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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隔籠黃鳥女兒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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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輦行至散館不遠處時,這車,便怎麽也不能往裏面再進一分了。不得已,徐子期掀了車簾,先行下車,隨即又護著流珠及如意、瑞安下來。車架甚高,流珠下來的時候略有一絲沒站穩當,下意識扶了徐子期肩膀一把,男人不動聲色,只輕輕掠了她一眼。被他那眼神一掃,流珠如若觸了電一般,急急匆匆地收回了手。

徐子期暗自勾唇,又見眼前人如潮湧,比肩疊踵,知道的清楚是爹娘仆侍送了小郎君來應考,那不明不白的,多半還以為是趕什麽集市呢。他並不擔憂徐瑞安,但見徐如意個子矮小,穿著一襲小青裙子,立在人堆裏頭,仿佛是那郁郁蒼蒼的竹林裏頭,一顆剛冒出頭的雨後新筍,煞是可憐可愛,心上不由微動,便凝聲道:“如意若是走不動,大哥兒來抱你走罷。”

徐如意卻搖了搖頭,似乎生怕被他抱起,轉而走到了流珠裙邊。流珠一笑,看著微微挑眉的徐子期,壓低聲音,溫聲道:“大哥兒卻是不知。像他倆這個年紀,最不喜歡被長輩抱著了。別的小夥伴見了,約莫是會笑話的。便是六歲小兒,也愛面子,不能在玩伴面前落了下風。”

徐子期了悟,輕笑著搖了搖頭。幾人繼續前行,流珠拿手護著如意的腦袋,唯恐她被擠著,匆忙間擡眼時,忽地瞥見阮二郎也立在人群間,滿面不耐。她視線略一逡巡,又見阮二身側站著位面色隱隱有些焦慮的小娘子。那小娘子做的是婦人裝扮,面貌卻甚是年輕,懷裏還緊緊拉著個小兒的手。

那小兒年約七歲,生得一雙大眼,神色倨傲尤甚,揚著腦袋,瞇著眼,正以俯瞰眾生般的眼神不屑地瞄著眼前眾人。流珠雖對著二人素未謀面,但在心裏一猜,便猜得是阮二的新婦喻盼兒,及她那獨苗幼弟。她只移開目光,未再留意。

及至散館跟前,親眷再不能跟隨,只各家小郎君獨自入內赴考。流珠對著一雙兒女殷殷交待了一番,笑著送他們背身而去。諸家小兒裏面,夾了這麽個梳著雙丫髻,穿著青絲裙的小娘子,倒是十分顯眼,令得外面的人都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聽著那些人頗覺得稀罕的話,流珠這心裏卻是有些不大舒服,暗想道:她在現代上的是財經學校,男女比例都直奔著二比八去了,見著男的反倒才覺得稀罕呢。她雖不清楚這個朝代的未來會歸於何處,但大勢所趨,流珠堅信,若幹年後,有朝一日,在這個時空,也會實現男女平等……只不過,她有生之年大約是看不到了。

瑞安和如意進去赴考,攏共要考上一個時辰有餘。這時間算不得短,流珠無事可做,只能回車架裏頭坐著,可她這心裏,又覺得有些不甘,頗想要幹些有意思的事兒。可惜徐子期在旁,流珠只覺得束手束腳,話都不敢多說,唯恐又被他看破什麽。

不曾想徐子期卻竟輕笑著,主動出言道:“在這裏幹等,也是無趣。二娘若是有意,咱們不妨趁這機會,略行消遣。”

阮二娘來了興致,側頭道:“如何消遣?”

徐子期瞧著她那略微發亮的一雙美眸,沈聲笑道:“此處離宣德門不遠,走幾步便能到。那裏的瓦子花樣繁多,二娘可曾去過?”

流珠微微一笑,道:“自打回了汴京城,一出跟著一出,哪裏有閑工夫去看瓦子?待字閨中時,倒是曾逛過幾回,也不知如今可有甚新名目。”

徐子期留下憐憐在車裏候著,萬一散館裏出了什麽變故,也好有人接應。而阮二娘則和他那便宜兒子一同,往那宣德門附近的瓦子走去。

這汴京子民尤好消遣,城中多的是無所事事的富貴閑人,袖子裏都是錢,愁的是沒地兒花。而後這瓦肆愈來愈多,可算給了這幫攏袖之民一個盡情玩樂的好地方。嘌唱、傀儡戲、舞旋、雜技、說混話……實在是種類繁多,數也數不清。

瓦肆有大小之分,亦有好賴之別。徐子期自打上了任後,雖說因作風冷厲之故,得了個“徐鐵凜”的諢名,但他也知道,單靠狠絕手段,也難以收服人心,不當值的時候自然也會跟著下屬同僚應酬一番。推杯交盞間,酒意上湧,人自會卸了心防,再見他一派清淺笑意,不似往常那般頗有隔閡,什麽混話兒也都能說得,這交情也跟著深了許多。

流珠便見他熟門熟路,擇了個名呼福熙樓的瓦子,領著她上了樓。那前來殷勤招呼的夥計一見徐子期,便笑道:“徐大郎今兒啊,可算是來著時候了。咱們這福熙樓,今天凈是好節目,咱這裏有一份單子,敬上來給阿郎和娘子過過目。”

徐子期撩衣而坐,匆匆掃了眼單子,確認了沒有什麽不宜女子觀賞的節目,這便把單子遞給了阮二娘。那夥計微微擡眼,打量了一番阮流珠,見她眉眼柔艷,梳著婦人發髻,又與徐家大郎年齡相仿,便笑著道:“不曾想大郎已經娶妻,家中娘子看著便是個賢惠人兒,咱往日見大郎獨來獨往,心裏邊還一直犯嘀咕呢。”

流珠聞言,尷尬至極,暗自羞惱道:除了年齡差不多外,她和徐子期看上去也不怎麽般配吧,怎麽一和他上街,別人便覺得是小夫妻?這可真是不說話也尷尬,辯駁的話,對方也定會在心裏頭擺起八卦陣,胡亂尋思。

她擱了單子,把眼望向眼前那俊秀清冷的徐大郎。徐子期這次卻也不反駁那夥計,待打發了那人後,這才溫聲道:“二娘不必多想,也毋需氣惱。不過是個小跑堂的,與他多言甚。”

流珠垂眸,細聲笑道:“以後還是說明白的好。這小跑堂身份雖低,可結交的卻是三教九流,指不定把這話兒遞給誰呢。若是讓人誤解了,信以為真,子期便不好說親了。”

徐子期卻也不搭茬,立時轉了話頭,但徐徐說道:“待會兒就是角抵之戲。今兒個出馬相交的,是那大名鼎鼎的撞到山,和雖初出茅廬,可卻風頭正勁的金板沓。你瞧這瓦子裏人這麽多,幾乎全是為了這來的。”

所謂角抵之戲,亦稱蚩尤戲,說白了,是在規則上與現代稍有不同的相撲。大力士們只著水褲兒,赤著膀子,立了生死狀,你死我活地較量一番,觀者可以看熱鬧,亦可以下註作押,這等角抵戲,在汴京,乃至全國都十分風行。

流珠實在是不明白,看兩個壯漢滿頭大汗地打架,到底有何樂趣。她倒寧肯去樓上面,聽一會兒歌戲,或是評彈,看一會兒舞旋和雜技。但既然徐子期興致勃勃,流珠也不好掃了他的興,只能輕拈小帕,在此作陪。幸而這福熙樓的茶點很是可口,雖說因為有咄咄逼人的大兒子在這兒的緣故,流珠不敢放開猛吃,但有的吃,那也是好的。

角抵戲的裁判稱之為部署。但見那白發部署執著個竹板似的物件,款款上臺,先向堂中諸人報了兩位力士的名字、籍貫、往日勝敗,引得眾人叫好一番,隨即便參神祈禱一回,念了遍社條,即所謂規則,這才拿了生死狀,給兩位力士去簽。

那名喚做撞到山的,自己就跟座小山似的,他每走一步,流珠都有種地動山搖的錯覺,不由微微掩額。而那喚作金板沓的,身材則是精壯型的,長得倒也硬朗,流珠把眼看著,又見堂內有幾個小娘子為那金板沓不住喝彩,不由輕輕一笑,暗想道:算了,就當欣賞下這位金板沓的肌肉,倒也算一飽眼福了。

部署一聲令下,金板沓和那撞到山便纏到了一起。堂內諸人都十分激動,連連叫好,而那夥計則撐著個托盤,低頭來了流珠這桌,道:“徐小將軍和娘子可要下註?現下押金板沓的多,但撞到山,也不曾落下太多。”

見他這般殷勤,流珠便掏了些銀錢,先糾正了他自己並非徐小將軍的娘子,這才押到了金板沓身上。徐子期瞧了她一眼,仿佛偏要和她做對,轉而下註在了撞到山身上。待夥計走後,流珠撐著粉腮,閑閑地看著那金板沓結實的身板,正嘲笑自己饑渴之時,忽地聽得徐子期沈聲對她分析起了局勢,評判的角度倒是專業,說來說去就是要告訴她——你押錯了,那撞到山穩贏。

流珠只點著頭,心想這家夥的勝負心也實在是強。徐子期自是看出她興致不高,只是一笑,不再言語。

一場罷了,果如徐子期所言,撞到山贏了。這兩位打完之後,歇整時分,竟是兩位身材豐滿的小娘子上了臺,嬉笑著打了起來,發髻上的步搖一晃一晃,惹得場子裏更熱鬧了。打著打著,其中一個竟還開始扯另一人的衣裳,流珠抿著唇,蹙了眉,便連徐子期都面色一沈。

幸好就是這時,堂中稍遠的地方傳來了一處高聲,帶著醉意,直接壓過了臺上面的風光,卻是一人半怒半諷地道:“你蕭捕頭好生厲害,我娘子的弟弟都敢抓,案子還一路遞到了大理寺。但既然他果真有罪,那咱也不好和律法對著幹,只是蕭捕頭啊,你總得給咱賠個不是吧?”

卻原來蕭奈黑白均沾,慣常為貴人做事,這常在河邊走,難免也有濕了腳的時候。眼下他惹著的,便是人稱黑八郎的一位江湖漢子,手底下養著不少人,開了不少瓦子妓館,而方才那兩位大力士,都是為他做事的。

這次黑八郎約了蕭奈,蕭奈心知不好,但也無法,只帶著禮,前來赴會。不曾想來了瓦子後,竟碰巧遇著黑八郎正與魯元公主吃酒,見傅堯在場,蕭奈松了口氣——他與魯元公主,倒也有不少交集,這幫著說和說和的情分,總還是有的。那魯元公主不但在貴人圈子裏頗有名望,而且啊,她還頗愛結交三教九流,為人大方慷慨,必不會推脫。

流珠聽得此人之言,心上微滯,把眼望去。但見偏僻處坐著三人,恰是黑八郎、魯元公主及那蕭奈。黑八郎諢號裏雖帶著個黑字,人卻白的很,一雙眼狹長陰險,魯元穿的則是流珠家的裙子,依舊那般明艷而英氣,再觀蕭奈,雖落了下風,卻也不慌不忙,面上帶笑,聞得黑八郎之言後,只朗聲道:“八郎打算令我如何賠罪?”

黑八郎一笑,直接指了指剛獲勝的撞到山:“我知道蕭捕頭身手極好,不若與我這愛將打上一回,何如?輸贏倒是不打緊,我只不過想看看蕭捕頭到底有多大能耐。”

場子裏一時安靜了許多。眾人皆擡眼望去,徐子期卻輕輕一掃,那一雙銳利的眼,便盯到了流珠身上,便見這阮二娘表情雖是平靜,眉毛卻蹙了起來。

蕭奈也不懼,他風裏來雨裏去,見了不少危急場面,最後也都能全身而退。他瞧黑八郎這意思,知道也不會讓撞到山下狠手,多半就是要令他難堪一回而已——他難堪無奈的時候還少嗎?倒不差這一回。

然而就是此時,魯元借著醉意一笑,朗聲道:“嘖,看蕭捕頭和撞到山打,沒意思得很。八哥卻是不知道,這堂子裏還有位貴客呢——”她遙遙一指,眉眼微瞇,“那位徐小將軍,在我那宴上鬧了一出,不知惹了多少小娘子芳心暗許。我對他卻是恨得緊,誰讓他掃了我的興呢?既然八哥要教訓蕭捕頭,我也要教訓教訓得罪我的人。”

徐子期被他一指,劍眉微挑,卻是一笑。蕭奈與他那眼神一撞,二人均是心神微凜。流珠安下心來,興致倒是起來了,暗想道:約莫也能見徐子期難堪一回了。

她卻是不知,前朝先帝在的時候,那位官家尤喜蚩尤戲,常令侍衛武將互相角抵,甚至誰若是表現得十分出彩,連連獲勝的話,官家還會給他升官。若是換個朝代,肯定很多人會罵昏君,但在眼下這個宋朝,汴京人聽了之後,只以為笑談,還對那升官之人佩服得緊呢。

因而徐子期和蕭奈當堂角抵,倒也不算是有辱身份。若真說有辱,那辱的也是慘敗的那位。

徐子期站起身子,命流珠不要亂走,只在原地坐著,看他大顯身手。流珠面上笑著應承,可待方才那位夥計又端著托盤來請她下註時,這小娘子的纖纖素手在空中稍稍一頓,將銅錢押在了蕭奈的身上。

少頃過後,場子裏的眾人愈發期待,而部署則緩緩上臺,說是二位力士已經準備妥當。他念了一番社條,參神過後,兩位便出了場來,均是只著水褲兒,赤著上身。流珠這一看,下意識想移開目光,可最後想了想,又一派坦然地觀賞了起來。

蕭奈不符合汴京人的審美,但在流珠看來,卻不得不承認,他確乎英俊,就是皮膚由於常年日曬的原因,比起常人來黑了些,但也沒黑到煤炭那麽誇張。再者,他身軀凜凜,肌肉虬結,那八塊腹肌實在令流珠一看,面上便不由微微發紅。

徐子期自然也不會輸他一頭。這家夥長得正合了汴京百姓的大眾審美,白,俊,高,秀中帶冷,笑中帶凜。他常年戍守在外,每日晨起練武,從不懈怠,那身材自然也十分結實,臂膀微寬,胸膛甚壯,惹得場內的幾個小娘子又是羞赧,又是不願把眼移開。流珠卻只是嗤笑了一聲,抿了口茶,只盼著徐子期也能吃一回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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