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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學無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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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春天時回暖的早,才過元宵節,書院裏的桃花就已開了滿樹。

恰趕上午休,所有的學生都聚在講堂外的回廊上,正在瞧夫子唐海旺考教兩個學生。

康海旺的一班,開春以來因為有個學生得天花沒熬過去,死了,所以空出一個名額來,如今倆個學生正在爭這一個名額。

一個是葛青章,另一個就是渭河縣有名的紈絝二大爺陳淮安。

倆學生一人占據一顆桃樹,坐在蒲團上正在書題,唐海旺就站在他們中間。

為了能讓學生們將來在鄉試,會試和殿試中能夠應對如流,書院中所有的考試,都是嚴格按照正規考試的流程來的。

倆個學生爭一個名額,除了發給他們的貼經,墨義之外,便是策問,之後,再是詩賦。

方才,就在錦棠進門的時候,他們是在考策問,考題是:

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及其使人也,器之。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

雖說不過一段話,但這道考題涵蓋了《論語》、《孟子》和《中庸》三本書的思想。

總得加起來,是說服侍君子很容易,但想要討好君子,卻是件很難的事情,至於為君子所用,就更難了,因為君子用人,總是量才而用。

這道題的主要傳達的思想,還是要勸學生們不走歪門邪道,以才幹取勝。

錦棠進門的時候,陳淮安已經答完了,正是葛青章在作答。桃花相映,玉面白皙,雖說身上仍是哪件滿是補丁的青棉衣,但葛青章身姿挺撥,言談朗朗,不卑不亢。

至於最後究竟誰答的對策更勝一籌,錦棠並不知道,只是從學生們身邊經過時,聽陳嘉雨忽而說了一句:“嫂子,二哥與青章如此不分伯仲,就只能從詩賦上爭了。”

顯然,前面的幾場,倆人並未爭出高下來。

要說陳淮安叫葛青章打趴在地,錦棠才覺得正常,畢竟上輩子的鄉試,陳杭一條命換了一個鄉試的名額給他,他考了個二百五回來,可見他肚子裏的文墨,也就只夠夜裏在枕畔給她唱些淫辭艷賦而已。

要說他能和錦繡才華滿腹的葛青章不分伯仲,錦棠打死都不肯信。

於是,她遂也停了下來,要看倆人的詩賦,最後究竟能分出個怎樣的高下來。

雖說陳淮安是丈夫,但葛青章是她的表哥,而且打小兒的青梅竹馬,隔了兩輩子二十多年,錦棠猶還能記得,每每去外婆家,葛青章害羞,不肯從家裏出來,於是她就趴在他家的門上喊:青哥哥,帶我去捉泥鰍啊,我要捉泥鰍。

喊十回,葛青章每每能出來一回。

但每每等她回城的時候,野果子野菜,河裏的泥鰍田裏的野花兒,他總會等在半途上,脹紅著一張白嫩的小俊臉,贈她滿滿一筐子,抿唇無聲的笑著,一樣樣給她,再親手替她一只野花編成的帽子,默默陪著她走完回程的路,送她到渭河橋頭,這才作罷。

所以,她就是私心,私心的希望葛青章能贏。

自打上一回翻出手記,燒了手記之後,陳嘉雨割過一回腕,還投過一回梁,不過也不知道陳淮安怎麽收拾的他,過完年之後,這孩子突然就變的正常了,萌鹿似的一雙大眼兒,雖說瘦了許多,但眸子裏的靈氣猶還在,對上錦棠的目光,再也沒了原來哪種親切,也沒了手記被偷之後的躲躲閃閃,總之,坦率親切,成個真正的小叔子了。

錦棠與是也就跟他站到了一處。

孩子都已經放下了,她若還蟄蟄蟹蟹驚驚乍乍,反而顯得她小器了不是。

詩賦的詩,是夫子唐海旺自己出的,名叫《嘆學無所成》,給學生出這種事,當是要叫他們自省和反省的。

不一會兒,倆人的詩就作完了。

葛青章率先站了起來,開始讀自己的。

“精衛銜木為海填,杵針穿石志在堅。

甘破寂寞圖一事,留取英名萬古傳。

我愧學多濫費力,每近水源鑿新田。

改非求真去羞恥,補牢不晚追先賢。”

這首詩,嘆了學無所成,以鑿穿井底為喻,再以亡羊補牢來堅定讀書的決心,算是很貼題了。

待他一讀完,學生之中皆是鼓掌叫好之聲,而陳淮安的一篇徜若做的勝不過他,就必敗無疑。

就在這時,陳淮安站了起來,抱拳頌道:

“皓首窮經篆史通,窮究興亡意克終。

千古文章論救國,讀書豈以無成論?”

不比葛青章是為應題而作,陳淮安這等非但沒有檢討自己,反而是直接反問夫子了。

在場的學生都倒噓了一口氣,就連陳嘉雨都側首在錦棠耳邊,悄聲的說:“唐夫子肯定會取葛青章的,二哥這個態度,還沒學,沒反省,就去反問夫子,唐夫子肯定不會取他的。”

錦棠覺得也是。

唐海旺自樹上折了一枝桃花下來,於倆人間踱著步子,最終,還是把桃花遞到了葛青章面前的書案上,這意思顯然是,要取葛青章了。

但就在這時,陳淮安忽而說道:“唐夫子,您莫不是不知道,求真二字為何意。”

唐海旺果然不懂,轉過身來,一臉究尋的望著陳淮安。

陳淮安臉上全無往日的僖笑怒馬,吊兒郎當之態,桃花相映,神情堅毅,雙目深邃,一字一頓道:“那就煩請你查一查,皇太後的道號為何。”

當今皇上的母親,皇太後娘娘,信奉道教,便宮中也設有道觀,自己親自主持,其道號,就叫作求真。但是,這種皇宮秘辛,遠在秦州的窮學子們又豈能知道?

可是,徜若果真是在殿試上作這首詩,只憑求真二字,葛青章任憑策問答的再好,觸犯了天家名誨,就得被打下來的。

所以,陳淮安仍是他上輩子的小人策略,於詩賦上贏不了葛青章,就找出他的缺點,先將他拉下馬再說。

錦棠上輩子最恨的,就是陳淮安這一點,作人永遠不夠光明磊落,為了達到目的,總是不擇手段,相比之間,葛青章是多麽坦蕩渥懷的君子,凡事,總是先律已,再律人。

他要不提出這個短兒來,今天能進一班的就是葛青章了。

但是,就在他說了求真二字之後,站在眾人身後踱步子的康維楨發話了:“求真二字要書,必須於其中去一筆,葛青章沒有作到,就是他的錯,能進一班的學生是陳淮安,大家都散了吧。”

恰就在此時,錦棠走了出去,斷然道:“康山正,民婦並非書院中的學子,也沒有讀過什麽書,按理來說,也不該議論書院中的事。但是,一個讀書的學子,要掌握考試過程中的名誨避字,該是到京城,將行會試時由夫子再來統一提點。

葛青章不過一個寒門秀才,連秦州城都不曾去過,更遑論京城,此時就以這些東西來要求他,未免太嚴格了一點。更何況陳淮安是我丈夫,我認為,他檢舉同窗,這樣的作法有失公允,這對葛青章不公平,進唐夫子班的,該是葛青章才對。“

她這一言,驚的書院近三十名舉子,所有的夫子全都回過頭來,齊齊來看。

敢在當面提丈夫的不對,古往今來的婦人之中,大約也只有羅錦棠了。

陳淮安為了應對今日的考試,苦學了一個春節,熟頌四書,狂抄經義,從陳嘉雨手裏要來《朱熹全書》,整個兒通讀了一遍。

但是,相比於葛青章紮實的功底,他這個半途出家是遠遠不夠的。可是他想要學得好,就必須進一班,所以勢在必得,不惜用卑劣的手段,只是陳淮安幹壞事的時候,向來都是瞞著錦棠的,生怕要叫她發現他在欺負她的心頭肉兒。

乍乍然給抓了現形,嚇的形象全無,立刻就舉高了雙手,柔柔喚了一聲錦棠。

錦棠眼瞼上浮著一層子的浮,紅唇微張,一口銀牙上下輕磕,連看都不看陳淮安一眼,盯緊了康維楨,要聽他的作答。

康維楨於桃樹下踱著步子,淡淡說道:“科舉的殘酷,就在於,錯了就是錯了。或者羅小娘子覺得本山正如此判斷有失公允,但你們得慶幸,是在此時犯了錯,而非九九八十一難,考到金殿之後,叫人於皇上面前當眾指出失誤。

不過,既青章不服,就加試一場,由本山正親自來考。”

錦棠對於葛青章的偏愛,連掩飾都不曾掩飾一丁點兒,驀然一喜,滿臉焦慮頓時一掃而空,嬌似桃花的小臉兒上哪歡喜的笑,辣的陳淮安恨不能戳瞎雙眼。

但再試一回,他與唐海旺註定得失之交臂了,跟著劉之心哪麽個糟老頭子,不說會試,等鄉試只怕也得學白了頭。

但就在這時,葛青章一本本撿起面前的書,輕聲道:“我退出比賽,進一班的名額給陳淮安就好,我仍跟著劉夫子讀吧。”

慢說錦棠,連陳淮安於煞時之間都跌破了雙眼。

錦棠好不容易替他求來的機會,葛青章居然就這樣大度的,自己放棄了。

除了陳淮安之外,在場的學子,無不替葛青章感到惋惜。不過,他向來是個溫默自律的人,便心中有什麽,也從不與人說及的。

抱起書本,他自康維楨身邊經過,走至陳淮安面前時,擦肩而過,冷冷說道:“陳二,徜若認真追究,你關於經商的那篇文章,裏面缺點多多,甚至考據下來,幾處引用都不過關。

不過,我不會當眾指出你的錯誤,回家勿要責怪錦棠就好。否則……我會叫你知道,什麽叫卑鄙手段。”

報應啊報應,陳淮安心說:瞧瞧這郎情妾意的一對兒。

他忍功好,此時仍還笑面朗朗,一口白牙:“好,絕計不會。”

不會才怪,今夜就辦了她,讓她知道誰才是她羅錦棠的丈夫。

錦棠氣的神魂俱裂,是以也沒回家,等學生們上課時,就在竹林處等著。

說句難聽的,貧家孩子頓頓稀粥,自然尿也多,所以只待一下課,葛青章便是第一個進茅房放水的。

錦棠只待他一經過,便從竹林裏走了出來,說道:“人各有命,你便主動退讓,我不會記你的情,至於陳淮安,哪就是個黑心黑肺的,既康山正都說了加試一場,你為何反而要讓他?”

說著,錦棠就急眼兒了。她活了兩輩子,死的時候正如黃愛蓮所說,溫馴而又絕望,堪破了一切,重生回來,等閑也不動怒的,可這一回又急眼兒了。

氣的跺著兩只細腳,耳珰亂砸。

葛青章因為老娘性子暴劣,鉆牛角尖,是個半瘋子,為了自己是哪麽個婦人生的,打小兒就覺得自卑,長到這樣大,人前沒有帶過一絲的笑。

錦棠便說,他便笑著,白皙的少年面龐笑的格外生動,柔柔喚了聲妹娃。

“妹娃,我進不進唐海旺的班,都能考得了鄉試,但陳淮安則不同,他功底太差,沒有好夫子教導,必死無疑。”

錦棠道:“你不該的,都是學生,都要走科舉這條路,他又不是你親爹,你憑啥讓著他?”

葛青章再是一笑,柔聲道:“快回去吧,勿要惹了陳淮安生氣。”

說著,他轉身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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