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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楚楚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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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那毀天滅地的絕望啊,揭開提籃時那孩子的臉,像一道傷痕一樣烙在羅錦棠的心上。

那個孩子的皮膚是像白宣紙一樣透明的,兩只圓圓的眼睛,長長的睫毛,比這一個還要小一些,亦是這般緊閉著雙眼。

那是個非常非常漂亮的小嬰兒,精致的就像手藝最精湛的匠師用玉石雕出來的一般。

而這一個,面色微紅,明顯皮膚要皺些,小鼻子抽嗒抽嗒,正在出氣了。沒有那個更漂亮,但這個是活的,她會呼吸,她的皮膚是熱的。

也不知為甚,小家夥皺了皺鼻子,忽而就開始哭了。

小閨女的哭聲,嚶嚶喘喘的,像只小貓兒的呻吟一般。

錦棠叫道:“娘,她是活著的,她會哭。”

葛牙妹一把拍過去,打在錦棠肩膀上,斥道:“呸呸呸,你怎麽能說這種話?”

錦棠一手捂上鼻子,仰躺著閉上眼睛就哭了起來。

重活一世,她又有新的孩子了,原來那個,真的不能再想了。

窗外艷陽高照,四月的鳥語花香,葛牙妹不知道女兒心中的難過,摟著小繈褓輕輕兒的晃悠著。

陳淮安洗了把臉,刮了回胡子,試了幾番,只在葛牙妹的繈褓裏看了一眼那個紅紅皺皺的小嬰兒,就忙著入宮了。

乾清宮養心殿的大殿外廊廡下,有一眾浙東派的文臣們也正在等皇帝詔見。

為首的,是禮部侍郎張之棟,他見陳淮安上了臺階,抱拳道:“老臣這些日子來,無日不聽這城中的百姓誇淮安。說滿朝文武,唯有陳淮安是個忠良之臣。”

戶部侍郎馮延已道:“是啊,淮安清田丈地,攤丁入畝,惠及的是百姓,贏得的可是千古清名,咱們佩服,佩服之極。首輔大人當很為你而驕傲吧?”

陳淮安一聽這倆老臣就是變著法兒在罵自己。

畢竟他此舉雖說惠及了百姓,但真正觸動的,是百官,仕族們的利益。

如今滿朝上下,就連陳澈所轄的淮南黨們對於陳淮安也是滿腹怨言,怨他此舉簡直就是土匪,是強盜,強逼著百官們補交稅款。

陳淮安負著兩只手,大步走至馮延已面前,歪首笑著說:“我瞧馮侍郎的氣色倒是挺好,不過原來您挺胖的,最近怎麽瘦了?”

馮延已道:“滿朝只有淮安一個忠良,咱們都是奸臣,奸臣麽,可不就瘦?”

“恐怕不是吧?難道不是阿芙蓉膏抽多了?”陳淮安半嬉半笑,突然就來了一句。

馮延已給嚇了一大跳,因為他確實有阿芙蓉癖,如今也吸食的有點子多。皇帝最恨阿芙蓉膏,要叫皇帝知道,他連官都沒得作了。

就在這時,禦前太監自殿內走了出來,召陳淮安進殿了。

殿內非但皇帝在,小皇子朱玄林亦在。

皇帝膚色黑了許多,瞧著也康健了不少,尤其是胡子,明顯比原來濃了,也密了。

他算得上有毅力了。

多年成癮的罌粟殼,說戒就戒,沒有一丁點兒的含糊。而且,在聽說自己是服食多了胎盤之後,如今每餐飲半碗鹿血,只為補添自己的陽氣。

小皇子先就起身,站了起來,躬禮道:“陳大人!”

“林欽果然遞了折子上來,說如今國庫豐盈,他要計劃一場北征,需要白銀百萬,兵丁三十萬,與你猜的一模一樣。”皇帝說著就站了起來。

百萬紋銀,是陳淮安頂著叫諸王公大臣們戳脊梁骨,罵他祖宗八代的惡名,才收繳上來的,林欽覬覦這筆銀子已經很久了。

但這還不算什麽。

因為壓根就沒什麽北征,林欽非但不會北征,還會借著北征之名,於整個大明境內大肆調遣軍士,到最後將京城一圍,然後直接起兵造反。

上輩子,他在陳淮安被下大獄之後,陳述自己的理想與規劃時,便是這麽陳述的。

也是因此,陳淮安才相信他有起兵造反,有把錦棠捧上開國皇後的能力,才會信任於他,最終繳械,擔下千古罪名,被流放。

但不知為何,在聽說南詔叛亂之後,他出征去平叛,最後卻是受了重傷,從此造反大業,功虧一簣。

陳淮安於是問道:“皇上,您準了嗎?”

皇帝臉色明顯一黯:“因為你提前提醒過朕,說林欽心有二謀,所以朕不曾準。但是淮安,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林欽帶兵打仗的能力是勿庸質疑的,要真不用他,咱們大明將面臨著無人可用的局面。”

陳淮安當然不能給皇帝說自己重生了,也不能說林欽必定就會造反,朝廷培養一員武將不容易,而且林欽迄今為止,猶還對皇帝忠心耿耿。

他應該還是在等時機,但也意味著,他還在猶豫。

陳淮安但願林欽是在猶豫不決,而非謀機。他道:“但皇上也不能把所有的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漠北與遼東的兵權,您得自掌,而不能為了偷懶,就讓林欽為代,您得知道,您自己才是大都督府的都督。”

這是泣血忠言,但皇帝卻答的頗為心不在焉:“朕會的。”

“不過,淮安,你和青章幾個近來是不是有些太過了?”皇帝話頭一轉,於桌上撿了幾分折子起來,一份份遞給陳淮安。

“這是河北報上來的,說你們為了搶奪土地,害的許多富戶,員外,地主們於一夕之間破產,自殺。而且按例,本朝舉人以上是不收田糧桑蠶稅的,你們為了收稅,強行從舉人們的手中強奪土地,以致許多讀書人斷了糧祿,連學業都無以為繼。”

一份又一份,有從戶部遞上來的,也有從禮部遞上來的,更有甚者,連光祿寺的那幫廚子,和太仆寺一幫專管釀酥酪的擠奶工也遞了折子上來,義憤填膺的要彈劾陳淮安。

陳淮安將一份份折子壓在禦案上,溫聲問道:“皇上的意思呢?您信臣嗎?”

皇帝仰頭望著高大,魁偉的陳淮安,柔聲道:“只要朕一日是皇帝,一日能作朝堂的主,朕就會替你擋一日。

但是,淮安啦,首輔大人並不這麽想,他覺得攻擊你的人太多,希望你能在一戰之後,激流勇退,保持自己的羽翼。”

這意思是,他從為官以來,辛辛苦苦幹了兩年多,政績有了,什麽都有了,如今陳澈想讓他辭官了。

當然,上輩子陳澈也是這樣想的。

在惹到滿朝憤慨時,他讓陳淮安辭官,陳淮安未肯,依舊頂難而上,最後,陳澈恨他不聽話,撒手不肯管他,而他自己,最終也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陳淮安上輩子為官十年,叫人罵了十年,他覺得也是時候該替自己正正名了。

是以,他款款自頭上摘下那頂六品冠的雙翅硬襆來,雙手鄭重其事的捧在額前,長腿一掃袍簾,往皇上面前一跪,便道:“皇上,既是為臣的父親想讓為臣辭官,為臣辭了便是。”

要說,動了百官們的錢袋子,財產之後,滿朝文武,王侯公爵們俱都怨言載道,肯定得有一個人出來,為此而負責,平他們的憤怒。

皇帝一直頂著壓力,還在幫陳淮安,但陳澈執意要讓陳淮安辭官,他們是父子,皇上自然也就同意了。

小皇子朱玄林倒是嚇了一跳,低聲道:“陳大人,你若辭了官,糖嬢嬢會生氣,會打你嗎?”

陳淮安半屈膝,單膝跪到朱玄林面前,笑道:“不會。也是正好,為臣這麽些年,從不曾陪伴過你糖嬢嬢,如今她替為臣生了孩子,為臣正好陪陪她們呢。”

“生了?兒子還是閨女?”皇帝語中帶著驚喜。

陳淮安略簇了簇眉,道:“閨女。”

皇帝立時便是哈哈而笑:“朕這些年來就想要個公主,百般而不能得,淮安,朕不羨慕你別的,唯眼饞你有個閨女。”

陳淮安笑了笑,人人都在恭喜,唯他心中委屈之極。

兩輩子加起來,成親了整整十五年,他突然覺得,自己確實是該停下來歇一歇了,畢竟這些年來,他從來不曾有一日,單獨的陪過羅錦棠。

養心殿外,廊下那群老臣當然早就得到了消息,知道陳淮安轟轟烈烈了一陣子,要滾出官場了,一個二個的擠眉弄眼兒:“淮安啦,明兒起回家洗尿布吧,啊,哈哈。”

一群老臣轟堂大笑,但還未笑完,便見殿內趕出幾個大太監來,高聲的說著:“皇上有諭,陳淮安接旨。”

“臣在!”

“聽聞羅娘子喜獲千金,皇上聞之而大喜,特賜陳淮安沈香木鑲玉如意一柄、岫玉如意一柄,銅質蠟扡一對。錫質油燈一架,鍍金小座鐘一座、銀懷表一個……”

這一長串的賞賜單子,將近念了一刻鐘。

一眾老臣們聽著聽著,全都黑了臉,心說:陳淮安生女,皇上有甚高興的,這是要把皇家私庫給賞空了不是?

陳淮安才叫人擼了官,又還沒有得到滿心期望的大胖小子,正委屈著呢,聽這賞賜,越聽越不對勁兒。

他怎麽聽著,這不像是皇帝對於臣下添金的普通賞賜,反而像份嫁妝單子似的?

待錦棠黑蒙蒙一覺醒來,天都已經發暗了,屋子裏靜悄悄的。她還是孕中的習慣,先摸肚皮,摸了一把空,這才驀然驚醒,自己是生了孩子了。

身邊一股子熱息,吹的她鼻尖發癢,忍不住就打了個噴嚏。

“噓,你這是要吵醒她?”是陳淮安的聲音,細的跟蚊子哼哼似的。

懷胎十月,一朝生產,錦棠想起來了,陳淮安滿心想要個兒子,她自己也只當自己懷的是個兒子,沒想到一生下來,竟是個女兒。

“或者你不高興,但我高興的很,歡喜的很,我覺得女兒比兒子更好。”錦棠氣呼呼的說道:“你還想要兒子,找別人生去。”

陳淮安一臉胡茬,古銅色的臉,屈著雙膝,跟只大馬猴似的跪趴在床沿上。

他拉茬的胡茬,粗礫的肌膚,以及叫孩子襯著,那張格外大的臉,倒叫錦棠覺得好氣又好笑。

“她剛才睜過眼睛。”陳淮安啞著聲音,擡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生下來才不過半日,小嬰兒初生時的紅皺正在漸漸淡去,肌膚白裏透著粉,吹彈可破的嫩,一只小手偎在嘴邊,猶還沈沈的睡著。

陳淮安看第一眼的時候,因為是女兒,心裏那個酸楚,也不過草草看了一眼,轉身便走。

回來之後,屋中無人,他一個人靜悄悄的走了進來。

望著沈睡中小家夥的臉,是真的標致,雖說才初生,鼻梁挺挺的,紅唇一點,嫩嘟嘟的,偏偏那皺著眉頭的樣子,跟羅錦棠發怒,或者不高興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終究心有不甘,悄聲嘆道:“你要是個兒子,該多好?”

偏偏就在這時,小家夥仿佛心有靈犀般的,睜開眼睛,黑漆漆的瞳仁一轉,就盯牢了陳淮安。

那種茫然,稚嫩,像只初生小鹿一般,覺得爹爹不喜歡自己,卻又無能為力的,楚楚可憐又委屈的眼神,仿如一道閃電劈在陳淮安頭上,他本來是彎著腰的,於那一瞬間,就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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