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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弱水之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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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來,錦棠又翻了一回入了窖的糧沙,潑了一回老酒作引,正如當初釀酒的葛牙妹一般,熏了個昏昏欲醉,回房的時候,醉的顛三倒四,連路都走不穩,腳還在腳盆裏泡著,癱倒在床上,連起都起不來了。

陳淮安風塵樸樸而來,甫一進院子,便見秦州科考第一的秀才葛青章點著盞子燈,正在院子裏讀書。

站在他面前,故意笑了片刻,陳淮安轉而卻是問劉娘子:“劉嫂子,錦棠在何處?”

劉娘子是因為陳淮安,才能從孫福海家脫身出來的,自然只認陳淮安做主子,笑著說道:“大姑娘有個涮口騰面的習慣,今日約莫是累的極了,連臉都未洗一把,便睡了,既二爺來了,順帶把水端進去。”

陳淮安接過銅盆來,笑著說了聲好,故意從葛青章面前繞過,低頭去看,便見葛青章手中的書本簌簌而抖,顯然是個氣極的樣子。

他放下書本,月光下面色仿如冷玉一般,閃著象牙色的光澤:’“陳二爺,咱們能否,出去走一走。”

陳淮安就算不給任何人面子,也不能折大表哥的臉。

他這些日子忙著擡糧糟,蒸糧糟,一件青色短衫,肩頭整個兒磨破,約是錦棠太忙,都還未替他縫過,於夜裏溫暖的春風下,一閃一閃的呼張著。

大約也就唯有葛青章,才能把一件四處漏風的爛衣服,穿出一種凜然的節氣,與風骨來。

出了酒坊,面前就是一望無際的弱水之河。

《山海經》中說,昆侖之北有水,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

弱水,有說是因它之險,也有人說,是因它之柔,才稱之為弱水,月光下仿似天降的一道白練般端宛,大約其之弱,就在於此。

此地近祁連,月光下,擡頭便是冷白色的祁連雪線,水波連天而接,平坦的沃野上,處處野花盛開。

兩個肩比同高的男人,一個太過清瘦,叫風吹著,幾欲臨風而去,一個卻是穩穩而立。

“陳二爺,你可曾見過這弱水河畔的秋天。”

陳淮安道:“不曾。”

葛青章繼續往前走著,踱止河畔,清澈的河水幾欲舔吻到鞋面時才停:“比之春天唯有花開的寂野,這片原野上最美的是秋季一望無際的金黃,但那需要漫長的等待,以及辛苦的勞作。”

陳淮安一笑,語聲中帶著幾分戲謔:“表哥,說幾句我能聽得懂的。”嚼文吐字,向來唯陳淮安所不齒。

月光下葛青章的臉猛然一紅,似是受到了冒犯,低聲說道:“你千裏救駕,阻止羌人入侵,你此番科考,若不出我所料,至少是穩拿了前三,你要飛黃騰達了。”

前日揭榜,葛青章遠在河西,不知道自己究竟考了第幾,但陳淮安神通廣大,肯定早就知道了,就好比那才被放出去配過一回種的種馬一般,瞧他的毛發,都與往常不一樣,顯然,急吼吼而來,就是準備,來給錦棠做顯擺的。

陳淮安笑了笑,確實,科考他考了第二。據說次日張寶璐氣痰迷了,到如今還在炕上躺著呢。

“歡喜嗎?開心否?”葛青章再笑:“自己做的文章,被夫子所認可,最終自己的名字被高高掛在紅榜上,那種喜悅,是結結實實,自己爬上山頂,望著原野時的成就感吧。”

說實話,在聽說自己答的卷子最終被認可時,雖說活了兩輩子,也成了只老狐貍,陳淮安依舊興奮的,簡直欲要暴跳而起,恨不能立刻見到錦棠,於她說說自己的喜悅。

“錦棠也喜歡啊。”葛青章道:“當三年後,她頭一批的酒調兌出來,她心中的喜悅,就如同你今日一般,也就如同,勤苦了一個春季,乖待了一個夏季,秋季看著金黃沃野時,農人的喜悅與滿足。”

這個,陳淮安當真沒想過。

他一直以來都覺得,他的歡喜就是錦棠的歡喜。女子最終極的夢想是什麽,婦憑夫貴,富貴榮華,一品誥命,兒孫滿堂?

能想到的圓滿,今生他都能給她。

而釀酒,似乎只是她覺得男人靠不住的情況下,努力想要給自己找的,一條謀生之路而已。

從釀酒中獲得成就感與快樂,陳淮安從來沒有想過。

“不要責怪她,也勿要拖她的後腿,她如今真的不適合有孩子。”葛青章聲音極低的,說了一句,幾乎是央求的口氣:“勿要讓孩子拖了她的後腿,讓她無可奈何,只能跟在你身後,仰望你,祈求你,盼著一點你的垂憐,不要讓她再把日子過成那個樣子。”

說實話,在聽過錦棠於床頭簡直能嚇死人的葷話之後,葛青章已經不寄希望於錦棠能自律了。

她或者恨陳淮安,怨陳淮安,但床頭吵架床尾和,只要上了床,依舊會與他顛鸞倒鳳,臥作一頭。

所以,他無法,只得在陳淮安面前低頭,妄圖能感動陳淮安,讓他流下兩滴鱷魚的眼淚,放過錦棠,勿要用孩子拖住她的腿。

於葛青章肩頭狠命拍了兩巴掌,陳淮安轉身,回了院子。

酒坊之中,皆是極簡易的木板床,掛著布帳子。

一張四塊板子拼成的桌子,一只酒壇子做成的花瓶,裏面插著幾束鮮靈靈的野花兒。羅錦棠的性子,再簡易的地方,也能叫她布置的花團錦簇。

直到看到歪在床上的錦棠,陳淮安才知葛青章為何非得要拉他出門,單獨叮囑一回。

不過五六日的功夫,若非親眼所見,陳淮安不敢相信,他嬌兮兮兒似朵鮮海棠的羅錦棠,能給勞苦成這個樣子。

葛青章是怕他要看到錦棠這個樣子,得立馬砸了酒坊,將她帶走。

她側躺在床上,兩只腳上又磨起了透明的水泡,兩只手也燥的不成樣子,蜷在那兒,聽他進來,哼唧了一聲:“劉嫂子,我腰酸,背困,還累,我不洗了,我得好好兒睡上一覺。”

陳淮安在床邊站了片刻,淘澄出滾燙的毛巾來,先替她騰過臉,再將她兩只手皆裹進熱帕子中,騰的幹幹凈凈,這才來解她的衣服。

錦棠聞的酒氣太多,恰是處於半醉不酥之中,連眼睛都不睜,笑道:“劉嫂子真真兒的體貼,孫福海不肯要你,可真是他沒福氣。”

陳淮安笑了笑,將她的衣服脫了,墊著枕頭叫她躺好,這才坐到床邊,將她兩只腳捂到手中,清洗幹凈了,拿針刺開水泡,放水,上藥。

他這兩只幹燥,粗糙,但又溫暖的大手,真真兒是極好的,能夠解除疲乏的良藥。

錦棠累的掀不開眼皮子,下意識裏,也覺得這是陳淮安。

但她疲極累極,也不想多問,只想睡覺。

他道:“糖糖,就必得要如此辛苦?咱不做生意了成嗎?回家吧,我養你。”

錦棠暗猜,約莫是劉娘子把他給放進來的。

她掙脫不開陳淮安兩只有力的大手,於是說道:“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人人會老,這事間,最穩妥的,還得是靠自己。這一點,我是從黃愛蓮那兒學來的。”

不過,此時她已然在半夢之中,說的,也不過囈語爾。所以,陳淮安並沒有聽到。

“我沒能把她從這世上抹去,如今再動手,為時已晚。你等我,三年之後,總歸要上京城,屆時,我一定把她曾經施予你所有的痛苦,全都還給她,好不好?”陳淮安又道。

這說的是黃愛蓮。

錦棠並未聽到這一句,因為他的雙手實在揉的太舒服,撒嬌似的,輕輕兒哼了一聲。

長長的睫毛顫著,她於夢中露了個甜甜的笑,陳淮安頭抵在錦棠的額頭上輕磕了磕,緩緩兒躺到她身側,一口氣吹熄了燈盞,便睡著了。

錦棠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在夢裏,也知道,這是上輩子的事兒。

彼時,寧遠侯林欽的義妹陸寶琳新喪,因倆家是新眷,她過去吊了回喪,甫一回家,四處便起了風言風語,說的有鼻子有眼的,說她在寧遠侯府的西閣裏,勾搭寧遠侯林欽。

錦棠的家,在京城最熱鬧的木塔巷,外面就是菜市,有一切新鮮的菜蔬,活魚活蝦,但卻是個拐彎抹角,只能容兩人並著排子,進進出出的小巷子。

雖說外面熱鬧,因拐的彎子多,進了院子,卻極為清凈,真真兒是個鬧中取靜的好地方。

這地方慢說八人大轎,就是二人擡的小轎兒也進不來。

錦棠平日裏最喜歡的,就是炎炎夏日,在二樓的葡萄蔓子下納涼兒。

京城地價貴,陳淮安初以之時身上沒什麽錢,與錦棠兩個湊著,就買了這處小宅子,最初只是宅宅的兩間小房子,並一個小天井而已,便二樓,也是買來之後,陳淮安親自帶著幾個泥瓦匠砌的。

在二樓砌出個小天井,上面栽上爬山虎,葡萄蔓子,就似個小院子一般,夏日京師熱,坐在上頭納涼,繡花兒,吃用井水湃過的西瓜,真真兒的涼爽。

隔壁葛青章的老娘張氏正在有鼻子有眼兒的嚼她的舌根,葛青章的妻子竇婉娥則在一旁小聲的勸解,讓婆婆不要再嚼錦棠的舌根子。

張氏是錦棠的舅母,大字都不識一個,平日裏門都不出的鄉間老太太而已,連寧遠侯府的西閣在何處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若說沒人故意指使,錦棠才不信了。

說的有鼻子有眼兒,說她怎麽怎麽就鉆進人家寧遠侯府的西閣,在裏面跟林欽顛鸞倒鳳。

錦棠氣白了一張小臉兒,就坐在二樓的葡萄架下,閉上眼睛默默兒的聽著。

她的小丫頭雙兒,就在大門處站著,一直在替她望外頭,把風兒。

因為寧遠侯林欽就在門外站著,說要給她道個歉,身為主人,是他慢怠了她。又因家中無女眷,他只得自己親自前來。

侯府的八擡大轎進不來,寧遠侯浩浩蕩蕩,帶著一群神武衛的副指揮使,將她的小院子團團兒圍住,據說,一直在等她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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