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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0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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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五年,祁王趙蒙拿出一封遺詔,稱先帝趙越逼殺前太子才篡奪到皇位,而他已經尋到前太子遺孤,需助其恢覆正統,於是集結八萬人馬自封為“討賊軍”,十月自青州起事,竟輕易攻破燕州布下的十萬兵防,長驅直入攻向京城。

祁王自攻破燕州後,接連獲得大捷,趁勢一路招兵買馬,渡江北上後“討賊軍”規模已達到十萬人,由於其攻陷得速度太快,其後數座城池不及防範,主將紛紛棄城而逃。至次年二月祁王大軍竟輕松攻至京城,與此同時,燕州統領秦牧率六萬精兵在後方不斷追擊,誓要將其攔在皇城之外。

建平六年二月,秦牧率精兵在皇城前的渡口設伏,祁王因一路從未遭遇像樣的抵抗,此刻正值心驕氣傲之時,想不到竟在離京城只差幾十裏時突遭猛攻,一時間被殺得措手不及。祁王所募反軍本就是烏合之眾,勉強抵擋數日後,便逃得逃,降得降,祁王趙蒙與亂軍中被一箭射殺。秦牧斬下祁王首級,卻沒有帶兵回到駐地,而是集齊所有人馬繼續開往皇城報捷。

彼時雖已立春,卻仍是春寒料峭時分,秦牧命手下最為精銳的騎兵開道,加上收編而來得祁王降部,共八萬軍士馬不停蹄地朝京城趕去。一路上旌旗展展、馬蹄隆隆,皇城外,已然是風聲鶴唳之勢。

而在宮墻內,趙衍聽聞秦牧已將祁王及反軍全部剿滅,頓時龍心大悅,特地召尚在“病中“的夏明遠入宮,稱其長婿剿逆有功,特為其設宴封賞。宴後,又不顧夏明遠借重病之名的百般推辭,硬是將他留在了乾元宮內。

時近夜半,乾元宮內朱漆玉柱、金線雕龍,香爐內燃著淡淡的龍涎香,趙衍就著一室暖意,姿態輕松地放下一顆白子,又擡眸笑道:“舅父,該你了。”

而在他的對面,夏明遠卻半點都輕松不起來。尚餘幾分病容的臉頰一直死死繃著,他努力想表現出若無其事,卻只是徒勞地沁了滿額的熱汗。

今夜便是他們與秦牧商定好要攻入皇城的時候,按照計劃,秦牧會比邸報上提前一日來到城門外,而夏青則安排親信偷偷打開防守最為薄弱的北門,將秦牧的大軍放入皇城,再與夏青號令得三萬羽林軍匯合,打著祁王舊部嘩變的名義,趁亂殺死趙衍,然後由太後出面平息叛亂,另立新君。

這計劃他已與夏青徹夜商談過許多次,也用密函詳細告知了秦牧。幸好祁王果然受不得挑撥下了決心謀反,又在秦牧的刻意縱容和協助下順利殺上京城,眼看現在就要進行到最關鍵的一步,皇帝卻突然將他留在宮中下棋,縱是他這一生經歷過許多風雨,到了這一刻,卻無論如何也難以冷靜下來。

夏明遠右手死死攥住一顆黑子,卻根本無法將思緒集中在眼前的棋局上,他偷偷瞥了瞥眼前好似什麽也沒有察覺的趙衍,咬咬牙正待隨意落下一子,卻突然感到手腕一緊。再擡頭時,才發現右手竟被趙衍猛地鉗住,夏明遠心中一沈,卻聽見趙衍笑著道:“舅父若下了這步,可就徹底無路可走了。”

夏明遠幹笑一聲,掩飾住內心的慌亂,隨即收回了即將落子的右手,做出沈思模樣。趙衍端起手邊的茶盞輕呷一口,道:“舅父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夏明遠垂眸迅速轉著心思,他隱隱感到趙衍必定不會是一無所知,事到如今,他絕不能再輕看面前這人。可既然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便再也不可能有回頭路,不管他是為了什麽將自己留在這裏,只要那計劃能順利實施,秦牧能順利帶兵殺入京城,為了整個夏氏的榮辱,自己一人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麽。想到此處,他突然輕松了起來,長吐出一口氣,道:“舅父老了,早玩不過你們這些年輕人了。”

趙衍的目光有些玩味,他把玩著手中的棋子,道:“舅父何必太過自謙,若不是您心不在焉自亂了陣腳,朕又如何能討得到便宜。”

就在這時,宮外突然傳來一陣嘈雜聲,夏明遠的心猛地跳了起來,現在還不到他們商定的時辰,難道是夏青那裏生了什麽變化。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握棋的手也開始不斷顫抖起來。趙衍的目光在他的手上繞了繞,放下手中的棋子,站起身一邊往宮門外望去,一邊道:“舅父可聽到什麽動靜,看來今夜只怕會是個不尋常的夜晚啊。”

夏明遠驚疑地擡起頭,有些辨不清他這話中的深意,此時宮外的騷動突然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更加不安的沈寂。然後“噠噠噠”的腳步聲在白玉石板上響起,一個佩刀束甲的侍衛跑了進來,附在趙衍耳邊說了幾句話。趙衍微微勾起唇角,突然轉頭對夏明遠道:“這裏有些氣悶,舅父能否隨朕去城墻上走走。”

夏明遠的心在這笑容中一點點冷透,這是屬於勝利者的笑容,正憐憫地望著尚在他手中洋洋自得的獵物。許多年積累而來的警覺讓他突然醒悟過來,今夜,只怕是敗局已定!

可是為什麽會失敗!夏青手下羽林軍呢?怎麽會不出一點動靜就被制服!還有秦牧領著的那幾萬人,他們現在究竟在哪裏?還能不能有機會最後一搏!正在夏明遠驚恐猶豫之間,兩名侍衛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後,伸手道:“相爺,有請。”

這話中的脅迫意味極重,夏明遠終於明白,此刻自己已經沒有退路,只得擡起虛浮的雙腿勉強跟著趙衍朝城墻走去。暗夜無邊,夏明遠渾渾噩噩地未披裘衣就走了出來,刺骨的冷風吹得全身都發著疼,夏明遠茫然地望著眼前那個款步而行的背影,只覺得這短短的一段路,便好似走過了一生。

誰知等他到了城墻之上,才明白什麽叫做真正的心如死灰。城墻下的一個暗巷內,此刻正是火光沖天,哀嚎聲、呼救聲不絕於耳。數萬穿著“秦”字軍服的將士被困在一條死巷中,滾燙的熱油正不斷從城墻上澆下,夾著巨石朝無數血肉之軀碾壓上去。遍地都是屍骨,被熱油燒去皮膚、看不清面目的士兵們擠在一起,夾著斷肢殘骸苦苦掙紮著,呼救著,慘白的月光照著墻壁上飛濺的鮮血,這裏,便是真正的人間煉獄!

夏明遠看得面容扭曲,彎下腰不斷作嘔,然後雙腿一軟,竟跪坐在了城墻上。他瞪著驚恐的雙眸擡起頭,看見身旁那位年輕的帝王,正昂著頭背負雙手,居高臨下地賞視著這場殘酷的戰局。熊熊火光在他雙眸中攢動,帶著睥睨眾生的氣勢與威儀。

終於,趙衍的目光搜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朗聲道:“秦牧故縱反賊北上,又帶兵入城意圖謀反,今夜取其首級者重重有賞。”

其聲錚錚,沖破暗夜與城下此起彼伏的哀嚎,震得人耳中嗡嗡作響。然後夏明遠看見自城樓的陰影下走出一人,此人戎裝赤甲,盔頂白羽,對著趙衍跪下行禮,“臣,定不辱命!”然後他舉起手上的長弓,毫不猶豫地朝秦牧張弓疾射,一箭便刺穿了秦牧的胸膛。夏明遠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他終於全部都明白了,是夏青!他終於敗給了夏青!

這時趙衍轉過頭,對他冷冷道:“夏相,你還有什麽好說的?”

夏明遠顫抖著伏在地上,再也沒有往日的桀驁之色,他明白到這一刻再多辯駁已是無用,只得顫聲道:“臣之罪孽萬死不足以贖,但這件事全由我一人謀劃,還望陛下看在尚有幾分親緣的份上,饒過夏氏其餘族人吧!”

趙衍冷眼睥睨著這位曾經叱咤兩朝權臣,正匍匐著在他腳下哀求。父皇,你看見了嗎?這才是屬於我們趙家的天下!

此刻天際已經泛起了魚肚白,京城裏的尋常市坊並不知曉這夜驚心動魄的一幕,開始一點點覆蘇著生機。

而在在掖庭之內,卻是仍是清燈冷燭,照著一地蒼涼。夏太後目光渙散地對著眼前的銅鏡,一下下梳著早已花白的頭發。面前的這張容顏也曾明艷張揚,也曾引得洞房花燭時那驚艷一瞥。可彈指紅顏老,愛人早已變成仇敵,她的驕傲與雄心、全被埋葬在這無邊的宮墻之內,無望等待著最後的枯萎。

突然,她眼中閃過濃濃的恨意,擡起手中的木梳狠狠朝銅鏡上擲去,這時一名宮婢匆匆跑了進來,附耳對她說了一句話,夏太後驚恐地瞪大了眼,滾燙的淚珠自眼眶內不斷湧出,然後仿佛被抽去所有生氣一般,徹底頹敗下來。

當趙衍趕到重華宮時,夏太後已經讓人替她重新裝扮,雖無鳳冠加身,但那姿態容顏,卻仿佛還是曾經冠絕天下的六宮之主。她斜眼瞥見趙衍進來,卻並不起身,只是轉動了下目光,用尖銳的嗓音道:“恭賀陛下,終於得償所願!”

趙衍嘆了口氣,走到她身邊蹲下,道:“母後,我知道您心中難過。但孩兒有孩兒的志向,絕不願做個被人掣肘的皇帝。您放心,你永遠會是我的母後,這裏也會依照長樂宮來布置,所有人都還會以太後之禮待您。”

夏太後笑了起來,笑容中卻藏了無盡的悲涼,“你果然是我的好兒子,最後還給我安排了一條生路,只可惜我始終是姓夏的,我若活在這世上,你又怎麽能將夏家鏟草除根呢。”

趙衍臉色一變,這才發現夏太後用厚厚唇脂掩住的雙唇已經烏青,她身子晃了晃,嘴角便流下一道汙血。趙衍大駭地扶住夏太後不斷滑下的身子,焦急地呼喊道:“太醫呢?快給我宣太醫進來!”

宮外頓時一陣忙碌,夏太後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虛弱地笑道:“沒用得,我服得是百毒草,誰也救不了。”她的目光突然變得柔和起來,用冰涼的手掌撫過趙衍的臉頰,道:“衍兒,你還記得不記得你五歲那年,有次做了噩夢就飛奔來找我,緊緊抱住我不放,哭著說讓母後陪你一輩子。”

趙衍死死握住她的手,仿佛想將她從死亡的深淵中拉扯出來,喉中不斷發出痛苦的嗚咽,夏太後的目光漸漸黯淡下來,雙手慢慢垂了下來,用最後一絲力氣道:“對不起,母後食言了,母後再也不能陪你了。這皇位終於是你一個人的了。”

趙衍緊緊抱住懷中那具漸漸冰冷的身體,初升的晨曦照在琉璃瓦上,狠狠刺痛了他的雙目,今日,他終於完成了半生夙願,打敗了那個無比強大的敵人。今日,他也終於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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