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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與恨,難清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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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立撲通跪倒,雙膝重重磕在門檻上。他膝行向前,爬到荊楚身邊,顫抖地向他伸出手,仿佛壓著千鈞重擔,難以移動分毫。咫尺之距,卻遙遠得如同跨越天涯。他用盡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往前蹭,終於貼到荊楚鼻下。

氣息全無。

天塌地陷。

師父走了。他盼了十二年,終於叫出口的“師父”,剛剛叫出口的“師父”,還不到一個時辰。

卓立抱著荊楚,把他的頭緊緊抱在自己懷中,牙齒咬得格格響,渾身劇顫,連臉上的肌肉都在扭曲。但他沒有落淚,一滴眼淚都沒有。

他低著頭,木然看著懷中的荊楚,看著他頸上那一道致命的傷痕。傷痕極細極薄,但極深極準,一刀刺穿咽喉,割斷血管。沒有其它傷痕,荊楚是被鋒利的兵器一刀斷喉。這個兵器不僅鋒利,並且細如柳,薄如葉。

柳葉刀。

“卓立……”曲芙的聲音冰冷刺骨,沾滿鮮血的手無聲地伸向卓立的後背。

卓立突然轉身躍起,寒光一閃,軟劍出鞘,指在曲芙胸前。他不再顫抖,渾身的肌肉繃得鐵板一般,手臂很直,手腕很穩,劍身堅.挺,劍尖精準。

精準地對著曲芙的左胸。習武的人都清楚從何處下劍可以一擊致命,這一劍,毫厘不差。

卓立的臉,蒼白如冰,千年寒冰般的絕情。而他的眼,血紅如火,兩簇仇恨之火在他眸中熊熊燃燒,騰上九天。

曲芙的手猛然頓在半空,像失去生命的木偶。“卓立,你幹什麽?”

卓立憤怒大吼,“殺了你!為師父報仇!”

卓立的話掀起冰河萬丈,瞬間將曲芙吞沒。她的臉唰地白了,“你認為兇手是我?”

“兇器是柳葉刀!你的手上還有血!這裏除了你沒有別人!你還有什麽話說!”

寒意徹骨,洶湧襲來,心臟結成冰塊又片片碎裂。“既然你認定是我,我說什麽都沒用。”

卓立突然笑了兩聲,笑聲比哭聲還難聽。“你承認了?”

曲芙語聲飄渺,“如果我說不是,你肯相信我嗎?”

“曲芙,我一直一直都盲目地相信你,毫無底線地相信你。但,從此刻開始,你我,”每個字從齒間迸出,帶著萬古難消的恨意,“恩,斷,情,絕!”

原來在仇恨面前,愛情如此不堪一擊。

曲芙踉蹌退了一步。她喃喃道:“好……很好……你說我是兇手……”她擡頭挺胸,直視卓立,“來,殺了我。”

軟劍光芒漸盛,一道道真氣激起的銀光在劍身激蕩鼓舞。曲芙從未見過卓立如此威力的劍,那是仇恨賦予他的強大力量。

其實你不必如此,曲芙絕望地想,你要殺我,我不會躲的。

卓立大喝一聲,挺劍直刺,劍尖陡然光芒暴漲,那一點細細的寒光剎那變成烈日般的熾焰,曲芙眸中,萬物不見,只餘那蔽日的銀光,將她從頭到腳完全罩住。那是死亡之光。

曲芙閉上眼,迎接最愛給與的最終。

耳邊傳來清晰的裂帛之聲,心痛得無以覆加,她已分不出那是破裂的衣衫還是破碎的心臟。

耀目的銀光倏然消失,疾風勁氣突地隱匿,一切歸於靜止。

曲芙睜開眼,卓立仍保持著進攻的姿勢,全身緊繃,手臂挺直,冰冷的劍尖刺破衣襟緊緊抵在曲芙心口白皙的肌膚上。

但他咬緊牙關,用盡全力,軟劍卻再不能前進一毫一厘,反而微微顫抖,如秋風中的瑟瑟落葉。

他明明痛恨至極,悲憤至極,明明已與她恩斷情絕,明明只要輕輕一遞,就能報仇雪恨——但這一遞,千難萬難。

恨,如滔滔江河;愛,如抽刀斷水。

你為什麽不反抗不躲避不還手不辯駁?抽出紫鞭跟我打啊,哪怕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哪怕我會死在你的鞭下,哪怕只是說一句謊話。

曲芙終於開口,說的卻是:“刺下去,你就大仇得報了。”

卓立目光如劍,淩厲可穿人骨,而手中銳劍卻如鈍木,孱弱不能斷發。

曲芙突然向前一步。卓立飛快後退一步,劍尖仍抵在曲芙心口。曲芙一步一步向前,卓立一步一步後退,劍不離心,劍身抖動的幅度卻越來越大,他刺不出,也放不下。

卓立退到墻邊,退無可退。曲芙仍在一寸一寸向前,卓立屈肘,彎臂,手腕一寸一寸後退,劍尖始終指在曲芙心口,而卓立的臂肘已抵上墻壁。

若曲芙再向前一寸,軟劍就會刺入她的心臟。

卓立的手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軟劍。

曲芙緩緩笑了,慘淡而虛幻。她握住劍尖,將它對正心口,她的手,穩定而堅決,她的目光,悲涼而絕望。

她毫不遲疑挺胸迎去,如同撲火的飛蛾。

她的身體和卓立觸到一起,那個曾經熟悉溫暖的懷抱如今陌生冰冷。

她聽見卓立驚恐的低呼,卻沒有穿心斷骨的聲音。千鈞一發之際,卓立卸去劍上所有力道,軟劍頓時如草繩般彎曲,在兩人之間折疊成環,卓立握著劍柄,曲芙握著劍尖,鮮血從曲芙指縫滲出,沿著劍身流淌,宛如中斷的姻緣紅線。

他殺不了她。即便她欺騙背叛傷害甚至仇深似海,他也殺不了她。

卓立憤恨地低吼一聲,猛地推開曲芙,反手一劍力摜石墻。廟是破廟,墻卻堅厚,方才軟如草繩的劍竟沒入墻中兩尺,留在外面的劍柄不住震顫,發出悲傷的喑鳴,如哭如泣。

卓立揮拳捶在墻上,石屑紛飛。手上的痛根本不足以抵擋卓立心中的痛,他伸掌握住劍身,一把拽出軟劍。利刃深深割入掌心,他卻麻木不覺。

他的血沿著劍身蜿蜒,和曲芙的融合在一起,就像他的愛與恨,難清分。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日光透出寒意,他終於回過神來。他小心地背起荊楚,向外走去。

曲芙仰著頭,目光追隨他的腳步,卑微而渴盼。他經過她身邊時,她忍不住開口呼喚:“卓——”

卓立一眼都不看她,冷冷道:“滾!”

曲芙的聲音消失了。

卓立背著荊楚恍恍惚惚地走,無知無覺,不辨方向。他不知要去哪裏,只是不停歇地走。等他停下腳步的時候,發現他回到了家門前。

門前,站著喜悅的謝荼彌和沈郁的袁志。

卓立昏昏沈沈,倒在地上。半面銅鏡從他懷中掉落,他也不顧。

他呆呆地聽著謝荼彌悲慟的淒呼,一聲不出。父母不在了,爺爺不在了,師父不在了,連曲芙都背棄了他,在這世上,他又成孤身一人了。

他呆呆地看著謝荼彌和袁志將荊楚埋葬,聽著謝荼彌抱著銅鏡在墓前哭泣:“阿楚,你還留著銅鏡,你還愛著我,我知道……”他一動不動。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愛與恨,情與仇,盡歸塵。

他呆呆地聽著謝荼彌與袁志爭論:

謝荼彌的尖叫聲,“是柳葉刀!是曲芙!”

袁志平靜的聲音,“未見得是曲芙。柳葉刀不是罕見的兵器,我也有。再者,和柳葉刀相似的——”

一聲清脆的巴掌。“住口!”

他們在吵什麽?聽起來那麽深奧和遙遠。

謝荼彌俯視著他,“是不是謝天冬?”

卓立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要去殺了他們,你去不去?”

卓立茫然。

謝荼彌啐道:“懦夫!”

謝天冬是她的弟弟,曲芙是謝家的人,可她不在乎,她一定要為荊楚報仇,哪怕與整個謝家為敵。但她和袁志趕到客棧時,已人去樓空。謝荼彌一掌拍裂桌案,“去天辰山莊!”

卓立躺在墓前,蜷縮著身子,像個無助的嬰孩。他感覺不到冷,感覺不到餓,月出月隱,日升日落,他就那麽躺著,一動不動。樹葉飄落碑頂,他慢慢拂下,掌中的血將墓碑染上突兀的紅。他不願弄臟師父的墓碑,爬起身一步一挨地蹭到井邊,顫巍巍地打出一桶水。水中映出一張好似死人的臉,他定定望了許久,忽然抱起水桶兜頭潑下,澆了個透心涼。他踉蹌著往回走,一步便栽倒在地。

他看見星鬥卷曲成漩渦,夜風盤繞成螺旋。夜冷,風更冷,他終於覺出衣如寒鐵。腦中一片混沌,卻又無比清醒。無數畫面飛速撞入腦海,無數聲音在耳邊嗡嗡吵嚷。

曲芙以己為扣,傾覆巨船。

曲芙說:“卓立,謝謝你遇見我。”

曲芙以身為盾,替他擋住致命一擊。

曲芙說:“倘若有一天你發現有人欺瞞於你,你會原諒她嗎?”

荊楚頸間鮮血噴湧的傷口。

袁志說:“柳葉刀不是罕見的兵器,我也有。再者,和柳葉刀相似的——”

卓立突然翻身躍起,奔到墓前磕了三個頭,沖回院子拎把鐵鍬開始挖墳。他動作很快,力氣很大,和方才快死的樣子判若兩人。不一會兒土堆便被他刨出個大坑,露出棺木。卓立跪下磕頭,跳入墓坑,將軟劍插入棺蓋縫隙,小心翼翼地逐個起掉釘子,輕輕掀開棺蓋,荊楚安靜地躺著。卓立又磕了三個頭,將荊楚抱到棺外。

血跡已被謝荼彌擦凈,荊楚頸上的傷痕分外清晰。卓立仔細看了兩眼,一眼頸前,一眼頸後。

他驀地放聲大哭。有悲痛,有愧悔,有宣洩,也有暢快。

他在心中喃喃地說,師父,我一定會為你報仇的。

曲芙,我一定會把你追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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