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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底下,你最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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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淙淙,夾岸屋舍村郭濃廓疏影,如山水卷軸徐徐展開,靛藍的天空與淡灰的屋脊間,粗毫塗抹出一帶朱紅亮橙,碧波朝雲相映,襯得曲芙半邊側顏淡緋如霞,半邊側顏青凈如水。船兒悠悠蕩蕩,卓立心兒也蕩蕩悠悠。

卓立要為曲芙包紮傷口,曲芙擡眼瞪他。卓立連忙解釋:“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你肩膀受傷,單手不方便包紮。”

曲芙不以為然,“我向來都是一個人。”抓過刀傷藥進了船艙。

她孤身漂泊江湖,早習慣獨自面對傷痛。摸索著胡亂覆上傷藥,用牙齒咬著布條一端,歪歪扭扭纏了幾道就算了事。掀開艙簾,卻見卓立正襟危坐,鄭重其事地等著她。

曲芙楞住,“要算賬?”

卓立真是敗給她了。“我有更重要的事跟你說。打架而已,有輸有贏,犯不著拼上性命,打不過就認輸、求饒、逃命。”

曲芙哂道:“貪生怕死。”

卓立正色道:“是,是貪生怕死,可貪生怕死不丟臉。你要記住,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東西,都不值得你用性命交換。天底下,你的命,最珍貴。”他直視曲芙,目光灼灼,“以後不許再用同歸於盡的打法了,答應我。”

卓立語氣裏透著不容反駁的霸道,但他語調溫柔,像母親哄著寵愛的孩子。他用溫柔的聲音對她說“答應我”,不是“你”不是“他”,而是“我”。他的神情嚴肅凝重,即使強敵當前、生死關頭時他都未曾露出這種神情,好像她答不答應竟然是這驚心動魄的一夜裏最重大的事件。曲芙不由自主輕輕點了一下頭。

卓立立刻陰雲轉晴。他湊近曲芙,討好地笑,“曲姑娘,跟你商量一下,無歡木那個事兒,能不能讓我帶去聚寶錢莊呢?我跟你保證,若是賣得出去,不管多少錢全都歸你,保管比天辰山莊油水肥!”

曲芙看他蹲在前頭,雙手搭在膝蓋上,眼巴巴地瞅著她,方才那個一本正經批講人生的小子,轉眼變成一條搖著尾巴向主人獻媚的小狗。曲芙嘴角微勾,想了想,點點頭。

卓立大喜。兩人商議,沿河進入清江,乘舟南下,便可直達聚寶錢莊所在的迷州。卓立問:“清江是不是‘青椒死魚’的地盤?”

“清江中游為瀚海幫控制,清江四魚不敢造次。”

但瀚海幫卻可以造次。既然水路不太平,卓立打算再探探陸路。小船悄悄靠岸,曲芙留守,卓立上岸。他逛了一圈回來,左手拎著一兜,右肩扛著一袋。卓立把麻袋放在船頭,搖櫓離岸,告訴曲芙烈焰教正在兩岸大肆搜捕,兩人難以立足,不如闖一闖清江。

船兒入江,舟行平穩,卓立變戲法一般從布兜裏掏出蜜汁火腿、掛爐烤鴨、酒醉螃蟹、什錦包子、糖腌木瓜各色吃食,居然還有一盅冰雪綠豆團子。一樣一樣擺上桌面,把曲芙看得目瞪口呆。他哪是去探路,簡直是逛大集。曲芙說:“難道你以為我們在游山玩水?”

卓立一邊挨個打開紙包,一邊說:“人生得意處處歡,莫叫銀子空悲嘆。逃也得逃得有模有樣,有滋有味。來來,我給你剝蟹。”說著捋起袖子。

曲芙一眼看見他左腕上戴的形似護腕的皮甲,心中一動,“這是什麽?”

卓立故作神秘地眨眨眼,“它呀,它叫‘奪目簽’,殺敵保命顯擺唬人必備神器。”見曲芙很感興趣,他大方地解下奪目簽,遞給曲芙。

從外觀上看,這的的確確只是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護腕,樸素得連一條紋飾都沒有,若非曲芙親眼目睹,絕難相信這是一件殺人利器。那枚屢建奇功的竹簽,就平插在皮革中央,穿過掌刺過肉,卻半點血跡都未沾染。她拔下竹簽,翻來覆去地細看,確實是一枚貨真價實的竹簽,不禁疑竇叢生,難道卓立的暗器手法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卓立看出她的心思,笑道:“這是個靈物,套在手上,便能隨心操控,即使三歲孩童也能指哪打哪,穿銅裂鋼,不在話下。”

曲芙狀似隨意地套在腕上,突然翻臉,奪目簽對準卓立雙眼。

卓立眼都不眨,慢條斯理把剝好的蟹肉放在曲芙面前,“忘了告訴你,這麽神奇的武器,只在三尺之內有效。”

曲芙哼了一聲,表示不信。

卓立一手拿過皮甲,一手拔下竹簽,兩手拉開約三尺長,對著窗外揚起,叫曲芙細看。曲芙上看下看,俯看仰看,總算在某個角度勉強辨認出一縷極為纖細透明的絲線,在燦爛的陽光下,隱隱泛著七彩的光。曲芙明白了,竹簽能收發自如,皆因細絲相連,細絲長約三尺,故奪目簽的攻擊距離只有三尺。但三尺之內,奪人性命,一念而已。

曲芙心中卻疑慮更甚。奪目簽神妙非常,遠超凡物,玄秘奇詭之處,只有無歡木可與之比擬。除此之外,還有……

幾日裏風平浪靜,無人騷擾,卓立每天張羅吃食玩物,花樣百出,曲芙短短數天見的花樣倒比過去幾年都多。無論繁簡,曲芙都安之若素,卓立卻樂此不疲。一日遇到一艘北上的運果船,卓立蹲在船頭跟對方搭訕,買了幾顆椰子,拿柳葉刀戳個洞,兩人一人捧著一顆,甜甜地喝了個夠,然後卓立劈開椰殼,把椰肉和大米一起煮了鍋粥,掀開鍋蓋,椰香四溢,曲芙甚覺新奇。晚間卓立把椰殼盛上江水,跟過路的運花船尋了幾朵睡蓮,浮在殼中,一彎月牙兒粼粼蕩漾,睡蓮枕著明澈的月光,安靜地盛放在窗邊,曲芙伴著芬芳一夜好眠。

明明是逃難的時光,卻被他過得活色生香。

翌日早起,曲芙一出船艙,便看見卓立水淋淋從江中爬上船來。曲芙嚇了一跳,以為他半夜睡到江裏去了,卓立卻樂顛顛舉著一條鱸魚說:“你有沒有吃過鱸魚羹?”興致勃勃地宰魚去鱗。曲芙不願吃白食,提出幫忙,卓立讓她洗蒓菜,曲芙不小心把洗菜盆滑進了江裏。附近做飯的船工哈哈大笑。卓立說那你切魚吧,動刀子你最在行。曲芙手起刀落,鱸魚斷成四截。卓立發愁了,“難為我麽?這怎麽做羹?”好不容易被卓立改成魚片下鍋了,他在一旁調粉漿,曲芙往鍋裏撒鹽,卓立眼疾手快攔住,“這是糖……”

曲芙沮喪地轉身回艙。

卓立很快把蒓菜鱸魚羹端上桌,安慰她說:“莊稼漢的鋤頭秀才郎的筆頭,各有所長嘛。我看我們搭檔走江湖最合適啦,你負責沖鋒陷陣,我負責柴米油鹽。”

這話聽起來不著調卻別有一番滋味,曲芙黑臉紅臉都唱不得,只好不作聲地吃羹。

吃了一口,她就楞了。又吃一口,忽然放下勺子。

“味道不對?”卓立急忙嘗了一口,還好呀,只是香料不夠用,放得少。

不是味道不對,是味道太對了。曲芙說:“很像我小時候的味道,我爹娘給我做的最後一碗魚羹。”

“現在呢?”

“他們已經不在了。”

卓立放下勺子,但什麽都沒說。

曲芙垂下眼眸,望著碗裏皎白的魚片和翠綠的蒓菜,半晌,幽幽開口,“其實我生在船上,長在船上。六歲那年,有一天早上爹捕了魚,娘做了羹,我們一家人歡歡喜喜地吃飯。飯沒吃完,水匪就來了。”

後面不用說卓立也猜得到:爹娘被殺,曲芙被救,救她的想必就是她的師父。換成任何一個人,卓立都會立即順藤探問他的背景,這實在是絕佳的機會。但他沒有問,因為曲芙不是“任何人”。

“這些年我吃過很多魚羹,卻都不是曾經的味道。很奇怪吧,我已經記不起爹娘的模樣,卻一直記得那碗魚羹的味道。”

曲芙遙望窗外千裏煙波,睫毛微微顫動,眸子裏霧氣飄渺。卓立卻終於能夠看清她的雙眸,看清她剛強與鎮靜之下竭力掩藏的脆弱與迷惘,看清她冷面冷血下的柔軟澄澈。她漂泊,也許只因無處落腳,她拼命,也許只因無人憐惜。

卓立腦子一熱,沖口說道:“你若喜歡,以後我天天做給你吃。”話一出口,卓立便意識到這話說壞了。

原本味道純正的魚羹,全因這話變了味。曲芙驀地回頭,臉上一副又吃驚又尷尬的表情,這魚羹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卓立趕忙轉移話題,“咳,那個……我知道無歡木為何對你沒有影響了。你已記不起父母的樣子,無法產生相應的幻覺。”

果然成功轉移了曲芙的註意力。“但你對清江四魚使用無歡木時,我仍然被控制了。”

卓立掏出兩塊無歡木放在桌上,指點著說:“我猜這兩塊木頭功用不同。這個,遇火能控人心神,這個,遇水能產生幻覺。”

曲芙是頭一次近距離觀察無歡木。大約一指來長,通體烏黑,表面沒有紋路,雖被火烤水浸,卻沒有留下絲毫印跡。這還不算稀奇,奇就奇在形狀太為特殊,像是半截不完整的菱柱,又像一個不規則的橢圓被削去一角,明顯是有意為之,但不知為何要雕成這般缺少美感又古裏古怪的模樣?曲芙拿著兩塊無歡木顛來倒去左對右比。

卓立說:“兩塊木頭是雙生兄弟,你當心別搞混了。”

曲芙卻把一塊倒過來,平放在桌上,和另一塊貼在一起,“你看像不像一個桃心?”

卓立每天一有時間就研究無歡木,敲過打過啃過吹過,就差拿刀把它們劈了,卻從沒想到兩塊無歡木有可能是一個整體。他興奮地把無歡木移到自己面前,從他的角度看,像是一個尖角朝上的桃心。他兩手分別按住兩塊無歡木,小心地慢慢靠近,曲芙目不轉睛地盯著,期待會發生不可思議之事。

兩木相觸,卻什麽都沒發生。曲芙有點失望,卓立呆著臉收起無歡木,“吃飯吃飯!”埋頭猛吃。

兩人吃完,卓立去船頭洗碗。他回頭看曲芙沒有跟出來,背轉身子,從懷裏掏出拼成桃心狀的無歡木。

方才並非什麽都沒發生。就在兩塊無歡木貼合的剎那,卓立感覺“喀”地一下,不是響聲,是一絲極其輕微的振動,從無歡木內部傳出,閃電般傳到他的指尖。只有他緊貼著無歡木的手指感覺得到,肉眼絲毫不見異樣。

那是機關觸動的信號。

這會兒他把無歡木托在手心,仔細查看,果然發現原本光滑密實的木頭上裂開一道極細的縫隙,他輕輕一撥,無歡木無聲彈開。

裏面,靜靜躺著一卷布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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