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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7章 美人如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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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陳淮安其人,碰見個婦人當街生產,旁人嫌臟嫌汙嫌晦氣,他一把抱起來就能把她抱回家去。

有老太太坐牛車晃暈了,下車就吐一街,陳淮安願意掏出帕子來,非但要替她擦幹凈了衣裳,總得找把鐵鍬,仔細的埋了那臟汙再說。

只要他願意俯首,他就能低到塵埃之中。

上輩子順天府當差的時候,被街上擺攤兒的潑婦們扔了臭雞蛋,也只會笑著說一聲娘子你真美,今兒你家相公要是不在家,我陳淮安必得到你家裏叨擾一杯茶去。

再橫再醜再不拿自己當人看的潑婦,也能叫他給說臉紅嘍。

可是穿上內閣輔臣的公服,坐在十二人擡的大轎子上,他一臉寒霜,背微僂著,喜怒不形於色,也能是個憂國憂民的,輔政大臣。

此刻他一件青衫,懷中一把古琴,裝模作樣撫上兩把,放聲而歌,落拓文人,居然也裝的像模像樣。

而葛青章就站在他面前,一襲月綾面的白衣,月光之下面色如玉,發由白帶而綰,手中執簫,按到嘴邊,婉轉而又淒涼的簫聲旋即隨夜風而起。

白衣如雲,面龐如玉的葛青章,站在金水橋畔,叫漢白玉的欄桿襯著,仿如仙人,將要臨空而去。

他是今科杏榜之冠,按理來說,只要穩紮穩打,進金殿不出意外,就能得狀元的,居然也叫陳淮安給拖下了水。

錦棠心說,陳淮安自來就不碰樂器的,而葛青章家貧,生來唯一有過的樂器就是口哨,這倆人一個能琴,一個能簫,她得掐自己一把,看是不是在做夢。

琴聲再度響起,又是陳淮安的聲音:

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

嶺樹重遮千裏目,江流曲似九回腸。

共來百越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

這亦是唐詩,是唐代大詩人柳宗元嘆世事,嘆仕途,嘆自己一生勤學,空有一腔之才卻無以為報的遺憾。

打小兒在渭河縣打拳吃酒,練得一幅寬廣,醇和的音域。

再兼他本字正腔圓,尾調悠長,隨琴放歌,漸漸兒的,從四處集合來的舉子們就全都盤膝坐到了他的身後,所有人和著他的節拍,一首首唱起了古詩來。

唱罷柳州登臺,又是齊安晚秋,唱罷齊安晚秋,又是赤壁懷古。

一首首蒼涼,磅礴,大氣的古詩,唱的全是讀書人的無奈,也是報國無門的空撼,唱著唱著,一個個淚雨滂沱,衣襟全濕,這些舉子們卻依舊在唱,聲音越和越高,幾乎要響徹雲宵。

身為讀書人,他們個個兒,幾乎都是大明十三省各地的翹楚,各州的才子,背負著行囊,千裏跋涉而來,只為一朝杏榜提名,從此能夠報效家國。

可政治非是讀書,他們空有一腔報國的心,不被權貴賞識,就永遠沒有登階的希望。

此時長淚滿襟,面對著青黛色後天幕下,一重又一重的皇城,把自己的無奈與壯懷唱予天子聽,也是他們身為手無寸鐵的文人,螻蟻般低微的吶喊。

但勝在人多,再微小的力量,只要集眾人之力,就可以上達天聽。

錦棠繼續往前走著,快要擠到金水橋邊時,卻差點叫人絆倒。

地上盤腿坐著個少年,懷中一把古琴,在暗影處彈了個不亦樂乎,而他的身邊,是個破衣爛褸的瞎子,簫聲吹的悠揚婉轉。

錦棠於月光下瞧著這少年格外熟悉,一把將他拉起來,驚道:“嘉雨,你不說好好兒在家呆著,來這兒湊的什麽熱鬧?”

陳淮安在唱,嘉雨手中的琴就不能斷。他道:“嫂子,二哥要唱詩文,我這是在替他撫琴了,快勿要打擾我們,一邊兒玩去。”

“我就說嘛,陳淮安要會撫琴,太陽得從西邊出來了。”卻原來,他撫琴也只是做個樣子,真真這兒替他撫著的,是嘉雨。

此時站在廣場上四顧,通往這廣場的每一道街口都已經叫神武衛的人給封了,而五城兵馬司的人,在錦棠來的時候,就見他們已經在從護城河裏往外引水。

雖說看不見,可錦棠也能感覺得到,林欽和袁晉,也許就在某個角落裏,冷冷的望著。

她覺得以皇帝朱佑鎮那般文默,怕事的性子,瞻前顧後,怕是不會出來見這些舉子們的。

而舉子們到這禦街上,也不是來唱歌,哭皇天的。

他們最終會不耐煩,最終要鬧起來,只要他們出現推搡,或者躁動,辱罵,一丁點兒的亂子,隱在暗處的神武衛和五城兵馬司的人沖出來,將他們盡屠。

可陳淮安依舊在唱,是一種逼不出皇帝,就誓不閉嘴的絕決。

越過廣場,一處陰暗的角落裏,林欽單手持劍,立於黑暗之中,他的侍衛長胡傳才從宮中出來,此時正朝著他走過來。

“太後什麽意思?”林欽問道。

胡傳道:“太後說,這些人,須得盡屠才可,否則的話,首輔的威信,如今朝堂的秩序,可就全沒了。”

猶豫片刻,他又道:“她還說,待得明日一早,她在慈寧宮設宴,為您洗風塵。”

林欽抽唇笑了笑,反問胡傳:“為何是明早,今夜本使就要她接風洗塵,還要她在榻上相迎,你問她可否,只要她願意,本使此刻就殺人。”

胡傳給問住了,啞聲片刻,道:“指揮使大人,這怕……”

林欽笑了笑,停了這個逼人的話題。

黃玉洛如今拿自己當根胡蘿蔔,拿他當頭驢,既要叫驢跑,還不能叫驢吃得飽。

皇帝朱佑鎮都曾說,太後娘娘是他的刮骨鋼刀,美人如刀,林欽早對那麽一柄刮骨的鋼刀失去了興致。

轉而,他又道:“這陳淮安唱的倒是好聽,不過陳澈知道他在此丟人獻眼否?”

胡傳回道:“據屬下打聽來的消息,雖說同處京城,離的也並不遠,但陳淮安與陳澈父子,從不曾正面相見。”

林欽深深點頭:“這恰是他們父子的聰明所在。尤其是陳淮安,此人從在永昌衛時,就步步為謀,心機深不可測,今夜,只要皇上沒有動作,就幹脆殺了他。”

胡傳應了聲好,靴底鋼釘跨跨作響,帶著股子風的,跑遠了。

闊朗的廣場上,風向忽而轉變,往東南角撲過去。

東南角是朝廷六寺之一的太仆寺所在之處,次輔陳澈,與自己在吏部為主事的大兒子陳淮陽一起才從宮裏出來,袍帶拂風,就站在太仆寺緊閉的府衙之外。

陳淮陽閉眼聽了許久,頗有幾分無奈的問陳澈:“父親,淮安是您的兒子,比我和淮譽小,又長在偏遠之地,任性一點,我們作哥哥的包容他也就罷了。

可是咱們淮南一派於朝根深樹大,試問淮南來的舉子們,便不拜您為座主,至少也拜了我,他如此在午門外又唱又鬧的,不是給咱們難堪嗎?”

相比於陳淮陽的陰柔,陳澈五官更加分明,秀致,滄而彌銳。

且不論他心胸如何,致少這富相貌,透著睿智,豁朗與大氣。

高高一輪滿月照著他的臉,眼角笑出一道道動人的褶子來,聲音裏亦帶著藏不住的欣賞:“淮陽啊,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行不止,淮安此舉,有真正的大智慧在裏頭,你是大哥,學著些他的智慧。”

言罷,放聲笑了兩聲,陳澈便見自己已經亡故將近一年的妻子,居然也在舉子之中,穿著月白色的衣衫,長發高綰,站在闊朗的,人潮湧動的廣場上,遠遠兒的,目光朝著他投了過來。

幻覺,陳澈心說,這又是幻覺。

那一日,缺衣少藥的地方,他冒雨出去替她抓藥,趕著連天的大雨進門,便見她側首,歪著腦袋在窗子上,皮膚白皙,唇色嫣紅。

他只當她是等他,然後睡著了,可等到將她從窗子上扶下來時,他才發現她早沒了鼻息,已經死了。

化上最美麗的妝容,塗著最艷麗的口脂,她就那麽望著陰雨連天的門口,等著他的身影,然後永遠的閉上了她的眼睛。

頭一日還說自己病好了之後,趁著山裏菌菇多,一定要挖些小菌菇回來,給他做湯的妻子。

他出門時,還說你盡量晚點再晚點的回來,我嫌藥湯太苦,不想吃藥的妻子,就那麽死了。

陳澈一口濁氣,重又填回心中,絕然轉身,離開了廣場。

陳淮陽依舊站在太仆寺的門前,遠遠兒的望著陳淮安。

陳澈對於陳淮安這個兒子,因為陸寶娟的緣故,原來是從來不曾過問過的。

但是,在聽聞他於永昌衛救過皇帝,吃酒耍拳耍成秦州一霸的情況下,居然還能取得陜西省的解元之後,便全然的接受了他。

如今倆人雖說不曾見面,卻也神交久已。

而且陳淮陽隱隱覺得,陳淮安這個最小的弟弟,在父親陳澈的心裏,如今甚至已經超過了他。

才一個新進階的進士而已,坐在午門外的廣場上又哭又唱,簡直似個跳梁小醜一般。

這個樣子,皇帝要肯出來見他們,才怪。

陳淮陽這樣想著,也是熱鬧看夠了,正準備要轉身離去,便聽廣場上所有在唱的人忽而都停了下來。

緊接著,午門正門側的角門開啟,兩列內侍並著禦林軍的人快步而出,於黛青色的天幕下,兩列宮燈明滅著,直奔而去的,居然就是陳淮安的方向。

皇帝,還真叫他給唱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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