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了麽？”和那人界的赤霄城廢墟中一樣，樾白說著同樣的話，指著身前的空位，朝孤月瀾道：“來喝茶。”

孤月瀾凝目看著樾白，身形似是微微顫了顫，片刻後才點了頭，輕輕“嗯”了一聲，乖乖到了他的面前坐下。

韓綺是見過這一幕的，不過那個時候在人界的赤霄城裏，她只看到樾白一個人對著空氣說著這些話，而這一刻，孤月瀾就坐在他的旁邊，她所看到的，似乎是一段真實的回憶，而非幻象。

韓綺還知道接下來他們會說什麽。

果然，樾白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茶，眸中帶著些柔和之色，對孤月瀾道：“喝吧。”

孤月瀾蒼白的臉上現出一絲痛楚之色，好似還有些無奈和苦澀，但他沒有發出聲音，只是指尖輕輕顫著，自樾白的面前端起那杯茶，捧在手裏輕輕抿了一口。

不過一口，他便微蹙了眉頭，喃喃道：“好苦。”

他小聲說著這話，神色恍惚間，不知為何竟落下淚來。

韓綺記得孤月瀾年少的時候總是愛哭，韓綺也曾嫌過他煩，但這會兒看著他哭得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裏卻好似被針紮了一般疼，疼得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她雙眸凝在孤月瀾的身上，瞬時連四周的一切都不想管了。

樾白也皺了眉，他放下手中杯子，似在回憶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還記得你小時候什麽都不懂，一個人跟我生悶氣想跑出赤霄城去，結果在外面林子裏迷了路，轉了好久才找回來。”

他雙眸微垂，慨嘆一般道：“那時候的你也是現在這樣，淋著雨一身狼狽，哭得怎麽勸都停不下來。”

“爹。”孤月瀾一手捂著眼睛，輕輕打斷樾白的話道，“我沒有哭。”

樾白似是輕笑了一聲，卻道：“你現在沒哭，你現在表情比哭還難看。”

孤月瀾咬唇道：“爹，我好想去外面。”

“嗯？”樾白輕問道。

孤月瀾松開手，擡眼看樾白，聲音輕得好似飄絮：“我想去外面看看，像大哥一樣，看遍這天下的景色，這樣將來我再見到她，就能將我所見的一切，告訴她了……”

他話音未落，卻是猛地晃了身子，一口鮮血嘔出，濺了一地的殷紅。

韓綺覺得那顏色刺目得讓人發怵，她明知這非是真實，卻仍是不禁想到自己離開人界的那一刻，青璇也是這般在她的面前身受重傷，鮮血灑了一地。

樾白似乎一直到此刻，才發覺了孤月瀾的不對勁，他一把扣住孤月瀾的手，將神力渡入他體內，沈聲道：“你做了什麽？”

“爹你知道嗎，我剛才見到她了。”孤月瀾一口鮮血嘔出，接著便好似無法控制一般，更多的鮮血再也無法阻止的湧出，他卻渾不在意，只是彎著眉眼，露出韓綺無比熟悉的笑意，輕輕牽著樾白的衣角，聲音低弱的道，“我碰到她了，我第一次抱她……可是我不知道我還有沒有機會，再見到她……”

樾白緊皺著眉，但卻聽懂了他的話。

韓綺面色煞白的看著這一幕，似乎也明白了過來。

不一樣，雖然開頭是一樣的，但如今發生的這一幕，卻與那人界赤霄城地洞當中那一抹魂魄所重覆的回憶完全不同。究竟這一幕是真實，還是那赤霄城中的記憶才是真實的？

韓綺無法確定，但她可以確定的是，這一幕應是發生在當初紫薇門事件之後。

紫薇門一事，六神之中的湛隱覆活，神武鏡被毀，韓綺本以為再也見不到孤月瀾，卻發現孤月瀾用自身的力量，強行通過那神武鏡到了她的身旁。

兩人那一次見面，不過短短的一瞬，韓綺能夠記一輩子。

那時候孤月瀾第一次擁抱她。

樾白的聲音低沈而喑啞，他抱著虛弱不堪，不停嘔血的孤月瀾，聲音不再溫和平靜：“你用自身力量，強行逆轉了時間？”

“對不起……爹……”似是看出了樾白的面色不對，孤月瀾瘦弱的身子趴在樾白的懷裏，小心翼翼地道歉道。

樾白皺眉道：“我讓你修煉，不過是想要你壓制體內的詛咒之力，不是讓你去做這種事情！”

“對不起……”孤月瀾仍是小聲說著這三個字，他揚起臉對樾白輕輕笑著，看來虛弱無比，眼底卻全是滿足。

樾白靜默的看著他，沒有動作。

孤月瀾的聲音卻已經小得聽不見，他拉著樾白衣角的手輕輕松開，那手便自身側垂落下去，他的前襟染滿了血，都是他方才吐出來的血，他唇角猶自掛著血絲，那些血順著他的衣襟落下，自指尖滴落下去，看得韓綺幾乎要站立不住。

他好似已經失去了知覺，樾白喚了他幾聲亦是無用，樾白只得將人抱了起來，神色莫辨的道：“瀾兒，爹不會讓你死的。”

“縱然天下人都死了，你也不會死。”他一字一句的道。

那一刻，韓綺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種能夠被稱作執念的東西。

韓綺站在原處，看著樾白抱著孤月瀾的出了房間，她疾步追去，但在出門的剎那，眼前的景色卻又變了。她發覺自己到了一處虛無之境，四周全是柔和的純白色，但除了無盡的白，她什麽也看不見。這個地方就像是她剛進入神界的時候，所見到的那個所在一般。

韓綺的心思還在方才的那一幕上，她迫切的想要去見到孤月瀾，然而四周茫茫一片，她卻連要去何處也不知道。

後來發生了什麽？

韓綺想她大概是知道的。

孤月瀾曾經對她說過，當初他之所以成神，是因為他體內有著自母體內帶來的詛咒之力，樾白本一直以自身神力為他壓制那些力量，但隨著他年歲漸長，那力量便壓不住了，所以樾白開啟了歸神陣，強行讓孤月瀾突破成神。

那時候韓綺將孤月瀾所說的話一字不漏的信了，到現在，她聽到樾白那些話，想起來，她才發覺了端倪。

其中原因並不是什麽年歲漸長，壓制不住詛咒之力，而是孤月瀾為了她，強行用自身的力量突破了時間禁制，所以才會耗盡力量變成那個樣子。

所以才有了後來的歸神陣屠城，才有後來這麽多的事情。

只是後來孤月瀾化身青璇與她重逢之後，卻是對這些事情只字不提。

她對孤月瀾，所知終歸還是太少。

“是你。”就在韓綺沈吟之際，一個聲音自她身後響起。

韓綺心中猛地一跳，竟未發覺此處還有旁人。這聲音她十分熟悉，她回過頭去，便見到了那張與孤月瀾十分相似的面容。

韓綺緊緊盯著那人的臉，片刻後才找回來言語來，開口喚道：“樾白真神。”

眼前的人的確是樾白，而樾白此刻正看著她，雙眸裏面所印著的也是她的身影，韓綺不過用了片刻的時間便分辨了出來，眼前這人就是樾白，不是幻象，也並非是回憶當中的殘影。

樾白也在看韓綺，聽他的口氣，他是見過韓綺的。

韓綺本還有些詫異，但一想之下卻又釋然，孤月瀾的房中有著她的畫像，就連湛隱都能夠將她認出，又何況是樾白？

樾白盯了韓綺片刻，終於又道：“你來此所為何事？”

他並未問韓綺究竟是如何而來，不過是問她來此的目的。韓綺心下認為樾白應是知曉一些什麽，但卻又無法判斷，只得將先前在人界和神界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來此的目的都告訴了樾白。韓綺一路說下來沒有一點隱瞞，樾白聽完一切之後，卻是沈默了下來，皺眉不再開口。

韓綺不知道他此時究竟在想什麽，也不知他究竟會否出手救人，只得安靜等著。

等了許久，她才聽樾白輕嘆一聲，開口道：“宣兒會做出這些事，也是因我而起。”

韓綺遲疑了片刻，才想起來他口中的“宣兒”應該就是墨宣。

“樾白真神。”韓綺緩緩開口道，“孤月瀾他……”

樾白看了韓綺一眼，這一眼看了許久，他半晌沒有開口，再開口，卻是輕聲道：“瀾兒曾為了你，險些連命都不要了，你若是自那混沌書陣法中走來，應該將一切都看去了，對麽？”

自然是都看去了，非但看去了，還將一切都烙在心上，烙得渾身生疼。

韓綺的手在袖中緊緊拽在一起，她點頭道：“我看到了。”

“若是我要你為他豁出性命，你肯嗎？”樾白聲音淡淡，卻是問出了這樣一句話來。

韓綺的回答不帶片刻猶豫：“我肯。”

對於孤月瀾，一切的念頭都不需要猶豫。

樾白垂目看她，忽的展眉一笑，那笑裏面含了諸多情緒，最終都歸於平靜。他往前一步，負手看著韓綺，開口道：“既然如此，就讓我看看吧。”

韓綺未及回應，只覺得周身的景色再變，韓綺未能看清那些晃眼的景色，便發覺樾白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轉而出現在她眼前的，是平靜的赤霄城。

清微和小葉都站在她的身前，兩人怔怔看著她。

“你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清微神色古怪的問。

韓綺輕輕搖頭，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怎麽回事，但就在此時，天色突然暗了下來。

地面開始猛烈的搖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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