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上吹簫藝人奏罷一曲，神色冷淡地對著高位上的王鳳盈擡手微微一揖，轉身飄然步下舞臺。

王鳳盈對這個清高的藝人未置一詞，倒是身後的永豐公主姬渺顯得有點躁動不安。

姬渺遙遙地沖著阿風嫣然一笑，神色激動地附在王鳳盈耳畔竊竊私語半晌。王鳳盈點點頭，姬渺便一招手，命侍女從苑外將一位手抱瑤琴的黃衫少女引至舞臺跟前，正是前時我們在園中遇到，跟阿風一起的那位黃衫美人，大約便是阿風的未婚妻子羅遠蓮了。

阿風的目光粘在羅遠蓮的身上寸步未離，兩人眼波交匯處，盡是綿綿的情意。

面對魯國權傾朝野的王後和刁蠻專橫的永豐公主，羅遠蓮心裏七上八下非常忐忑，縱使她一向聰敏多才，也不可能猜得出王後和公主要對付她的手段。她只覺自己便如同肉在砧上，只能任人宰割，此時此刻，只有阿風對她許下的誓言，能夠少許令她覺得安慰。

阿風說：“縱使是她們將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是絕不會娶姬渺的！不管她們使用何種手段，我們自可同其周旋。漢陽侯王瑾與我是生死之交，若是真到了水火不容之時，他定不會袖手旁顧，自會全力相幫。更何況王瑾曾經說過，這一次公子自會保我們周全，你盡可放心……”

阿風沖羅遠蓮點頭以示鼓勵，右手不自覺間撫上了戴在左手拇指上的白色玉骨扳指……其實，縱使退一萬步，真到了兵戎相見的地步，他徐楓如今有了手上這只由“瞬戎玉骨笛”變換而成的扳指，也有把握帶著羅遠蓮全身而退。

阿風雖對這支神奇的骨笛知之甚少，但也清楚的記得，那一次他率領騎兵穿越蕭北沙漠，不慎遇到流沙命在旦夕之時，瞬戎玉骨笛用仙力托起他以及他四周數十丈內的官兵和馬匹，淩空將他們送到安全地帶。還有一次，他率軍攻打堅固的宋國束州城，宋國守軍用淬了劇毒的羽箭向下激射，他手下的軍士死傷無數，眼看就要一敗塗地，敗軍錯亂之中他一時不察，被一支勁弩射至胸前，眼看就要穿胸而過，瞬戎玉骨笛的仙力忽然又一次被激發出來，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讓從束州城上射下的無數飛箭，盡數化為灰燼，束州守軍震懾於這從天而降的神威，又因失了毒箭的掩護，很快便被他帶領的魯軍全線攻破。

此次北伐一役，所有人都說他徐楓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將軍，只有他自己心裏才知道，若非有他手上這支能隨他心意變化的骨笛，他早已不知道死過了多少回。

徐楓有了這支骨笛，要想從這宴會之上從容地將羅遠蓮帶走，絕非難事，如今在他的心中，魯王後王鳳盈和永豐公主姬渺，已經不再是最大的威脅，相反倒是這個平素看起來最孱弱無力的雲兒姑娘，才是讓他最為擔心的人。

雲兒姑娘對他的情意昭若芳華，徐楓不是不清楚，只是即便他潛意識裏也願意跟雲兒多親近些，但現實卻不允許他跨越雷池半步。

此次北伐途中，徐楓親眼目睹了公子姬影對於雲兒姑娘的一腔深情。公子為了雲兒失蹤的事情，北伐途中容顏消瘦，日漸憔悴，幾次都欲放棄北伐返回靈襄。為了能夠盡早結束戰事，公子親自坐鎮中軍指揮作戰，殺戈決斷手段狠戾，都只為速戰速決，攻打宋都平城的時候，公子更是為了早日回到魯國，放棄了獨吞宋國的機會，將宋國的半壁江山拱手送給了半路打劫的羿國。

大約在公子心裏，宋國的大片城池還趕不上雲兒姑娘的一片衣角。

只是，縱然公子對雲兒姑娘濃意似火，雲兒姑娘卻偏不領情，獨獨鐘情於他徐楓，讓他無可奈何地成了公子心中的一根芒刺。

身為魯國子民，縱使王後和公主是惹得起的，甚至於魯國公也是惹得起的，但這位名不見經傳的低調世子，卻是萬萬惹不起的。公子姬影平日裏總是一副超然世外虛懷若谷的閑散模樣，凡事皆不上心，可若是認真起來，則必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此次北伐之中，徐楓跟隨在公子身邊，對公子的睿智博才果決狠戾，深有體會萬分敬佩，深知雲兒姑娘是公子心上掛念之人，萬容不得別人覬覦，故而自己對雲兒姑娘只能是退避三舍，絕不敢觸公子身上的這塊逆鱗。

夜風蕭蕭，琴曲幽渺。羅遠蓮坐於舞臺之上，低頭輕奏一曲《夜玲瓏》，廣袖飄逸處更顯優雅。

紫羽坐在臺下，並不知道此時阿風心中所想，只是見他擡頭所有所思地望了她一眼，害她的心臟又“砰砰砰”地狂跳半天。

羅遠蓮一曲奏畢，向著王後王鳳盈飄飄萬福，只等王後的恩旨準她下臺。她本是小富之家裏未出閣的嬌貴千金，似這種拋頭露臉當眾歌舞吹奏的藝妓之為，原本就不是她這種身份的小姐應當做的事情，但即便她明知這是王後和公主對她的羞辱，也只能忍氣吞聲，於眾目睽睽之下羞立於高臺之上示眾。

顯然，臺下的王鳳盈和姬渺還未欣賞夠羅遠蓮的窘態，王鳳盈嫻雅地從蕭亡國九公主彥月手中接過一杯熱茶，輕輕吹了吹上浮的茶葉，低頭慢慢品茶，對羅遠蓮不理不睬。

姬渺對於王鳳盈的縱容很是滿意，盛氣淩人地對著羅遠蓮一番品頭論足後，得意洋洋道：“你這支曲子彈得雖好，只是太過清冷了一些。今日是咱們魯國的將軍們大勝歸來的慶功宴，你這曲子淒淒涼涼悲悲慘慘地，莫不是哀泣蕭宋兩國，在替它們鳴不平吧？”

姬渺此言一出，嚇得羅遠蓮慌忙跪倒在地，惶恐道：“民女不敢！”

“哼！”姬渺冷笑一聲，羅遠蓮驚慌失措的這個反應讓她更是得意，眼波飄飄蕩蕩落到阿風處，嬌聲道：“阿楓，你怎麽會看上這樣不識禮數的貧賤女人？她根本就配不上你啊！”

姬渺只顧著給阿風飛媚眼，完全沒註意到此時此刻，身後的彥月已經黑了半張臉。

此前，彥月一直坐在王鳳盈身邊，端茶遞水侍奉殷勤，比王鳳盈這個親生女兒姬渺，不曉得孝順多少倍，明顯很討王鳳盈歡心。姬渺只顧羞辱情敵羅遠蓮，倒是忘了彥月剛剛亡了母國。

宋國主葛繕心狠手辣，滅了蕭國之後，一紙禦令將蕭國王室滅了族，只留下幾個略有姿色的公主郡主收入帳下淫樂，後來魯國起兵將宋軍驅逐出蕭國疆界，但因蕭國王室已無男丁，因此便順理成章地將蕭國的疆土並入了魯國。雖說蕭國當初並非為魯國所滅，但如今事實上是魯國占據了蕭國的國土，彥月覺得自己是蕭國王室最後的骨血，身為女兒之身，要想覆國唯有依附魯國權貴，而年輕英俊的世子姬影，無疑就是彥月的最佳人選。那一夜宋都城破之日，衣衫不整的彥月被癲狂絕望的葛繕壓在身下瘋狂地侵掠，正痛不欲生之時，英武神勇的姬影一身黑甲率軍攻入王城，一劍斬下了葛繕的頭顱，姬影那絕世駭俗的天人之姿，深深印在彥月腦海裏，讓她一見傾心終生難忘。

彥月一雙媚眼脈脈含情地向禾熙望過來，禾熙正低著頭沒看見，倒是被紫羽看了個正著。紫羽被彥月渾然天成的一身媚骨柔情麻得全身發抖，差點把手裏的酒杯給摔了。

禾熙輕輕扶穩紫羽的手，皺著眉頭動了動嘴唇，卻什麽也沒說，明顯是還在生她的氣。

高臺之上，羅遠蓮仍然可憐巴巴地跪在地上，姬渺昂著下巴斜睨著羅遠蓮，冷笑道：“本公主念你是初犯，便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你且彈一支《十八摸》，給咱們解解悶兒，若是彈得好了，本公主便放過你這一次，若是彈得不好，那便先拉下去掌嘴二十再回來說話。”

羅遠蓮一聽此言，小臉“唰”地一下全白了。姬渺所說的這個《十八摸》，現時在九州界大大的有名，乃是當下青樓楚館之中妓子取悅嫖客的固定曲目，此曲共分十八段，每一段都對應一個肉香四溢的橋段，是九州界□□色艷的極致代表。姬渺要羅遠蓮彈奏《十八摸》，這份羞辱簡直比直接上去扇羅遠蓮耳光更要命。

羅遠蓮被嚇得全身發抖，怯怯地偷偷望了阿風一眼。

只聽“啪”地一聲響，阿風手中的瓷杯碎成八瓣，酒水灑了一地。阿風臉色鐵青低頭不語，明顯是敢怒而不敢言。

雖然說，在對付情敵羅遠蓮這個立場上，紫羽跟姬渺明顯是屬於一路的，但是如果為了打擊羅遠蓮，而讓阿風生氣的話，那就是另一碼事了。

紫羽沖羅遠蓮擡了擡手，笑道：“羅姑娘剛才這曲《十八摸》彈得甚好，現在可以從臺上下來了。”

紫羽這話簡直石破天驚，一下子就打破了全場只有姬渺一人發言的冷淡氣氛，所有人都一臉驚詫地扭頭望向她，連王鳳盈都終於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讓她頓時感到了一點點小壓力。阿風擡起頭來，滿目探究，驚訝的目光之中又帶著一絲感激之色，讓紫羽頓時倍受鼓舞。

姬渺被紫羽肆無忌憚地摸了老虎屁股，狐顏大怒：“你是哪裏冒出來的下作女人？她剛才彈的明明就不是《十八摸》，你當本公主是瞎的麽？還不來人快給我......”姬渺話到半句忽然一頓，氣憤地看了禾熙一眼後，硬生生把後面這“拖下去掌嘴”五個字給吞回了肚裏。

紫羽笑道：“咦？原來公主對這支曲子這麽了解啊，閱歷挺豐富！你倒是仔細說說看，這哪裏不是《十八摸》了？”

“你......”姬渺鼓著腮幫子，臉上血色泛濫。

姬渺右看看母後王鳳盈，左看看親哥哥禾熙，哆嗦著一根手指著紫羽，罵道：“大膽刁民......”

這次又是剛說到一半，剛才一直埋頭生悶氣的禾熙終於緩過勁兒來了，禾熙斂眉瞪了姬渺一眼，紙老虎姬渺立刻便失了聲音，只能氣鼓鼓地對紫羽怒目而視。

姬渺委屈地抱住王鳳盈的胳膊撒嬌，王鳳盈只覺頭痛，皺眉看著禾熙嘆了一口氣，將手臂從姬渺的臂彎之中抽了出來。

彥月見狀，立即從侍女手中接過一只鏤著富貴牡丹花紋圖案的羊脂白玉香薰手爐，乖巧地遞到了王鳳盈的手上。

嗅著香爐之中飄出的令人安神的香氣，王鳳盈以手扶額，閉目寧了寧神，目光冰冷地看著羅遠蓮道：“本宮聽說羅姑娘倒是位才女，琴棋書畫無不精通，棋術尤其出眾。虞國棋聖羅弈閉關修行三十年都沒收過新弟子，卻為姑娘破了例。聽說令師誇你天賦極高，如今已是天下女棋手之中當之無愧之第一人，倘若假以時日，日後定當超越他自己。本宮倒是很想知道這傳聞是真是假？”

羅遠蓮伏地顫聲道：“家師謬讚，不過是為了鼓勵蓮兒多用功些，萬不敢當真。”

“原來卻是真的！”王鳳盈冷笑道，“我還聽說你對本宮的幹女兒永樂公主頗有微詞，說她不過是擅長沽名釣譽罷了，其實是有名無實。還說自己曾親眼看過永樂公主的手劄，說她只是詩畫雙絕而已，琴棋書三項尚不如你，居然也敢自稱‘九州第一才女’，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王鳳盈此言一出，嚇得羅遠蓮冷汗涔涔，驚得紫羽更是渾身發抖。

紫羽心裏暗罵一聲：習禾洛到底是招誰惹誰了？隨時隨地被拿出來壓場子！盧柯是如此，王鳳盈又是如此，敢情還真是覺得拿死人噎人最好使啊！這就難怪習禾洛那麽招人嫌棄，人都死了還要惹羅遠蓮這樣的活才女們唾棄，媽的，姐姐她做習禾洛的時候，整天就悶在盟府的書架子裏面拿著抹布擦灰了，到死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是個才女！這叫什麽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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