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星行遺夢

聽到沈伯謙說話，劉若蘭虛弱的沖他笑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不是她不想說，而是真沒有力氣了，頭一次生產，生的是罕見的三胎，加上又早產了二十多天，剛才全是憑著胸中一口氣在撐著。

現在看到孩子們都平安，丈夫也在身邊，她人一放松，笑了一下昏過去了。

她這一昏不打緊，沈伯謙可是嚇壞了。

一邊喊著快叫大夫，一邊手足無措的附在床邊，看著虛弱的妻子。

他一嗓子把一院子人都嚇到了，大夫聽到聲音急匆匆跑進來，沈伯謙一把拉住他，“大夫，若蘭她突然就暈過去了，你快看看！”

大夫搭手把脈，片刻之後，大夫面帶笑意的說道：“沈大人不必緊張，夫人身體好得很，只是一下子給大人添了三位公子，有些疲累，睡著了而以。”

聽了這話，沈伯謙才算是放下心來。

四周一瞧，他才註意到，早幾天才準備好的產房裏已是一團糟，又是水漬，又是血漬，棉布巾、剪刀什麽的也是亂七八糟的丟著。

汗味、血腥味、還有參湯的味道混在一起，著實不怎麽好聞。

這樣子，恐怕若蘭睡著也不舒服。

想到這裏，沈伯謙轉身在床頭拿了一床幹凈的薄被，正想抱若蘭進裏間休息，一擡手發現指甲縫裏還有土……

他這想起自己早先在山上跑了大半天，身上又是汗又是土，這會兒都臭了。

他這一身臟兮兮的，也不好去抱若蘭，只好麻煩蔣英，怕她一個人忙不過來，又叫了兩個丫鬟一起照看。

忙完這些，沈伯謙才有時間好好瞧了瞧三個小兒子。

並排放在裏間的小床上，都睡著呢。

他看得心頭一軟，突然聽到外頭的動靜，這才想起來，姥姥姥爺也等著看重外孫子。

自己這一急，把什麽事兒都給忘了，二老怕是著急了。

只是，他們怎麽不進來呢？

沈伯謙正納悶兒，猛然想起前幾天自己擔心若蘭生產，跟姥姥說起這事兒，提到說產房裏最忌諱人多，一不留神帶進什麽臟東西來就麻煩了。

自己的意思當然是避免細菌什麽的，二老明顯不是這麽理解。

不過，想必是這個原因，他們才一直在門口等著。

但顯然是急了，一個勁兒伸著頭想往裏頭看。

沈伯謙急忙讓婆子們把孩子包好，去給二老瞧瞧。

不過，時值盛夏，這會兒倒不怕冷著凍著，也算是省心不少。

二老早就等的不耐煩了，要不是想起外孫子說的，怕沖撞著什麽，早就進來了。

這一見齊刷刷的三個重外孫子，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

不過到底是三胞胎，孩子們個個跟小老鼠似的，看得人心裏又愛又疼，碰都不敢太碰，二老也只匆匆看了一下，就讓婆子們抱孩子回裏屋，好好照看。

沈伯謙也醒悟過來，全家這會兒最臟的就是自己，急匆匆的去沖了個澡，換了幹凈衣服，回來陪著孩子們和若蘭。

看著左邊媳婦，右邊孩子，一時間，他覺得人生似乎圓滿了。

難怪說，沒當過父母不知道怎麽回事兒。

他原本也不覺得怎麽樣，可今天一見這三個小家夥，真是恨不得抱著不撒手。

可偏偏他連碰都不敢碰，生怕自己這陣子磨出厚繭的手傷到孩子。

傍晚時分，若蘭醒了後立刻讓人把孩子抱到她身邊，挨個看了又看，眼睛都挪不開。

得了信兒劉老爺夫婦也剛好趕來了。

沈伯謙顧不上招呼岳父岳母，因為剛才若蘭的肚子開始咕嚕咕嚕的響了。

他急忙讓人把備好的適合月子裏吃的東西端進來，又拿了一個小床幾，看著若蘭吃飯。

劉氏夫婦洗漱一番，換了幹凈衣服。

進來裏間就看到女兒眼睛眨都不眨的看著身邊並排躺著的三個小小嬰兒，而女婿正伺候著她吃東西。

若蘭就著自家相公的手喝了一碗撇去浮油的母雞湯，又吃了兩個銀絲卷，剛要說飽了，擡頭就見自家爹娘進來。

陪著進來的蔣英見狀，十分機靈的上前端起床幾出去了。

劉家三口見面一陣唏噓，一說女兒辛苦，一說女婿貼心，可說著說著到最後就只剩下看著三個孩子樂了。

不過，劉夫人知道女兒生了三胎，必定疲累非常，所以夫妻倆只略看了一會兒就出去了。

反正他們打算多住幾天，有的是機會看。

夏天日長耶短，天一黑基本上就是該休息的時候了。

今天沈家大院的人睡得稍微晚了一點兒，一是因為喜事興奮，二是因為陳家二老領著徐大姑等人，準備了好幾筐紅蛋，親自挨家挨戶的去送。

這一送一下子就鬧到晚上，回來老爺子還一個勁兒的念叨著，說明天要去陳家坳送呢。

劉家二位也湊在一起商量。

四個人越說越高興，一直到沈伯謙出來叫奶媽，他們才想起來忘記吃晚飯了。

混亂吃了點兒東西，又忍不住去看了孩子們，好不容易等孩子們吃完奶睡了，一大家子也都累的不行。

各自沐浴休息。

洗漱之後睡下，一家五口，沈伯謙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

不過，若蘭現在還很虛弱，沒法兒照顧孩子們，自己又是個地地道道的門外漢，自然也不懂得照顧。

岳母和姥姥倒是願意，可沈伯謙又怕累著二位。

一家五口躺了一會兒，最後還是依依不舍的把孩子交給蔣英和兩個奶媽去隔壁休息。

眼巴巴的看著孩子被抱著，夫妻倆一個躺在床上，一個躺在榻上，說著話，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月到中天的時候，沈伯謙突然從床上驚醒，猛的坐了起來。

楞了許久，他才回過頭，看了看睡在不遠處床上的妻子。

幸好，只是夢而已。

沈伯謙伸手抹了一下額頭，全是汗，身上也都全濕透了。

無論如何他也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又在夢中見到了那個恐怖的食人狂魔。

只是，這一次，情景與之前的夢境有所不同。

這是這一世的情景。

這次的夢境中，譚四、江七都是現在的樣子，楊風也在軍中嶄露頭角，但卻都沒有了原來夢中的冷清兇狠殘暴。

所以，當食人魔出現的時候，再也沒有人阻止他。

在與夷人的交手中，他們一個個的隕落了。

大興子民又一次陷入了恐怖地獄。

夷族大軍不僅侵占了邊關十幾座城池，甚至一路殺入中原，包括青州府，清水縣也遭到了夷族的鐵蹄踐踏。

元寶鎮、李家坪、徐家莊、陳家坳無一幸免。

許多他認識的，不認識人被俘虜，被殘殺，被烹煮。

不僅如此，大興王朝的子民餵刁了食人魔一族的胃口，他們依舊嗜吃人肉，但卻更偏愛孩子。

沈家大院被占，眾人無一幸免。

他的孩子們，成了待宰羔羊，八九歲的黃口小兒，正是食人魔一族最愛的口味……

沈伯謙甚至不敢閉上眼睛。

他想殺人，他要殺人！

輕輕長嘆了一口氣，看了看睡著的妻子，幸好她太累了，沒被吵醒。

小心翼翼的下床出門，在院子中央獨坐了半夜。

只有繁星、蛙鳴、蟈蟈和孩子們偶爾短暫的啼哭聲和陪著他。

金一山他們早就搬到新住處去了，劉中儀去了清水縣被留下準備東西，還沒回來。

其他人不會察覺到他的動靜。

直到五更十分，陳老爺子年紀大了，覺少，加上太興奮，睡不著了起來轉悠。

一看寶貝外孫子也沒睡，頓時笑了：“咋了，謙兒，你也睡不著吧？”

沈伯謙看著他，沒有說話，腦海裏突然浮現出老爺子為了保護孩子們被一刀斬下頭顱，死不瞑目的樣子。

見他不答話，陳老爺子只當他的喜傻了，發癔癥呢，也不管他，自顧自的說著。

過了一會兒沈伯謙稍微平靜下來一點兒，勉強應了幾句含糊過去。

夏天夜短，爺倆兒沒說幾句，天就泛白了。

外院也傳來鍋、田兩家人起床、開門、灑水、掃地的聲音，突然——

“誒！金先生——”

“砰砰砰！”

內院大門被敲的砰砰響，沈伯謙心念一動，急忙上前開門。

“沈少呢——”

金一山順著剛開的門縫沖進來開口便問，不妨見到開門的正是沈伯謙本人。

他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沈少？沈少！我有要事相告。”

這一照面兒，沈伯謙才註意到，金一山的聲音好像有些發抖。

不僅如此，他整個人都有些不對，眼中充血，拳頭緊攥，滿頭大汗猶如水洗一般。

星行遣來的這些人，金一山是毫無疑問的領頭人。

他給沈伯謙的感覺一向是進退得宜，這麽失態的情況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突然想到一種可能，但又覺得絕對不可能，但嘴上卻脫口道：“你做夢了？”

金一山聞言猶如雷擊，生生呆住了，眼睛瞪的跟銅鈴似的，裏面寫滿了難以置信。

見他如此，沈伯謙知道，自己可能真的猜對了。

不由暗暗嘆了口氣，但心中卻陡然間輕松了一些，總歸不是他一個人受煎熬了。

而且，自己也不用再想怎麽跟他們說這件事兒了。

閉眼舒了一口氣，沈伯謙帶著一絲果決的說道：“到我書房去說。”

言罷頓了一下，轉頭跟陳老爺子交代道，“姥爺，金先生有事找我，你跟姥姥她們說一下，待會兒吃飯不用叫我，順便也讓岳母幫著照看一下若蘭。”

二人來到書房，沈伯謙反手關上門，面色凝重的看著金一山，對方亦是如此。

一時間二人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最後，還是沈伯謙先打破了沈靜，他迫切的想要確定一件事：“你能看到那些夷人的臉嗎？”

金一山一楞，即刻搖頭，沈伯謙心頭一緊，暗道：果然沒有這麽好的事兒。

他伸手請金一山坐下，開口問道：“到底怎麽回事兒？”

“今早五更左右，我從夢中驚醒，本以為只不過是個噩夢，卻不料兄弟們陸陸續續都醒了，我一問才知道我們做了同一個夢！”

金一山說著慢慢回想起剛才在新居所的慌亂情景。

他們師兄弟四十九人，一開始都以為是做了噩夢，醒過來雖然有些受驚嚇，但也還是該洗漱洗漱，該操練操練。

可四十來號人都提早起床，互相總會問問怎麽回事兒。

結果這一問不要緊，這幫人都要瘋了。

一個人做這種離譜的噩夢並不算什麽，但是四十九個人同時做了同一個夢，那絕對是有問題。

金一山幾個很快就聯想到多年來師傅星行一直讓他們去夷族尋人的事情。

難道說，夢中情景會成真？而師傅一早就預料到了，才會讓他們尋人除去隱患？

只因他們多年來卻是遍尋不著，所以師傅才讓他們來此追隨沈伯謙？

難道說，找尋那些吃人惡鬼之事要著落到他身上？

一幫子人越合計越覺得這種可能性最大，越合計越坐不住。

原本都想來沈家的，但又怕嚇到人，最後還是決定讓金一山做代表來問。

沈伯謙聽他說完，只說了五個字：“你想問什麽？”

金一山遲疑了一下，嗓音有些顫抖的問道“那些都會是真的？”

沈伯謙沒有立刻回答，想了一下才說道：

“我不知道這件事是不是真的，但星行大師在靜華寺等我的確是為了此事。”

說著頓了一下，“如果大師說的沒錯，這件事應該會是真的。

我在更早的時候就夢到過，而且我能看到那些人的樣子，但是我既沒辦法告訴你們的模樣，也無法畫出來。

我想，我必須要親自找到他們，這大約也是星行大師要你們來找我的原因。”

“怎麽會畫不出來呢，說也不行？”金一山有些不敢相信。

沈伯謙點了點頭笑著說道，“等下你不用緊張，我不會有事兒，你也不要驚動了院裏的人。”

說完他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夢中之人——”

金一山正想聽個清楚，卻聽得“咕咚”一聲，沈伯謙硬生生栽到了地上。

他嚇了一跳，急忙上去看，卻發現人暈了過去。

他一時間呆住了，又想起沈伯謙剛才的囑托，慢慢把他扶到書房的臥榻上。

過了半柱香的功夫，沈伯謙，醒了。

“我試過很多次了，想把他們的樣子說出來，結果都是如此。”

沈伯謙幾乎是咬著牙說道。

金一山難以置信的搖了搖頭，“要不是親眼所見，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會有這樣的事。”

沈伯謙苦笑著說道，“夷人兇殘，夢中情景若真是發生，你我都承受不起。

我絕對不會讓我的家人遭受那樣的事情，我會在他們出邊疆之前找到他們並且滅了這個部族！

不但如此，我要讓夷人不敢再在邊疆放肆！

我要親手殺了那個人，我會不惜一切，不惜一切也要親手殺了那個人。”

說著沈伯謙起身拱手深鞠一躬，“以後還要仰仗金先生各位，伯謙在此謝過。”

金一山聽完，久久沒有說話。

這樣一位謙謙君子，竟能被逼到這種境地，真不知該說些什麽。

二人談完，沈伯謙又隨他去了他們的居所。

開誠布公的把事情徹底理順說了個清清楚楚，見有些人還是不敢相信，沈伯謙又暈了一次。

他們四十九人都是高手，要在他們面前裝暈，那是絕對不可能的。

心跳、脈搏都無法騙人。

事實雖然難以置信，但有那一場夢境作為證據，這些人，這一天，真正的被捆綁在了一起。

沈伯謙也是被刺激的太厲害，索性也不藏著掖著了。

跟星回打了聲招呼，拿出了又一次改良後射程達到五百步的連發精弓弩箭。

金一山等人試用過之後盡皆欣喜不已。

這樣的兵器在手，一定能事半功倍。

但這玩意兒沈伯謙其實是不大瞧得上的。

只是，沒等他把自己研制的東西弄好拿出來，一位特使先到了李家坪。

他帶來了一個爆炸性的消息——星行圓寂。

沈伯謙第一反應是——不可能！

但對方拿出來的是明黃榜文，也絕對不可能是假的。

“這怎麽可能，他明明——”

沈伯謙喃喃自語聲嘎然而止，他突然想到，在靜華寺的時候，星行跟自己談完臨出門的時候似乎是無意的說了一句：老衲以後半生為註，逆天而行，沈施主，今後就勞煩你了。

老和尚果然不是人，連自己的死期都算到了，難怪那天連夜冒雨趕回京城，怕是有不少事情要回去安排。

沈伯謙長嘆一聲，接過榜文。

細看之下這才發現，星行圓寂的時候正是他們做夢的那晚。

看來，那場讓他和金一山等人心悸至今的大夢必定也是他的手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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