛將蒼白的臉兒埋在他懷中,聲音仿佛一如平素那般嬌嗲,可這臉上,卻是一派冰冷,瞳孔裏黑幽幽、空洞洞的,若是此時有人見了,必會驚懼不已,活似在人間見了鬼一般可怖。

這一日清晨,她正腹痛難止之時,流珠便來與她一同用膳。阮宜愛許久未曾見過外人,自然稀罕地很,忙拿了自己愛吃的水果來招待阮氏。她喜食甜食,傅辛這些日子又不停地送來她歡喜的山楂、柿子、石榴、葡萄等物,實是令阮宜愛高興不已。

流珠瞧著那些水果,心中一個咯噔,暗罵這傅辛好一番心機,這些水果雖狀似投了阮宜愛之所好,實際皆最是傷胃,無一例外。尋常人吃了,或許並無不適,只是阮宜愛因那金剛石粉末之故,患上了現代所說的胃潰瘍,若是還繼續吃這些東西,遲早如傅從仲一般,由潰瘍轉為癌癥,重癥不治,藥石無效。

她默然不語,但強作歡顏,陪著阮宜愛說笑,同她一起用了早膳。飯用過後,瞧著阮宜愛面無人色的臉,流珠終是忍不住,屏退下人,將國公府之慘況一一說與她聽。

聽罷之後,阮宜愛愕然變色,目瞪口結,一個字且還未說出,兩行淚已潸然而落。雖說嬌養了十餘載,凡事都懶得過多琢磨,只安心被人護著、寵著、蒙蔽著、欺瞞著,但阮宜愛算不得是個蠢笨之人,她清楚得很——流珠既然敢來說這些,絕不是毫無道理,亦不會是空手而來。

待流珠拿了阮二郎親手所寫,散發於鄰間的訃聞時,阮宜愛一眼見得“不孝男恭、良等,罪孽深重,弗自殞滅……”這開頭,便已雙腿發軟,遽然間癱坐於軟榻間,呼吸漸重,腹中痛感愈烈,直感覺恍然夢醒,如墮入阿鼻地獄,猛火入心,永無出期。

“姐姐……有何打算?”流珠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將她攙扶著,柳眉蹙起,徐徐而問。

阮宜愛頓時哭道:“若非妾當年一心嫁他,如何會引得這許多禍事,實乃自作孽也!只是……只是又有甚法子……既然被他困住,瞞住,便再也逃不脫……”稍稍一頓,她雙眼大張,遽然死死鉗住流珠的細腕,痛聲道:“奴罪孽深重,死期難逃,只盼著奴的孩子們,能安然無恙……到底是他的血脈,他何苦非要逼入死地不可……”

流珠雙眸清亮,見她這般崩潰,連忙安撫道:“姐姐的一雙女兒,高儀及那令儀,官家還不至於對她們下手。至於法子,並不是沒有,只是似這般生關死劫,非得棋行險招不可,就看姐姐願不願意同兒一起賭上一把了……”

阮宜愛哭得涕泗橫流,但見流珠仿佛勝券在握一般,望著她那褐色的清澈眸子,心裏的慌亂也稍減幾分,口中忙道:“二娘有何法子?”

流珠緩緩垂眸,平聲道:“欲要計成,需得麻痹官家,令他暫且安心。姐姐一會兒便哭哭啼啼地去尋他,說是兒胡言亂語,找他要個解釋。無論他說甚話,說兒是瘋子也罷,妒恨也好,姐姐只管假作相信,隨即找個由頭,說是擔憂從仲,要他陪姐姐一同去看。”

稍稍一頓,她低低說道:“從仲的身子,是養不回來的了。讓他再看一眼生身父母,也算全了他的念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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