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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驢鳴送好友 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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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我一個人在空曠無人的道路中行走,茫茫然找不到出路,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是做夢嗎?是的,一定是在做夢,可為什麽明明知道是做夢卻還是醒不過來呢?恍然間不知哪裏照來了一束白光,崔筠一襲素白衣裳,不施粉黛,不戴珠釵,緩緩向我走來:“我要走了,特來求郭姊姊一事。”

我恍惚已然忘記了什麽,只不自覺地開口她:“你,要去哪裏?”崔筠並不回答,向後退了兩步,擡手加額,鄭重伏地拜了下來。

我慌忙前去相扶,竟發覺自己摸她不到。正當我驚訝地看著自己雙手,驚慌失措之際,又見崔筠直起了身子,擡頭淒然含笑道:“郭姊姊今日欠我一命,我知姊姊亦是無心,因此並不相怪。只是,將來有朝一日,請郭姊姊看在妹子如今誠心的份上,救子建一命。”

我剛欲細問,卻猛地被人一拽,睜開眼來。“做什麽夢了?”昏暗之中,能隱約看見他急切擔憂的神情。

我驚魂未定,只覺渾身發冷,恍惚間有一滴眼淚從眼角溢出,適才之事,依然清晰可記,訥訥地看著他,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崔筠,大概出事了。”

建安二十一年,臨淄侯曹植妻崔氏因“衣繡違制”之故還家賜死。有人說,這件事,似乎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臨淄侯的失寵。

可如果要說曹植自此被曹操冷落,似乎又不見得,賜死了“清河崔氏”不到一個月,曹操又為他聘娶了“瑯琊謝氏”,就是那句著名的詩“舊時王謝堂前燕”的瑯琊謝家。當然,這個時候離這句詩的問世還有數百年!

謝氏年紀雖小,卻是一派大家風範,聽說幾日下來,曹植的幾個庶子庶女已被她管教得服服帖帖了。崔筠的死似乎沒給曹植的生活帶去多大的改變,只是偶然狹路相逢,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刀子一般,若是眼神能殺人,我大概已然被他活剮了。挺好的,至少說明崔筠的多年陪伴,還是在曹植心中留下印記了。

在鄴城休養了接近一年的曹操準備再次出兵征討孫權,這次,留曹植守鄴。婢女們在忙裏忙外地收拾行李物品,我站在門口念叨著還有什麽是需要帶的。

“這次,大概是父王給子建的最後機會了。”忽地被人從後攔腰抱住,“今日同子建飲酒暢聊,不知為何,總覺得心裏空落落的,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聊什麽了?”伸手覆蓋著他置放在我腹間的手。

曹丕從我左肩半探過頭來,“子建說他一直以來皆是敬佩我這個兄長的,從未有過僭越之心;我也想起許多兒時之事,想著若是同他只是平常人家的兄弟,那該有多好?”

“可是有些事情卻不是你們能夠決定的。既已然開始了,總是要朝這條路上走下去的。”我隨手移上了房門,在他懷中轉身,面對於他。

“的確,即便再給一次機會,我同子建還是會同現今這樣。仲達他們將命托付給我,我必須要登上那個位子去護他們周全,哪怕不折手段;同樣,楊修丁儀對子建亦是以命相托,即便只是為了他們,他也會全力以赴。我同子建之間,從來都不是兩個人的事情。”

怎麽有種相愛相殺即視感?

雖然我對歷史不了解,可穿越之前看過不少清穿小說,裏面有一段我印象深刻。說雍正繼位之後對八爺黨的大臣橫加打擊甚至抄家滅門的故事。

曹丕的意思便類似這種,即便為了各自身邊人的命,他同曹植也是要爭下去的,直到......有一方跌到了泥中,輸到再也沒有辦法翻身。

“怎麽子桓如今說話跟已然勝券在握了一般?”我仰頭看他,“何時變得這般有信心的?”

“如今楊修已失父王信任,丁儀獨木難支。而我外有仲達季重謀劃,內有‘女中之王’幫襯,這不是早晚的事情嗎?”他低頭抵著我的額頭反問。

我才想笑他,忽聽得敲門之聲,門又“倏”地一聲被人移開。下意識地從他手臂之中掙紮出來,捋了捋自己其實並不怎麽淩亂的發髻掩飾著尷尬。

“你怎麽來了?”曹丕也是一楞,看向門邊的方向,又皺眉厲聲叱道:“外面的皆是死人嗎?”

我心下已猜出是誰,一回頭,果見甄宓站在門口。

“夫君不要動怒,過幾日即將出征,婢子們皆在院中忙碌,自然不在外面守著。”甄宓走進來,轉身移上了門,頓了一頓,又輕聲道,“若非如此,妾也聽不到你們又在暗中謀劃對付四弟。”甄宓背對著我們,瞧不見表情,只聽聲音,似帶了那麽些“怒其不爭”。

我尚在認真回憶適才是不是說了什麽出格的事情。曹丕已然反應過來了:“你聽岔了,我們從未說過要對付子建。”

“子建自阿筠走後終日飲酒,父王的恩寵也淡了不少,你們,便不能放過他嗎?”甄宓轉過身來,清澈明亮的眼神中透著懇求之意,“難道身外之物真的比手足之情還要重要嗎?”

我在一旁默默撫額,還以為她上次和我說那些話過後,會“成長”起來,拿出她該有的本事來,正準備摩拳擦掌地迎戰呢!沒想到,竟還是這樣的天真。

得,就這樣的人設,看來我和她還是撕不起來。

“這倒奇了,常聽人說胳膊要向裏拐,怎麽你的胳膊偏是朝外的?”曹丕輕笑著搖頭,大概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吧。

“我並非向著別人,而是不願看著你們泥足深陷。”甄宓輕輕搖頭,“這世上並非是所有的事都要爭個高下的。”

“宓兒你病得不輕。這次就留在鄴城休養,不要隨軍勞累了。”曹丕先是閉目,隨即睜眼,嘆氣關懷。

甄宓微楞,茫然詢問:“夫君你這是何意?我並不曾生病。”

“意思就是一會兒太醫會去你院裏診脈,說你得了風寒,不宜隨軍勞累,應留鄴城休養。”他又為甄宓解釋了一遍。

這,就是所謂的“被生病”。

明白過來後的甄宓竟並不生氣,似是已失望透的樣子,淡淡笑道,“若是夫君執意讓妾留鄴,賤妾無法可說。只是夫君行事,總是要對得住自己良心的。若是將來有朝一日得了所有,卻失去了親人與良知,又有什麽意思呢?”

嘴炮滿分。這麽耿直單純的人,在曹家能活到現在,簡直就是奇跡來著。

建安二十一年十二月,魏王曹操出征討伐江東,命臨淄侯曹植留守鄴城。“偏巧”甄宓病了,亦留鄴城休養。她的一雙兒女由魏王夫人卞氏親自領著隨軍出征。

建安二十二年,正月,曹操駐軍居巣,孫權守衛濡須。這時軍中忽發瘟疫,那個曾教過孟康孟武讀書,喜歡聽驢叫的建安名士,曹丕好友王粲在這次瘟疫之中病歿了。在幾個同行的幕僚將王粲草草落葬之際,我陪曹丕前去他墓前吊唁。

那日,不過是極普通的陰涼天氣,太陽半躲在雲後不肯出來,卻始終沒有下雨的跡象。棺木入土,一切塵埃落定。幕僚們有的掩袖抹淚,有的灑酒於地,有的作賦寫詩,以各種方式哀悼。

“想知道仲宣為何愛聽驢叫嗎?”曹丕在一旁冷眼看著眾人,輕聲問我。

“嗯?”我點頭疑問。

“仲宣生前曾說過,人說的話,做的事有時會分不清真心還是假意。唯有驢叫,或歡喜或悲鳴,是永遠不會騙他的。”話及於此,他又將我往旁邊輕輕一推,“站遠一些,你且看著。”

曹丕幾個擊掌,原本在悼念王粲的幕僚瞬間安靜了下來。曹丕走至王粲墓前,從士兵手中拿過一打紙錢。

我楞楞地站至一旁,他,莫不是想......?

“仲宣生前最愛驢叫,今日我等好友齊聚於此,也不要撰寫悼文,吟詩作對了。不如各自學一聲驢叫送他一程。”曹丕低沈地聲音驀地響起,說完此話,又將手中紙錢灑了一半,自己先“噅噅”地學著驢鳴,仰頭叫了幾聲。

眾人先是面面相覷,不一會兒也接二連三地學起驢叫來,一時間王粲墓前的“驢叫聲”竟此起彼伏。只不知這樣的“驢叫”,九泉之下的王粲能否辨別得出真心和假意。

隨著那哀鳴之聲,他又一甩手中剩下的紙錢,大聲喝了一聲,“仲宣一路走好!”

魏王的公子帶著一群人在好友的墓前學驢叫哀悼,局外人看來也許是一個很好笑的段子,可是至少在我眼裏,並沒有那樣好笑。

王粲有兩個兒子,皆已弱冠,在鄴城為官,曹丕寫信回鄴讓人對他兄弟二人多加照料,這些自不必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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