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天辰山莊大門前便熱鬧得如同酒樓開張，大小高低的門派足有幾十個，紅黃白黑的人物至少上千人，旗幟林立，人頭攢動，比武林大會還要熱烈。若卓立看見這等盛況，定會得意自己一呼百應，因為，這些人在口頭上都是為卓立來的。

“放了卓立！”“謝天南，你出來！”……眾人大呼小叫，嚷嚷半天，主家才姍姍來遲，不是謝天南，而是謝天冬。

謝天冬明顯帶著要事被打斷的怒氣，“諸位腳程倒快，趕著見閻王嗎？”

底下一陣亂罵。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謝二莊主何必出口傷人？我等聽聞卓少俠無辜被囚，特來懇請貴莊網開一面。卓少俠對瀚海幫有大恩，誠請謝二莊主賞甘某一個薄面。”

此人聲量不高，卻輕易壓過一眾哄哄嗓門。他面龐似雪，雙目若波，頭戴月白玉冠，不卑不亢，彬彬有禮。一身湖藍長衫，憑風而立，衣袂飄飄，身後碧濤浩瀚，襯得他出塵脫俗，宛如謫仙。

謝天冬瞟了一眼，“甘澤，你的薄面值幾個錢？”

那人正是瀚海幫新任幫主甘澤。謝天冬存心挑釁，他卻不語。

瑣瑣揚聲喊道：“謝天冬！今日若不給個交待，我們就平了天辰山莊！”

謝天冬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吠完就回窩吧。”

瑣瑣橫眉立目，“你罵誰是狗！”

“吠的都是狗。”

瑣瑣大怒，揮手射出闌珊火燈，熊熊火焰如燃燒的流星擊向前方，眾人被威力震撼，一陣驚呼。謝天冬卻不屑一顧，兩人中間隔著長長的臺階，火焰噴射距離達不到這麽遠，不及半程便湮滅了。

謝天冬揚了揚手指，幾十支連珠弩齊射瑣瑣，漫天弩.箭呼嘯而來，眾人又是一陣驚呼。

瑣瑣大駭，忽然被人攔腰抱起，倒躍數丈，同時眼前爆開萬點螢光，強勁的利箭撞上細小的螢光，居然劈裏啪啦悉數落地。

瑣瑣慚愧垂首，“師父……”

烈焰教教主火韶人如其名，火紅衣裳獵獵翻飛，熾熱氣焰噴薄欲出，數丈之外的山莊弟子感覺她像一團沖天的火焰，灼得渾身熱辣辣的。

火韶目光似欲噴火，“謝天冬！烈焰教豈容你侮辱！”右掌一翻，空中驀地出現無數細小的紅光，猶如萬千螢火蟲無聲舞動。她低喝一聲，螢光流星碎落般撲向謝天冬，謝天冬疾退入莊，相隔如此遠距，紅光力道不失，“哧喇喇”打在門上。

謝天冬心驚，火韶的絕技“流螢舞”果然厲害！他不欲與眾人糾纏，吩咐弟子關上大門，向謝天南房間走去。

謝天南雖得弟子稟報，卻自始至終未出房門一步。他雙臂放在桌上，環成一個圈，擁著四方黃緞，仿佛擁著嬰孩般珍重。

他已經有四張藏寶圖，四張。壹，貳，肆，伍。還有兩張在哪裏呢？

謝天冬走進房間，謝天南問：“聽說白玉蕊在你房中？怎麽回事？”

謝天冬居然紅了臉，“我要她做我妻子！”

謝天南大為震驚，白玉蕊聲名狼藉，怎可應允？但謝天冬十分執拗，苦苦哀求，甚至下跪賭咒發誓非她不娶。

謝天南心軟了。聲名浮雲過眼，不如兄弟歡顏。對於弟弟的要求，從小到大謝天南沒有不依的。“唉，也罷。只要你決定了，大哥都依你。”

謝天冬歡天喜地回房，這回一整天沒有出門。兄弟倆誰都不把外面那些人放在眼裏，篤定他們闖不過機關。

眾人一點都不長臉，數次沖鋒沒有陷陣不說，反被陣陷了。早上這幫人像開酒樓，晚上就開成染坊，專染紅色。死傷於山莊機關的各派弟子烏秧烏秧的，但仍有晚來的門派烏秧烏秧地湧上山。見識到機關的厲害，攻勢暫停，嘴上可不閑著，幾百人齊聲吶喊：“謝天南，龜兒子！謝天冬，龜孫子！”喊聲在靜夜裏傳出好幾裏，整個踏雲山都跟著附和。

卓立悄無聲息地翻過山莊外墻，低聲笑道：“搞錯輩分了，不是龜兄龜弟嘛。”

謝荼彌剛巧跳下，狠狠瞪他，卓立斜睨一眼，“看什麽看，沒見過這麽俊俏的臉啊。”轉身去接曲芙，曲芙卻猶猶豫豫不肯下來。

卓立急了，躍起一拽曲芙的腳腕，曲芙刺溜滑下墻頭。卓立氣道：“又犯什麽病？”

曲芙偏過頭，“要不……你自己走吧，別管我了……”

這話白天卓立已經聽過一萬遍，他不明白曲芙怎麽突然像變了個人。怕成累贅？怕成刺猬？卓立惡狠狠地說：“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我把你打暈，第二，你跟我走。選幾？”

曲芙只好乖乖跟他進入松林，越往外走，屍體越多。

山門前的臺階下，屍體排成好幾排。謝天南走出大門，不由皺了皺眉。

眾人推舉戒貪上前交涉。謝天南有些驚訝，想不到一向不理俗務的方丈都來了。

戒貪站在階下，“阿彌陀佛，謝施主，請聽老衲一勸，莫要為錢財使生靈塗炭，卓施主年少妄語，謝施主何必介懷？”

謝天南冷冷道：“哦？那麽各位又所為何來？為的是鄉下小子還是他手上的藏寶圖？為的是他隱藏的秘密還是寶庫的財富？戒貪方丈，你回答我，跳出三界外的出家人淌這趟渾水，為的是什麽？”

卓立被這麽多人念叨，莫名打了好幾個噴嚏。他撓撓頭，“一定是賈叔想我了。下山就回去見他，”問曲芙：“好不好？”

曲芙目光閃爍。謝荼彌目光一亮，問：“賈叔是誰？”

“現在是嘮家常的時候嗎？”他們已到機關陣的邊緣，卓立指指松林外的重重包圍，“得想辦法溜出去啊，落在那幫人手裏一樣沒好果子吃。”

曲芙張了張口，欲言又止。謝荼彌說：“可以繞到後山，那裏無人把守。”

後山的確無人把守，因為群雄都聚於山門之前，大呼小叫讓戒貪結果謝天南，他們都認為，戒貪出手，一個頂仨。戒貪仰首望著謝天南，“老衲與卓施主有過幾次往來，他雖稍顯浮躁，但為人誠善，胸懷俠義，老衲心喜英雄出少年，不忍見其折翼殞命，若謝施主當真不予通融，老衲只好試試謝施主的功夫。”

謝天南大笑，“你且試來！”

戒貪見謝天南雙手背後，不攻不守，遂謹慎踏上臺階，嘆息道：“謝施主何必執迷——”突然腳下一空，白玉石板驟然變成巨大的空洞，黑黝黝的洞口猶如噬人的巨獸，戒貪毫無防備，徑直向深淵墜落。

懸崖一眼望不到底，卻聽得見輕輕的水聲。後山更比前山難行，卓立蹲在懸崖邊，看看遠處飛流直下的瀑布，看看巖壁上形態各異的石雕佛像，咂摸著嘴向謝荼彌說：“你是認為我們死在佛祖腳下能夠早登極樂嗎？“

謝荼彌說：“此處雖然無路，但可以攀著石佛下去。”

卓立探頭觀察巖壁上的佛像，高者如樓，小者如蟻，伸掌展臂，有坐有舞，確是天然的踏足攀登之處。

卓立四面張望，“你不早說，我好準備個繩子。現在怎麽辦？跳下去？指望佛祖保佑摔不死？”

“我有辦法。”曲芙抽出長鞭，不待卓立答話，縱身躍出。

卓立氣得跳腳，跳了兩下，又急忙蹲下，伸長脖子註視曲芙的一舉一動。曲芙每跳一下，卓立便覺他的心抖一下，紫鞭每伸長一分，卓立便覺他的脖子伸長一丈。曲芙在佛像間輕盈跳躍，如靈巧的紫雀，遇到輕功躍不過之處，她便抖開紫鞭，卷上佛像突出的臂掌，飄逸地蕩悠過去。

她落在半山一處大佛盤膝的腿上，穩住身形，甩上紫鞭。其時她已下落數十丈，但紫鞭神奇伸展，宛如飛速生長的藤蔓，瞬息從山腰攀上崖頂。卓立探手抓住，系在石上，謝荼彌目露驚異，俯身仔細觀察紫鞭。卓立催道：“這不是好奇的地方，快下去！”

兩人攀著紫鞭下到曲芙立足之處，曲芙手指一勾，數十丈的紫鞭忽地縮回原狀，落於掌中。月亮從雲層背後露出慘白的臉，映得曲芙容顏比平日更顯蒼白。謝荼彌面有驚疑，望著曲芙的目光似有深意。

三人依此法分段下落，臨近崖底無佛像可借足，曲芙將鞭梢系在佛像伸出的金剛杖上，挽鞭跳出。紫鞭不過一丈，她晃晃悠悠墜在金剛杖下，離地很遠，像只無力的小魚咬著釣線。卓立焦急張望，紫鞭忽然伸長，一尺，又一尺，仿佛神魔之手有條不紊地放著繩子，隨著紫鞭延展，曲芙緩慢下落，離地越來越近。

真是奇妙的觀感。不知是神力還是魔力。

卓立看不清曲芙的神情，但曲芙把下落速度控制得均勻穩定，卓立想她應該胸有成竹。

稠雲遮住月亮，一切都黯淡起來，夜色、巖壁、曲芙仿佛融為一體，朦朧中，卓立似乎看見曲芙的身形突然停頓，他伏在佛像頭頂仔細分辨，是降到崖底了嗎？

曲芙停了一停，忽然疾速墜落，快得猶如獵人射落的飛鳥，快得卓立連眼都來不及眨一下，便聽到崖底傳來沈悶的重響。

形勢轉變如此之快，山門前眾人一陣驚呼。眼看就要墜落深淵，戒貪左足一點右足，塌肩縮腰，又霍地伸展身軀，猶如壓緊的彈簧嘣地彈開，沖天而起，在已掉落半身時，竟又躍出陷阱。眾人哄然叫好。

叫好聲才出，便戛然而止。戒貪剛躍出陷阱，身在半空，臺階兩側的石燈突然嗖嗖射出數支利箭，高低有致，結成箭陣向戒貪罩來。戒貪上躍不及，下墜是陷，大喝一聲，十指齊張，十道寒光陡然刺出，如長劍出鞘，劍光到處，裂空斷箭。

“‘靈機劍’果然名不虛傳！”不僅眾人高聲叫好，謝天南也心中暗讚。

上波箭陣剛去，下波緊接而來。戒貪前力已乏後力未繼，再難使出靈機劍。前方兩箭當胸襲來，腳下深洞虎視眈眈，千鈞一發之際，他伸指彈中箭尖，借一彈之力，倒縱三丈，避開箭陣，飄然落於階下。

眾人齊聲叫好，但戒貪已驚出一身冷汗。他非但沒能近謝天南的身，反而在三步之內便被逼得如此狼狽，天辰山莊的機關當真可怕。

眾人上不去，謝家兄弟不下來，事情陷入僵局。戒貪沈思，該如何救卓立脫險？

正當眾人紛紛想救卓立“脫險”的時候，卓立卻不顧危險，飛身撲下懸崖。他太著急去救曲芙，根本沒看清紫鞭的位置就跳出佛祖的頭頂。跳出之後，他不由罵了聲爹，爺爺的我眼神不好，你奶奶的月亮羞澀個鬼啊！

但嫦娥奶奶對卓立的咒罵全作不聞。就在卓立一頭撞上佛祖的腳趾，滿眼金星往下掉的時候，佛祖顯了回靈，把紫鞭不偏不倚送到卓立手中。

卓立欣慰地想，看來臨時抱佛腳還是很有用的。

於是他挨個把崖壁上的佛祖感謝了十萬遍。佛祖果真很高興，卓立還沒到崖底，便看見曲芙搖搖晃晃起身，於是卓立又挨個把佛祖感謝了百萬遍。

卓立跳到曲芙面前，左看右看，“你又吐血了？怎麽回事？”

曲芙擦掉唇邊的血跡，“舊病覆發而已。”

謝荼彌走過來，話裏有話地說：“真是‘舊病’嗎？”

卓立迷惑，曲芙沈默。

沈默的還有戒貪及一眾門派。雙方沈默對峙，大眼瞪小眼。謝天南拱手道：“戒貪方丈，謝某少陪了。”拂袖欲離，一名弟子慌慌張張跑來，“莊主，不好了！卓立跑了！還把藏寶圖偷走了！”

眾人一片嘩然。

謝天南一把揪住他的脖領，怒問：“跑了多久了？”

“挺久了，這會估計都下山了。”

卓立三人的確已安全離開踏雲山，在約定之地與袁志會合。

袁志見到謝荼彌，欣喜奔到近前，卻在身邊煞住腳步。他張了張口，但什麽都沒說，只是關切地望著她。謝荼彌微微點頭，“放心。”

卓立拍拍袁志的肩膀，得意地說：“怎麽樣？我說到做到吧，把我女人和你女——清白，都救出來了。”

謝荼彌譏諷道：“你女人？”

她面對曲芙，目光如銳利的匕首，一刀一刀砍在曲芙臉上，似要將皮囊剖開瞧個清楚。

她的聲音如洞徹天機的神明，“曲芙，你，究竟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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