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聽見有人在爭吵，時而是高亢的爭辯、時而是低沈的怒音，還有其他聲音混雜在其中融成一片雜亂的嗡響。就好像氣泡酒裏被人倒進了一瓶碳酸水，而酒水正隨著泡沫不斷流溢出杯口，順著桌面滴滴答答地淌落在酒吧地板的縫隙裏，沾濕了灰塵與泥土。

“別這麽和我說話，卡羅琳！露西死了，戴斯蒙德殺了她！”肖恩的英式口音一直很容易分辨，只是他說話向來有條不紊，但現在聽起來卻更像是墜落的雨點和出膛的子彈，“你還想讓我怎麽樣？狂歡慶祝一下嗎？”

“當然，肖恩，你想怎麽慶祝都可以。”戴斯蒙德從來沒聽見卡羅琳用這麽激烈的口吻說話，“但是露西·斯提爾曼根本不需要我們為她舉辦葬禮，別讓我看見你這麽做！”

“叛徒？我壓根沒聽見也沒看見你說的朱諾，那我可以說戴斯蒙德是叛徒嗎？聖殿騎士給他洗了腦，然後讓他在關鍵時刻殺了身邊的人……以前又不是沒發生過這樣的事！”

“你很清楚他現在昏迷不醒是因為出血效應。”

“啊，出血效應。”肖恩短促地笑了一聲，加重語氣譏諷道，“卡羅琳，你甚至都沒操作過那臺機器，你真的明白什麽叫做出血效應嗎？”

“我不需要你來提醒我什麽是出血效應……聽著，肖恩。在今年以前，我甚至沒有見過克萊·卡茨馬雷克和露西·斯提爾曼，當然也沒有和他們共事過，但我很清楚誰才是真正需要葬禮的人。克萊是我們的兄弟，但他的葬禮、他的墳墓在哪裏？什麽都沒有……因為他的屍體被阿布斯泰戈那些雜種扔進了臺伯河毀屍滅跡。現在，你卻告訴我說——你想為露西·斯提爾曼舉辦一個葬禮！”

“冷靜一點，我不想在這裏看見爭吵。”第三個人的聲音介入了肖恩和卡羅琳的談話，“肖恩，露西的屍體我已經派人安置在了羅馬的墓園裏，你想什麽時候去悼念都可以，但我希望你能盡快將精力投入到正事中來。卡羅琳，不要過分在意已經死去的人，而且露西……她和肖恩、瑞貝卡都是感情深厚的老朋友。我清楚大清洗對你的影響，但我也希望你能體諒他們的心情。”

這個中年男人的聲音聽起來既熟悉又陌生，同時聲線沈穩厚重、語速不急不緩，言語之間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一股從容不迫的領導者氣質，所以當他開口說話時，在場的人全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開始聆聽他的意見。即將醒轉的戴斯蒙德下意識地開始在記憶中搜尋這個聲音的主人，隨即就因為自己心中得出的答案而感到血液凝滯。

“……我只希望別再有人把叛徒這麽骯臟的詞和戴斯蒙德聯系在一起，他永遠都不會背叛我們的信仰。”卡羅琳開口道，“肖恩，為什麽你不問問威廉，看他會不會覺得自己的兒子是個叛徒？”

沒錯，威廉·邁爾斯。

現代刺客組織今時今刻實際意義上的領導人，同時也是戴斯蒙德·邁爾斯逃離黑山農場後九年都沒有見過面的……父親。在決定重新成為刺客之後，戴斯蒙德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回避和父親的接觸，不過他原本也沒有打算要逃避——如果連發生在身邊的感情都處理不好，他似乎根本沒有資格說自己能夠處理更多的事。

卡羅琳當然是第一個發現戴斯蒙德睜開眼睛清醒過來的人，她幾乎是立刻放下了和肖恩的爭執，蹲伏下來緊握住他的手，“你終於醒了……現在還會覺得頭痛嗎？如果是更多的幻覺，就多想想和現代有關的東西，我等等就出去為你買些有安眠作用的感冒藥和水。我們已經得到了伊甸碎片，你可以好好休息一段時間……你昏睡了一整晚，需要先吃點東西嗎？”

這一連串問題讓戴斯蒙德搖了搖頭，隨即他發覺自己似乎正被安置在沒有啟動的Animus上休息，四周是狹窄逼仄的車廂內壁。卡車正隨著瑞貝卡的駕駛下經過一個又一個路口。車窗外已經天亮了，金蘋果平平無奇地沈睡在他附近的桌上，看上去就像是個醜陋的裝飾品。

在盯著它看了一會兒之後，戴斯蒙德握緊了卡羅琳的手，擡頭看向站在她身後的那個頭發灰白的老邁男人，啞著聲音開口道，“……父親。”

重逢的場面不會比他想象中的困難，但也不算簡單。九年的時光，父親的容貌和聲音都讓他覺得陌生，更遑論在黑山農場的十六年裏，他從來沒有好好關註過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只是一味地向往著外面的世界，但在看到威廉的第一眼，戴斯蒙德還是迅速認出了這就是陪伴他渡過了一整個童年以及少年時代的嚴厲父親。

威廉長久地註視著戴斯蒙德，但最後卻什麽都沒又說，只是點了點頭作為回應。這讓戴斯蒙德松了口氣，同時又覺得尷尬失落，為了擺脫這些古怪情緒帶給他的影響，他轉而向肖恩說明了自己在觸碰金蘋果後發生的事，最後道，“我很抱歉……但是——肖恩，我不得不這麽做……”

“我還能說什麽？”肖恩咕噥道，他看起來很想為先前對戴斯蒙德的詆毀道歉，但仍然在意露西的死，他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像是被抽幹了氣力一樣沮喪氣餒地開口道，“這件事……本來可能會有更好的解決辦法……”

“或許吧……”

在用簡短的語句結束與肖恩的談話後，戴斯蒙德探身想要啟動Animus，意識到他想要做什麽的卡羅琳立刻阻止了他，迷惑不解道，“……戴斯蒙德？”

“朱諾在金蘋果前誘發了我的出血效應，讓我看見了艾吉奧中年時期在伊斯坦布爾的記憶，我想她應該是在暗示我從中尋找線索。雖然已經知道了大神殿的坐標，但我們可能還缺少了一些……關鍵道具。”在安撫了總是擔心他的卡羅琳以後，戴斯蒙德搖頭謝絕了肖恩想要幫忙的意圖，“不，這次就讓我一個人來吧……我的意思是——不需要監控系統，語音和視頻設備也可以關掉，我想一個人好好梳理一下阿泰爾和艾吉奧的記憶。”

他必須想辦法克服出血效應。

肖恩被他說服了，然後忍不住提醒道，“那你可以運行Animus的安全模式，多餘的插件會被全部關閉，只剩下核心系統會正常啟動。”

“要怎麽操作？”

“就像這樣——”在向戴斯蒙德示範了一遍，幫助他進入Animus以後，肖恩習慣性地觀察了一會兒機器的運行情況，然後喃喃道，“真奇怪……”

“發生了什麽？”威廉立刻走到電腦前詢問道。

“內存占有率太高了……百分之八十五？可是明明什麽插件都沒開啊……”肖恩隨即提高音量道，“瑞貝卡，你該不會給Animus的安全模式添了什麽奇怪的代碼吧？”

“你說黑屋模式？”正在專心駕駛的瑞貝卡勉強分出了點註意力回答道，“當然沒有，我從來沒有改動過，而且想想就知道我根本沒時間幹這件事啊。”

“黑屋？”

“嗯……我和克萊習慣這麽叫它了，要是監控還開著你會覺得非常形象的。”瑞貝卡說，“因為安全模式下的Animus什麽都沒有，漆黑一片。”

瑞貝卡的話讓肖恩陷入了古怪的沈默和思考，隨即他忽然大叫了一聲，“天啊！漆黑一片？黑暗？”

“……你可以不要在我開車時大喊大叫嗎？”瑞貝卡立刻發表了意見，“我拿到駕照之後就沒怎麽摸過方向盤了！我必須專心！”

“肖恩，到底怎麽了？”威廉也追問道。卡羅琳一直都知道威廉很在意自己兒子的狀況，但剛才戴斯蒙德還清醒的時候，威廉卻一點兒沒將這種情緒表露出來。

“你們要是知道我剛才想到了什麽，一定也會大吃一驚的！”肖恩流露出了解密成功時經常會有的興奮口吻，“想想克萊對我們的暗示，他讓戴斯蒙德去黑暗中找他。當時我們都覺得克萊是在胡言亂語了，但——”

“天啊……”在理解了肖恩之後，瑞貝卡立刻發出了和肖恩之前如出一轍的感慨，“你的意思是——”

在開啟了黑屋模式以後，戴斯蒙德將會遇見——

因為菜單界面都沒有打開的緣故，戴斯蒙德在啟動Animus以後甚至無法主動選擇艾吉奧的記憶序列，而是蘇醒在一座景色奇怪的小島。當他睜開眼時，天空漂浮著白雲，周圍密布著海水，但它們都呈現著古怪的循環狀態，仿佛潮起潮落依靠的只是某種固定公式。

戴斯蒙德略感迷茫地起身向前走去，在經過某塊嶙峋的巨石時，他身畔竟然傳來了一聲清晰的嘆息，“你就這樣繼續從我面前走過去吧。”

“……你是誰？”

在短暫的驚訝過後，循聲望去的戴斯蒙德看見了一位陌生的……男性——金棕色的頭發、中等身材、氣質戲謔輕佻，看起來就像是那種大都市街頭巷尾隨處可見的年輕人，但這裏是Animus，他的出現註定了是異常的。

“你可以叫我十六號啊。”年輕人若無其事地笑起來道，“不過我還是更喜歡我原來的名字。”

——克萊·卡茨馬雷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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