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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大結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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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兵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一直到日暮時,這場混戰才結束。

回京的路途上,沿路皆是行跡散亂,穿著兵士服的老百姓們,而身披戰甲的,實則是一群年青的文臣們。

陳淮安的信送到京城的時候,整個京城是空的。

陳嘉雨和葛青章奉皇帝之命,開了各衛的兵器庫,將京城之中從兵馬司到皇城守衛,所有的人全調動了起來,又緊急從河北征召了許多壯年男子,於一夜之間,湊了五千人,讓他們穿上士兵服,執著武器,假作圍城之勢。

至於黃煙滾滾,不過是晴天烈陽,黃土松散,原野上的百姓們甩鞭子甩起來的而已。

這所謂的百萬大軍,之所以能嚇退十萬兵,靠的,是騾駒先在軍中散播消息,而後王金丹被吊在城門上時,一夜的吼,先在叛軍們的心理種上陰影,再緊接著,葛青章與陳嘉雨帶兵,假以圍城之計。

一環連著一環,於是不攻自破,不戰而屈。

並肩勒馬走在一處,葛青章指了指遠處的車駕,道:“太晦氣了些,你怎能叫錦棠抱著個死人?”

不遠處的馬車簾子時時叫風掀起,能看得見錦棠,她一直在裏面坐著,而死了的林欽,她一直牢牢摟在懷裏。

陳嘉雨亦道:“叛將而已,徜若帶入京城,皇上定然要將他碎屍萬斷,倒不如找個地方私底下埋了去,我去勸二嫂,讓她把這人的屍體給放了?”

陳淮安道:“等等吧,再等等。”

他一直猜不透林欽的為人,直到此刻,算是有點兒了解這個人了。

他有領兵的能力,戰功著著,但又性格內向,背負著父亡母死的仇恨,一直以來,卻沒能找到一個很好的渲洩口。

上輩子,是羅錦棠改變了他,他一直要嘗試著偽裝,在錦棠面前偽裝成個好人,於是私下進行著自己的謀反之事,但於大局上,是因為羅錦棠,才會一直偽裝著自己忠良色。

他深知只有如此,才能獲得羅錦棠的愛。

那麽,滇南那一回,就是他為了能徹底贏得錦棠的心才去的。

至於究竟他是怎麽死的,窮極兩生,這個就永遠都沒有任何人能知道了。

陳淮安策馬過去,揭開簾子,錦棠倚靠在車壁上,閉眼坐著,長長的睫毛壓在眼底,她的唇起了皮,仿如幹涸的河床一般。

他將只水囊遞過去,錦棠於是接了過來,抱起來摟著水,猛飲了一氣,還給陳淮安,繼續閉上了眼睛。

於羅錦棠來說,上輩子,林欽是她在失去家人之後,唯一的避護。

這也是她一直以來,相信林欽不會殺自己的原因,重生回來,她對於這世間所有人的認知都變了,唯獨對林欽沒變過。

所以,她一直在試圖勸說林欽,讓他放棄造反。

直到陳淮安說葛青章是林欽殺的,她才驚覺過來,上輩子陪伴了她三年的男人真正的本性,可這時候已經無可挽回了。她從井裏跑了出來,夫妻同時被縛,該到挑生死牌的時候,她明明是想生的,可她自己挑到的卻是死。

到林欽把她拽下垛口的時候,錦棠以為自己活不了了,可是她又沒想到他會把生門留給自己。

錦棠腦中一片昏昏噩噩,全是兩輩子,林欽死時的樣子。

不評事非功過,他待她兩輩子都是好的啊。

錦棠還記得他背著她去河間府時的樣子,記得自己躺在地上撒潑打滾罵臟話的時候,林欽站在路旁,一把年紀的人,抱拳揖手,於路人們說話的樣子。

還記得他帶著她在河間府的城隍廟前,講起自己小時候的故事。

在這一點上,他與陳淮安很不同。

陳淮安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當然,幼時過的開心快樂,沒有什麽難解的心結。

林欽遇到一個又一個的女人,試圖敞開自己的心扉,試圖交付自己幼時的苦難,試圖能為自己找到一個家。

或者是他的經歷造就了他的性格,無論作什麽,全力以赴,不留後路。

便死,也非得橫死於她的心頭,推不開,搡不走。

眼看京城在望,陳淮安給嘉雨和青章一個眼色,叫停了馬車,三人這就來搬屍首了。

“至美,至美,至少讓我把他帶到京城吧?”錦棠還不肯放手。

陳淮安見陳嘉雨和葛青章兩個拖不動,自己一把攥上林欽如灰色的一只手,用力一扯,他整個人就從錦棠懷裏甩出去了。

“那至少讓我替他洗把臉,梳個頭?”她都要哭了。

陳淮安擡頭掃了她一眼,眼底那種決絕錦棠從不此見過。

她還想耍潑來著,哭鬧來著,但因為他狠戾的一眼,居然給嚇住了,生生兒就縮回了自己的手。

陳淮安撣著自己袖腕上所沾的,林欽的血,索性將他的屍首抱了起來,轉身就走。

“棠,你怎能就這樣給孩子餵奶?”葛牙妹一把奪過孩子,錦棠還茫然的望著她,葛牙妹氣呼呼道:“你在外跑了兩天,此時奶都餿了,給阿荷吃了她會鬧肚子的,快把孩子放下,給我洗澡去。”

錦棠於是放下孩子,轉身進了內間,解了衣裳,坐入浴盆之中。

身上有林欽的血,粘著她的衣裳,粘著她的頭發,極難撕開,他頭砸在地上的時候,錦棠聽到砰的一聲,仿如西瓜爆開的聲音。

他的人,他的臉,他那只手,不停在她眼前晃著。

她不覺得惡心,也不覺得怕,當然也不覺得遺後悔。

徜若當時她不把林欽推下垛口,死的將是成千上萬的人,她殺了一個人,但拯救了更多的人,羅錦棠並不是在意這個。

她只是不明白,林欽能一刀刀的將葛青章淩遲,為何在掉下垛口時,不把她墊在下面,給自己一個生的機會。

給孩子哺乳的時候,錦棠在想這個,換尿布的時候,也在想這個,甚至於吃飯的時候,她依舊在想。

她甚至不問每日忙忙碌碌,進進出出的陳淮安,在強行從車上把林欽的屍首搬走之後,帶到了何處。

有很多人來看望錦棠和小阿荷。

葛青章帶著竇明娥一起來的,竇明娥給小阿荷作了一身三個月可以穿的小衣裳,洗的綿綿凈凈,葛牙妹於是替她換上了,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交衽衫子,左側胸襟上繡著一對並蒂蓮。

“好看嗎?棠,好不好看?”

錦棠笑道:“好看,真好看。”

竇明娥於身後勾了勾葛青章的小指,說:“咱們也生個閨女,好不好?”

葛青章臉略紅了紅,清著發緊的嗓子,坐正了道:“好。”

接著,陳嘉雨來了。

他向來愛絮絮叨叨的,一會兒拿手指點一點孩子翹翹的小鼻梁,不停的說:“二嫂,她可真漂亮。”

錦棠亦是笑著,說:“是啊,她是真漂亮。”

小家夥如今長大了些,能穿褲子了,葛牙妹替她衲了幾條很漂亮的小褲子,巴掌大小,套在腿上就可以束開包裹,她生著兩條錦棠一般肉勻勻的小腿兒,又細又長,總是不停的蹬來蹬去。

錦棠握上小家夥暖暖的腳丫子,感覺著她一下下的踹蹬,格外的好玩。

曾經她一顆心都在酒坊上,如今卻有很久都不曾過問過自己的酒坊了,她的滿顆心都在小阿荷身上。

錦棠最最後悔的一點,是她怎麽會舍棄這孩子,跑出去找陳淮安。

她回到京城,看到孩子,才覺得自己當時是做錯了,大錯特錯。

後怕,每每想起自己曾舍棄了孩子就後悔,又悔又怕。

悔自己當時不該跑出去救陳淮安,怕自己摔下去的時候已經死了,或者阿荷已經沒娘了,自己只是一抹鬼魂而已。

是因為這個,錦棠愈發的離不開阿荷了,也不準別人抱孩子,自己一人圈著個孩子,護犢子的牛一般,只逗阿荷一人說話,只與阿荷一個人玩兒。

六月暑熱,錦棠的奶又少,葛牙妹親自從黑龍潭釣了一盆三寸長的小鯽魚來,一只只仔仔細細的剝了鱗,洗的幹幹凈凈擺在廚房前的案板上,與身邊的齊如意念叨著:“錦棠怕不是撞了邪了,鬼上身了吧,我瞧她木呆呆的,如意,你可知道這京城裏有沒有好點的陰陽,咱們找個人來,替她攘一攘?”

如意自己作的水磨豆腐,黃豆點著鹵水,壓的瓷實,一股豆香。

這種老豆腐燉燙最合適了,燉上三個時辰,豆腐全成了蜂窩,甭提多鮮美。

她切了塊豆腐吃著,踮腳看了眼正房窗子裏坐著,正在給孩子餵奶的錦棠,道:“她就是最近話少了些,不愛與咱們嘻嘻哈哈了,我也沒覺得什麽啊。”

芷堂扛著根棍子進來,一臉的不爽:“她病了。”

“好好兒的,不疼不熱不癢能有什麽病?我覺得是撞鬼了。”葛牙妹道。

芷堂吸了吸鼻子,道:“就是病了。”

葛牙妹於是又站起來問錦棠:“棠,你自己覺得呢,你病了嗎?”

錦棠正在玩閨女的兩只胳膊,小家夥眼睛生的比她大,眉毛似乎比她的粗些,咧唇而笑,兩排紅紅的牙胎。

“瞎說,我好好兒的,能有什麽病。”

葛牙妹道:“瞧瞧,她沒病呢,好好兒的,哪來的病。定是撞鬼了,你們等著,我親自出去給咱們尋個陰陽來。”

葛牙妹找了兩個道士來,擺了一場大陣,一會兒五谷一會兒無根水的,灑了錦棠的滿頭,她似乎也不惱怒,等葛牙妹折騰完了,遂將門一關,將自己和小阿荷兩個就關裏面了。

這下倒好,原本她還開門的,如今連門都關了。

葛牙妹於是問如意:“難道是這個道士術法不行,沒把鬼弄走,反而給養大了不成?”

齊如意吃著一枚格外大的桃子,道:“我覺得也是呢,大娘,您沒發現嗎,咱們二少奶奶的眼神似乎比原來更呆了。”

窗子開著,葛牙妹遠遠望著,確實。

錦棠原本兩只眸子,水潞潞的,笑起來亮晶晶的,如今除了看阿荷的時候眼中會有神彩,無論看什麽,都是空洞洞的。

甚至於,方才的黃豆豬蹄湯裏頭葛牙妹忘了放鹽,等她想起來的時候,錦棠已經連著喝了三碗了,她這竟是連鹹甜都不分了這是。

小芷堂和小宣堂兩個也不知哪裏撿來的糧食,綠豆紅豆小米,麥子和稻米,一人手中一只碗,背上插三道小旗,正在學道士作法,於院子裏踩著步兒,嘴裏念念叨叨,把個才在學走路的小康康放在中間,假作錦棠,正在給他施法。

宣堂聰明,學的有模有樣,芷堂笨些,嘴裏咕嚕嚕的念著,又說:“大姐姐明明就是病了。”

而恰在這時,一個年約十四五歲,高高瘦瘦的少年背著褡褳,敲了敲門,問道:“請問,這可是羅錦棠的家?”

葛牙妹轉頭一看,以為自己眼花了,揉了兩下眼睛,才發現真是念堂,幾步奔過去,仰望著高高瘦瘦的兒子:“我的兒,你可算上京城來了,怎的出發前也不給娘說一聲?”

念堂風塵樸樸,一件青色直裰,袍擺破著,頭上的方巾也叫火給燒焦了一半,他道:“聽說姐姐有孩子了?”

葛牙妹道:“是呢,她有孩子了,叫阿荷,是個丫頭,生的可漂亮呢。”

正好兒,錦棠似乎總是心不在焉,跟丟了魂似的,葛牙妹想著,大約她心心念念的念堂來了,能叫錦棠歡喜歡喜,或者她的魂就回來了呢?

她再轉過身來,欲要拉念堂一把,卻發現這孩子又不知去哪裏了。

生了太多孩子的人,心分成了幾瓣兒,要操心這個,又要操心那個,葛牙妹以為是自己語氣不好,惹到了念堂,讓他又生了自己的氣,不辭而別了,趕忙又追了出去,卻見他就站在院門上的一株松樹前,正在翻著自己的褡褳。

“我這個樣子,不好給孩子作舅舅的。”念堂解釋著,於褡褳裏挑了許久,翻出一件沒有補丁的,幹幹凈凈的青直裰換上了,又翻了梳子出來遞給葛牙妹:“娘,再替我梳梳頭吧。做了舅舅,就得有舅舅的樣子呢。”

葛牙妹接過梳子,仰望著高高瘦瘦的兒子,他從十二歲那年身高超過了她,就成個大人了。

念堂將直裰袍擺一甩,紮個馬步,閉上眼睛,就開始讓葛牙妹替自己梳頭了。

他的到來,總算讓錦棠短暫的歡愉了起來。

“我能抱一下嗎?”念堂笑著問錦棠。

錦棠立刻就把孩子遞了過去:“當然可以,阿荷,快來,叫聲舅舅聽。”

這般小的孩子,只會無意識的哼哼唧唧,哪會叫什麽舅舅呢。

念堂接過小小的孩子,軟萌萌的。他看了太多的弟弟,每一個生下來都氣勢洶洶,哭起來嗓音嘹亮,而這是個不哭的孩子,兩只眼睛又圓又亮,也不會像那幾個弟弟一般咧開大嘴就哭,大約因為換了個男子抱著自己,不滿意了,但也只是嘟起嘴來,小聲的哼著,以表達著自己的滿,怯怯的。

“娘說你早成親了,妻子了,緣何不曾帶來?”錦棠試著問道。

念堂長長的睫毛毛疾速的跳躍著,將孩子抱的略緊了緊,道:“死了。”

錦棠訝然。

“在君子津渡渡船時,半路碰上叛軍們往北而逃,撞翻了船只,陸姐姐溺死了。”

說著,眼中聚攏了淚,念堂疾速的揩了一把,別過了眼。

比他大五歲的,高,胖,壯,還粗,還野蠻的女子,其實是在黃河上與對岸而來的士兵們爭吵時,叫士兵們推下水的。

念堂為了救她,還差點把自己給溺死。

但他確實仿如愛著母親一般的,愛著陸氏,這無關她的相貌,他喜歡的,只是陸氏的強壯,強悍,以及,像母親一樣的安全感,遂在說起她的死時,特地粉飾過一番。

錦棠與念堂並肩坐在一處,恍惚間,還是當年父親喪去,倆人坐在渭河邊守靈時一般緊緊的偎著,錦棠決意狠命的弄死了林欽,念堂失了妻子,倆人的心中一樣棲惶。

念堂在很小的時候就沒有家了,當然,他心裏或多或少的,也因為陸桂枝整日裏碎碎念的影響,對錦棠和葛牙妹有些不滿。

錦棠拿走了他的酒肆,葛牙妹嫁人之後就甚少過問過他,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羅家要忍受大伯娘黃氏和老祖母的唾棄,而酒肆由葛大壯的妻子張氏管著,慢說他插不上手,有的時候甚至回去一次,張氏都要給他甩臉子。

至於學費,束侑,就更不必說了。

他不喜歡開口去要,而張氏明明掌著他的錢,卻從來不肯給他一個銅板兒。

葛牙妹和錦棠倒是願意給的,可那不是他的,是她們施舍給他的。

他自覺自己成了家裏唯一多餘的人,於是轉而,替自己另找了一個家。

便在上京時,其實陸桂枝是準備了一大沓的東西,包括當年齊梅的案子,並羅根發認罪時的狀紙,以及酒肆最初的歸屬權等物,是決意要上京城,來打酒肆官司的。

若非陸桂枝死於半途,他和羅錦棠,此時非是如此相見,而是對搏公堂了。

但因為小阿荷,念堂把張氏給自己的虐待與罵,這些年受過的苦楚全都吞回去。

姐弟之間,一個孩子似乎是最好的黏合,他喜歡那個小小的小嬰兒,只看到第一眼便挪不開眼睛。

念堂決口不提往事,也住到了錦棠這兒,每日除了讀書,就是陪著錦棠一起逗弄個孩子。

只是,葛牙妹本以為念堂來了,錦棠的病會好起來,但她似乎病的更嚴重了,便抱著小阿荷的時候,偶爾都會失神。

沒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麽,也沒人知道她究竟是怎麽了。

而陳淮安了。

一場瘡痍過後,他雖未被正式起用,但皇帝指派了源源不斷的差事,每日早出晚歸,回來便是月夜,為了不吵著錦棠和孩子,也只能單劈屋子新住著。

他太忙,又因為家裏有葛牙妹照料著,甚至經常連錦棠的照面都不打就走。

小阿荷滿百歲的這一天,葛牙妹總算來的早,把陳淮安給堵到了門上。

她道:“棠怕是真生病了吧,淮安,你這一天到晚的在外頭,就不管管她?”

就在這時,陳嘉雨恰牽著馬來接他,陳淮安也來不及應付丈母娘,倆人俱是疾匆匆的,轉身便走。

沒堵著女婿,葛牙妹本就生著氣了,再兼伺候小的久了,肚子裏總歸有氣兒,氣呼呼進了屋子,見錦棠端起滾燙的粥吃了一口,竟也不覺得燙似的,又心疼她,又莫名的火大,收騰著孩子的尿布時便語氣有些兒不好。

“要說真撞了邪吧,我也替你請了幾回道士了。要說身上有病吧,宮裏的太醫三天問一回脈,也沒見你哪不好,可你瞧瞧你如今這個樣子。

我聽說林欽就是你原來的舊相識,但他作了什麽了就能叫你如此魂不守舍,難道說,就為了他,你和淮安兩個這是夫妻也不作了,你這是魂也跟著他走了這是。淮安也真是的,終歸你們還是夫妻,就算真的上輩子有過什麽,人都死了,他這仇是要記兩世還是怎麽的?

我真就不懂了,好好兒的年青夫妻,瞧你們如今這一個不理一個的樣子。”

錦棠依舊在吃那碗粥,葛牙妹都能瞧得見碗邊上的熱氣,偏她就不知冷熱似的。

她也是生氣,一把奪過碗來,再看她的手,也不知什麽時候叫針戳了一堆的針眼在上頭,也混然不覺似的。

葛牙妹氣的在錦棠肩上拍了兩把:“既這麽著,你何不跟他一起死了去,真是,白白疼你這麽大,連愛惜自己的身體都不會,你瞧瞧你的手。”

她下手有些狠,是真把錦棠給打疼了。

錦棠啊的一聲,見阿荷因為外祖母的聲音太大,給嚇撇著嘴,兩只大眼睛楚楚可憐,全是淚花兒,眼看就要溢出來了,連忙將她抱了起來,在懷裏顛著:“娘,您就出去吧,您讓我和阿荷單獨呆會兒,成嗎?”

“沒出息的東西,你一個人呆的時間還少嗎?就不能出去走一走,敞一敞曬曬太陽,或者心情就好起來了呢?”葛牙妹又罵了兩句,這才出去了。

錦棠抱著孩子,也覺得自己似乎悶的太久了,遂從後門上出了院子,於涼森森的黑龍潭邊渡著步子。

對岸就是慈悲寺,慧祥法師正在頌經,經聲遙遙可聞。

小芷堂和小宣堂一前一後,兩只小狗兒似的跑了來,此處人家的幾個孩子見了宣堂,自發的要了他,幾個人一塊兒頑去了。

芷堂也想,但其中一個個頭兒高些,叫胡三的孩子立刻就搡了他一把:“醜八縣,我們不要你,快滾。”

宣堂道:“胡三兒,這是我弟弟,你要我就得要他,沒他就沒我,我也不跟你一塊頑兒。”

胡三鄙視了芷堂一眼,道:“那來吧,但得讓他跟的遠遠兒的,不許離咱們太近,你瞧他那醜樣兒。”

說著,一群孩子就跑了。

但芷堂並沒有跟著,醜,還好面子的小芷堂,如今外號叫醜八縣,就是說,整個京城周圍八個縣,屬他最醜。

“姐姐覺得芷堂不醜。”錦棠笑瞇瞇的說:“阿荷也覺得舅舅不醜。”

芷堂撇了撇嘴,兩手托著腮膀子,聚精會神的望著繈褓裏的小外甥。

說實話,方才他想打那個喊他醜八縣的胡三兒來著,就是因為看到小阿荷在這兒,怕要嚇哭了孩子,才沒有打的。

“姐姐,你就不怕自己把病傳給阿荷嗎?”芷堂擡起頭來,一本正經的說。

錦棠一臉訝然:“姐姐沒病啊,姐姐怎麽會有病呢?你從哪兒聽來的這種話兒?”

芷堂坐在亭子緣邊的木椅上,兩腿晃蕩著:“你的手一直在抖,你自己沒發現?”

錦棠伸了一只手出來,望著。

確實,她的手似乎一直在抖,應該說,把林欽推下城樓之事,她的手就開始抖了,總是不由自主的抖,想要刻意停下是不可能的。

但這算不得病啊。

“你還總躲著姐夫,只要估摸著他回來,就早早兒的睡了。”

“這也沒什麽啊,尋常夫妻日子過久了,相看兩厭,就是這樣的,你還小,不懂這個。”錦棠道。

“阿荷喜歡爹爹也喜歡娘,可你們居然一個討厭一個,哼!”

芷堂再說了一句,瞧見遠處有只螳螂,一蹦一跳的,往草叢裏捉螳螂去了。

錦棠確實怔了一怔,她討厭陳淮安嗎?

也不是討厭,但自從河間府回來,他們確實就不似曾經那般親昵了。

當然,陳淮安在親耳聽她說過自己與林欽的那些過往,在她當著眾人的面抱著林欽的屍首不準他帶走的時候,目光中那種驚訝與隨後的冷漠,錦棠從不曾見過。

他肯定以為她是因為愛著林欽,才不肯接受他的,索性也就躲的遠遠兒的。

兩世的夫妻,在有了孩子之後重燃了對於彼此狂熱的愛,但在一場生死大難之後,那狂熱的愛蕩然無存,陳淮安愧疚於自己沒能保護好妻子,也發現妻子除了他之外,還深愛著另一個人。

他有禮有節的退回了丈夫的位置上,自覺擔負起了一切家用,每日早出晚歸,忙著掙銀子,養家糊口。

而她,在他那般無情的扯走林欽屍體之後,也就放下一切,回頭,專心去補償阿荷了。

他們之間有著比山還高,比海還深的恩與義,但沒了愛,怯於見彼此,於是相互躲避著。

錦棠並不覺得自己有病,只是覺得,她和陳淮安經了一場生死,再也無法愛上彼此了而已。

枯坐到了晌午,看了回子芷堂捉蛐蛐兒,宣堂和一群孩子打仗,錦棠估摸著葛牙妹的氣該消了,這才自後門上回家去。

一進家門,便見宮裏來的太監、內侍,侍衛,以及年青的六科臣子們,站了滿院子。

陳淮安並不在,這些人整齊有秩的,在西廂進進出出,鴉雀無言,院中負責接待他們的,是念堂。

“怎麽了這是?”錦棠問葛牙妹。

“說是咱們淮安入主戶部,作了侍郎,這些人是來送他的官印、朝服,授帶,魚符等物的。”

這麽說,陳淮安終究還是起覆了,而且,在他二十六歲的這年,就入主戶部,成了侍郎。

戶部侍郎,正三品,按理來說,他的入閣之路也就穩了。

但是,他父親陳澈了?

陳澈可是一直以來極力反對陳淮安再為官的,擁簇他的老臣們,也力壓著陳淮安,不準他再為官,既陳淮安作了侍郎,那與陳澈二人,是否從此父子就反目了呢?

是夜,葛牙妹帶走了孩子們,念堂也去讀書了,家裏唯有個錦棠。

月光涼涼,仿如玉洩,錦棠忽而想起小芷堂說的話。

錦棠覺得彼此也冷夠了,於是想跟陳淮安談一談。

或者他們躲著彼此,倒也沒什麽,但阿荷是他唯一的女兒,他為何總要躲著孩子了,雖說住在一所院子裏,因為他的早出晚歸,阿荷這些日子來連爹爹的模樣兒都忘了啊。

甚至於,今日是阿荷的百歲,就算不開宴,倆口子難不該像原來那般,圍著小阿荷,仨人一起坐上片刻?

這夜陳淮安來的依舊晚,錦棠一直等到敲過更聲,才聽到他在敲門。

沒有別人,她得親自替他開門。

門開,陳淮安身著正三品的朝服,清瘦,高大,胡子刮的幹幹凈凈,月光灑在頰上,泛著幽幽的青光。

見是錦棠,他語中帶了些顫,卻自然而然的就往後退了一步:“為甚不早早兒睡了,你怎的這半夜還在等門?”

要是在往昔,不說一把抱起來丟一丟,他至少兩只粗手要揉上她的臉,胡茬子刺上來,狠命的嘬上一口的。

月光下,一扇門,夫妻之間至少隔了三尺,望著彼此。

作者有話要說: 錦棠這個並不是作,而是創後應激障礙,陳淮安目前,其實就是在幫她,嗯,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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