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84章 海珠日常

關燈
褚直咬緊牙關,無論張少池怎麽叫他、掐他,他都紋絲不動。直到他聽見蒙日說“先把這人擡進去”,一陣松快從心而發,眼前猛地一黑,這次是真的昏過去了。

褚直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破板床上,靠著一面墻堆滿了雜物。一道簾子懸在門口,阻住了視線,隱約聽見外面有木柴劈裏啪啦燃燒的聲音,還有炒菜時鍋鏟翻動的聲音,以及他聞到了多日沒有聞到的菜香。

蔥爆羊肉,羊肉已經老了,還不出鍋。

褚直雖然不以為然外面廚子的手藝,卻還是流出了口水,肚子好餓。

不過,話說,他這是混了進來嗎?

褚直心臟撲通撲通地跳了起來,眼睛也露出喜色,他正美的時候,小門上掛的簾子被人一把抓住撩開,張少池怒氣沖沖地端著一只碗站在門口。

布簾子被掀開,褚直看清楚外面了。乃是一間不大的廚房,裏面砌著幾個竈臺,還有一個爐子,上頭坐著一只砂鍋,正裊裊地往上冒煙。

“看什麽看?趕快喝了走!”張少池擋住他的視線,把碗重重擱在床上。

裏面這間屋子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因他來晚了一步,沒有地方住,故而蒙日先委屈他在住在這裏,就這張爛床,這廝還想分一半?做夢!

褚直基本上已經瞧清楚,揣摩出這是張少池的住處,他默不作聲地端起碗,是一碗能照見人影的黍米粥。他慢慢喝完,擡臉給了張少池一個大大的笑臉:“大伯,我是來投奔您的,您讓我去哪啊?”

蒙日讓人把他擡進來,除了看他可憐,也應該是信了他的話,認為他跟張少池有關系。

張少池聽他這麽說,氣不打一處來,這小子還會蹬鼻子上臉了?

“我說,你年紀輕輕的,只要肯吃苦,幹什麽都能有口飯吃,何必賴在我這兒?”張少池也不敢硬攆他,蒙日本來就懷疑他見死不救,若是讓這府裏的人看見,自己那惡毒之名背定了。

褚直慢條斯理地擱了碗:“大伯,還有粥嗎?我腹饑難忍,還想喝一碗,若是有饅頭,給我兩個饅頭也行。”

這廝是吃定了他剛進府,不敢叫人瞧見他這麽刻薄。

張少池氣的眼暈,正想揪住他給他些教訓,外頭忽然響起一個嘹亮的嗓門。

“左賢王要吃疙瘩湯,新來的廚子在哪?”

張少池顧不得褚直,快步走了出去:“小的在,這就做。王爺他要的什麽?”

張少池年歲大了,時而有些耳背的毛病,方才沒有挺清楚。

來者是個高高壯壯的婦人,嗓門大的出奇,又喝了一聲:“疙瘩湯,你會做吧?”

張少池認出這婦人是蒙日的媳婦兒妮娜。

妮娜素來厭惡大熙人,若不是左賢王需要廚子,她根本懶得跟張少池說話。

張少池這種人精,從一進府就察覺出來了,愈發的小心行事,忙道:“小的會的。”

“那快些,前頭還有貴客來訪。”妮娜說完晃動著小山般健碩的身軀走了。

妮娜走了,張少池立即準備做疙瘩湯,拎起刀來又把刀放下,想起來疙瘩湯是個什麽湯?他聽都沒聽過啊!

張少池想再問妮娜,妮娜已經走了。他又想聽那妮娜語氣,這似乎是一道極簡單的菜肴,自己若是連這也不會做,豈不會被左賢王認為沒本事?

張少池抱著頭苦思冥想,轉身割下一坨羊肉來,他想著那左賢王是大月人,大月人素來以牛羊肉為主,說不定這疙瘩湯就是把肉剁成疙瘩,煮熟了便是。

張少池剛動菜刀,便聽後面一聲嗤笑。他這才記起還有一個討債鬼跟在後面,正要揮刀讓他滾蛋。

褚直已搶在他前面開口:“你這樣做的疙瘩湯,送上去就得卷鋪蓋滾蛋!”顧二娘不是苛刻之人,但張少池不知道啊,褚直故意誇大其詞。

張少池手上的菜刀一頓,不信道:“你吃過疙瘩湯?”

他早年做過幾年廚子,不過會的是些酒樓尋常菜肴。要說那些講究的大戶人家,請的都是有名的廚子,私廚遠勝酒樓,這小子說不定見過疙瘩湯。

褚直用手揪了揪大黑痣上的長毛,並未直接回答張少池,而是搖頭晃腦念起了疙瘩湯的菜譜:“取麥之精華,用乾坤變化之手法揉搓成玉珠,以山珍為伴,翠衣為友,蛋湯引路,色宛若羊脂翡翠濃玉湯,聞之十裏飄香啊!”

張少池呆了半響:“你會做?”

褚直揉了揉肚子:“會。”昔日那位吃膩山珍海味,半夜發夢要吃疙瘩湯,還不是他披衣下床洗手作羹湯。她瞧著他做的容易,卻不知他把她口中關於這疙瘩湯的只言片語推敲了多少遍才研究出來,這疙瘩湯,天下也就他一人會做。

褚直心裏已經確定,這鬼面神就是顧二娘無疑。就是不知她能記著疙瘩湯,還記得記不得為她做疙瘩湯的人?

張少池立即給褚直找來兩個饅頭,褚直也不拿矯,吃了後就洗凈手和面做湯,未幾,一鍋香噴噴的疙瘩湯就做好了。

雖然張少池越看越覺得和他說的“羊脂翡翠濃玉湯”相差甚遠,但因為自己不會做,且這邊做好,那邊妮娜就派人來取了,只好一咬牙將褚直盛出的那盆放到食盒裏。

還剩下一碗,張少池想起來嘗嘗的時候,褚直已經端著碗吃起來了。

“你最好祈禱左賢王能吃的下去。”張少池一肚子氣,語氣自然不好。

褚直笑了笑,一碗熱乎乎的疙瘩湯下肚,他才覺得暖和起來,不知前頭那人吃下去會有什麽想法?

“去去去,裏面呆著去!”張少池趕褚直進裏頭小屋裏去。

這廚房裏原有兩個大月族的下人,約莫不是什麽正經廚子,見他午時造了飯,就把留他一個在廚房裏頭,不知去哪忙活去了。但保不準什麽時候過來,叫人看見是褚直做了疙瘩湯就不妙了。

張少池除了不想讓人看見褚直,還擔憂那道疙瘩湯能不能入左賢王的口,他之所以沒有再趕褚直,是怕萬一左賢王怪罪下來,就拉褚直頂罪。

不想褚直剛進小門,妮娜忽然風風火火的來了,張口就道:“張廚子,左賢王叫你前頭去一趟!”

張少池大驚失色,暗暗叫苦,卻不敢不跟妮娜向前院走去。

此時,天色昏暗,前院正房裏點著牛油燈,倒也亮堂。正中擺著一張桌子,上面放有八個菜,中間一盆湯,正是褚直方才做的疙瘩湯。

桌子上首坐著烏月瀾,下首橫頭坐著褚直早先見過的那位騎著烏兔馬的王爺。

妮娜先行,張少池進屋的時候,她便泰山一般立在烏月瀾身後。

晃晃悠悠的牛油燈下,張少池只瞧見三個可怖的人影,想到關於鬼面神如何殘酷可怕的傳說,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

這把烏月瀾嚇了一跳。耶律隆挑起飛揚的濃眉,多年養出的警覺,覺得烏月瀾這廚子有點詭異。

烏月瀾早間回城見武士們在挑選匠人,臨時起意想要個會做大熙菜的廚子,不想不到午時就送了人來,正好趕上中飯,張少池就先造了一餐。其實那張少池廚藝稀疏平常,但烏月瀾很長時間沒吃過大熙菜,甚覺滿意。

待到午後耶律隆來訪,一直磨蹭到黃昏也不告辭。烏月瀾便暗示耶律隆到了飯點,以此打發耶律隆離去,不想耶律隆臉皮極厚,沒聽懂似的謝她盛情留飯,賴著不走了。

這耶律隆甚得遼太後歡心,大月王還指望著遼國庇護,烏月瀾一頓飯還舍得起,遂命新來的廚子造飯。

這第二頓飯烏月瀾吃著就有些起膩,主要是有幾道菜鹽味很重,烏月瀾吃著便想起疙瘩湯,便叫這新來的廚子做做試試。

未曾想到,這疙瘩湯一上來,烏月瀾只吃了一口,眉頭就皺了起來,這個味道……從舌尖直躥到五臟六腑不必提了,太熟悉了,熟悉的烏月瀾不由懷疑起來。

而那廂耶律隆雖然覺得跪在地上的廚子有些可疑,更奇怪的卻是烏月瀾的態度。這桌子上的菜,如果讓耶律隆評價,也就這道湯能入口。但烏月瀾卻明顯是因為這道湯才生了怒意。難道烏月瀾的味蕾同她的人一樣,也是這麽與眾不同?

“擡起頭來。”一道清麗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張少池一時有些疑惑,這不是妮娜的聲音。

“左賢王讓你擡起頭來。”妮娜喝道。

張少池這才反應過來,他連忙擡頭,看到坐在上首的人雖然是男兒打扮,但容貌明麗,是個如假包換的女子。

張少池滿面驚訝,鬼面神,大月族的左賢王竟是個女人!

倉皇一瞥後,張少池慌張垂下腦袋。

妮娜手癢的想揍這廚子,卻被烏月瀾在手背上輕拍了一下。

方才張少池擡臉,雖然只是一個照面,烏月瀾卻看清楚了,此人絕非那人。再仔細想想此人從進屋以來的種種表現,緊張、膽怯,都不可能是他。

烏月瀾莫名地松了口氣。

“你做的疙瘩湯很好,我很喜歡,賞。”

妮娜取出五兩銀子交到張少池手上。

這大大出張少池意外,他原以為鬼面神是找他問罪的。

“你站起來說話。”

約莫是得了賞讓張少池放松了些,他站起來的時候腿不再發抖了。

雖然確定這人不是那廝,烏月瀾也有幾個問題想問清楚。

“這道湯是你是跟誰學的?”蒙日已將此人來歷稟告與她,雖是大熙人,卻並非燕京人,與褚家也無甚關系。

張少池沒想到這道湯竟得了鬼面神的青睞,但若是說不是自己做的,那豈不是要被趕出去了?因為這道湯,他就得了五兩銀子的賞錢……電光火石之間,張少池做了一個決定,大著膽子道:“這疙瘩湯乃是小的祖傳手藝。”

他這一句話堵死了烏月瀾剩下的問話,她還懷疑這張少池曾經偶遇那廝,得了那廝的指點,原來都是她多想了。

三年過去,她竟還記著那廝,一碗簡簡單單的疙瘩湯都能驚住她……

烏月瀾自己不覺得,但橫頭坐著的耶律隆和對面站著的張少池都覺得她面色陰沈的很。

“你下去吧,明早我要吃油炸奶香小饅頭。”

烏月瀾原是打發這張少池下去,一張嘴,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什麽油炸奶香小饅頭,就惦記著吃了。但話已經說出口,也不好收回,默默看著張少池後退出了屋子。

耶律隆更覺古怪,但想到面前這女子的不同尋常,大約於“吃”上,也追求不一般的境界。只可惜大月族人的確不怎麽精通庖廚之藝,若論美食,耶律隆也不得不承認他遼國也遠遜大熙一籌,不過烏月瀾的這個廚子,卻是有些不夠格。

耶律隆一思量,心裏已經有了主意:“我那兒有幾個不錯的廚子,其中有一個是特意從江南請來的,左賢王若是不嫌棄,改日我將他送到府上。”

烏月瀾瞧了耶律隆一眼,從那日獵取王狐,她不慎被耶律隆抓掉面具之後,這耶律隆就一直追到海珠城,司馬昭之心,連妮娜等人都看出來了。卻是不好拒絕。

烏月瀾和氣一笑:“那倒不用,我只是偶爾一解口腹之欲。”

耶律隆笑了笑,並沒有說什麽。烏月瀾武藝高絕卻不驕縱,有謀略又懂謙遜。能磨礪出這樣的性格,一定是有著覆雜的經歷。歷經磨難仍能保持高潔的品格,那隱藏的傲氣早就吸引了耶律隆,更何況那面具下還是這樣一幅令人難以忘懷的麗顏。耶律隆對自己能一路追到這裏既吃驚又覺得順理成章。不過既然來了,就不貪圖一時的得失。

耶律隆飯後告辭,卻告訴烏月瀾他在海珠城附近的一座古墓裏得到一柄不名朝代的寶劍,請烏月瀾明日前去欣賞。

烏月瀾沒有立即答應,而是告訴耶律隆若是有空自當前去。待耶律隆走後,烏月瀾慢慢踱步回到後院。

她這後院也極簡單,不過三間屋子,平日只有妮娜和妮娜的女兒丹丹出入,其中一間分給丹丹居住。除了母女二人外,還有蒙日同四個武士,兩個做雜務的下人,蒙日同四個武士住在前院守門,下人和今日來的張少池住在最後面的院子裏,加上今日來的張少池,一共也就十多個人。

蒙日在張少池來的時候便問清了張少池的來歷並告知烏月瀾,那張少池餓暈的侄子卻是個意外,蒙日只是不能見他死在烏月瀾門外,並無收留他的打算,故而忘了這茬。

烏月瀾回到後院,丹丹已備好熱水,洗漱歇息不提。

後院廚房裏,張少池卻在左右為難。他原是打算立即攆走褚直,可沒想到褚直會做疙瘩湯。這個疙瘩湯他雖然見褚直做了,可自己試了幾次,全成了一鍋糊糊,根本做不出來褚直那樣粒粒分明的成色。

向褚直討教,那小子只抱著膀子躺在床上沖他傻笑。

張少池如何不知他用意,心想那烏月瀾若是明日還想吃疙瘩湯,他可什麽也做不出來,不如再留這小子兩天以防萬一。

所以等蒙日來找他問話的時候,張少池便乞求蒙日容他收留他大侄子兩日,等他身子好些了再趕他出去。

蒙日回來已經聽妮娜說了左賢王獎賞張少池一事,覺得這廚子還是讓烏月瀾滿意的,會做大熙菜的廚子不好找,蒙日略一思量,便對張少池道:“也好,不過不能超過三日,等他一好就要立即出去。只能呆在廚房,不要亂闖,冒犯了左賢王就是死罪。”

褚直暈倒之時,蒙日便看出褚直是餓暈的,無非是舍幾頓吃的,好留住這廚子一心一意給左賢王造飯。

張少池見蒙日恩準他留下褚直,心病暫去,連忙說了一籮筐好話,回到廚房後,對褚直的顏色也好了許多。

那廚房後的小屋裏只有一張木板床,好在小屋裏堆有不少雜物,張少池撿了幾件物什,再找一塊木板搭上,又分一塊羊皮給褚直,就算是床榻了。

當夜,兩人就睡在那雜物間。

這“床”可是褚直睡過最爛的床了,他卻睡的極香。不想五更忽然被張少池踢醒,說是要做油炸奶香小饅頭。

原來張少池惦記著烏月瀾頭天說要吃油炸奶香小饅頭,初來乍到,不敢偷懶,四更半就起來蒸饅頭,忙活了半天忽見褚直在裏頭睡的死沈死沈的,他向來雁過拔毛,重利重到骨子裏,總覺得褚直占了他便宜,不拿回來心裏就不舒服,特意把褚直踢醒,叫他燒火幫忙。

褚直開始還有些茫然,似沒分清楚這是在哪。後來聽見“油炸奶香小饅頭”一下回過神來,利索地下“床”,蹲在後頭往竈裏頭添柴。

這小子也算聽話,張少池心想。見外面還一片漆黑,就他跟褚直兩人,半個月顛簸,總算有個落腳的地方,不由心生感慨,話也多了起來,忽然想起來一事,神秘兮兮地湊到褚直邊上,低聲道:“你知道嗎?鬼面神,左賢王她是個女人。”

褚直眼珠子對準了張少池,竟沒有多少吃驚。

張少池說完,一陣冷風吹進廚房,把他給吹醒了,他怎麽把蒙日的交待給忘了?竟敢在背後嚼左賢王的舌頭。

“別到處亂說。”張少池叮囑褚直,幸好這廝看起來反應不大。

褚直埋頭燒火,心裏卻不似昨夜進了這裏那樣高興和平靜。顧二娘不但改名換姓,還以面具示人,明顯不想被人認出身份。她不想被人認出身份,躲避的是有一個人,就是他。他再傻,也知道不能貿然闖到她面前。三年前,她到底是怎樣的心情離開他?這三年,她有沒有想過他?三年後,她還記著他嗎?褚直忽然感覺到心裏沒底,就像有一個大空洞橫在那裏。

手中猛然傳來刺痛,他低頭一看,原來是無意識地把幹柴折斷刺入了掌心。

“奶香小饅頭,要甜的還是鹹的……”張少池完全沒註意到褚直情緒的變化。

這聲音落到褚直耳朵裏,“甜”差點脫口而出,最終卻在嘴邊戛然而止。

他且先不急著讓她認出他來,先留在這裏看看。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