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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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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懷真想到“借用”淩絕的那首成名作,起因是應蘭風對林沈舟所贈印章的解讀。

印章上那“謂我何求”四字,應蘭風自然而然便想到這多半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一句,這兩句出自《詩經》,意思是說:懂我之人,知道我心裏有所憂慮,不懂我的還以為我另有所圖。

要知道林沈舟雖為重臣,百官聞名喪膽,然而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人至清則無徒”,畢竟曲高和寡,那些敬畏他的人,憎恨他的人,暗地之中萬般詆毀,相比之下,真正為知己懂他的卻極少。

林沈舟自然不是那種傷春悲秋之人,也早已經習慣身居高處冷冷俯視眾生,但於他自己來說,偶爾……畢竟也是有那麽一絲寂寥遺憾的。

所以應懷真驀地就想到了淩絕這一首詩。

“莫道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這是讚揚,也暗含褒勉之意,灑脫快意,卻絲毫無任何諂媚,故而當林沈舟看到這兩句的時候,心中必然會對寫這首詩的應蘭風生一份知己之感。

誰叫林沈舟一直用那種略帶陰沈的目光看應蘭風呢?應懷真在旁邊可始終暗暗留心這位“心齋伯伯”的,林沈舟並不十分地欣賞應蘭風,這個她是明白的。

雖然應蘭風並不十分在意,但他卻不愧是個通透機變之人。應懷真所做,只是假借應蘭風的手,造了一塊兒極好的“磚頭”,而應蘭風自然而然地就拿起來當作敲門磚……打消了林沈舟心底對他的那本來揮之不去的一絲偏見不說,很快,便又引發了其他的一些反應,這個暫且按下不提。

今日一早,應蘭風自去公堂,李賢淑指揮丫鬟們跟一個婆子漿漿洗洗,外面報說張家少奶奶來了,李賢淑忙洗了手迎了出去。

應懷真正在屋裏打瞌睡,聽到外頭張珍的叫聲,心就沒來由地抽了一下。

自打她生日過後,張珍就沒來過縣衙,雖然有些無聊,但總比見了戳心的好。

沒想到今日又來了。

張珍如一匹沒了籠頭的小野馬,踢踢踏踏地跳進屋裏,笑道:“真真妹妹,我來啦!這兩天沒見,你想沒想我?”

應懷真本有些許抑郁,然而看到他胖乎乎的臉笑得十分之傻,頓時便忍不住笑,便說:“你在家幹什麽呢?”

張珍跑到桌邊上,先把手裏提著的小籃子放在桌上,原來裏頭放著好些的糕點果子,張珍道:“爹不知怎麽了,這一次看我看得比先前都嚴,連我不肯吃飯嚇唬他他也不肯放我來,今兒好歹被娘說動了……我給你帶了些點心果子,你嘗嘗看。”

應懷真回頭叫了聲:“吉祥姐姐,倒茶呢。”並沒有人答應,想必丫頭們還在忙,她便自己爬下椅子,找了茶壺來,摸了摸裏頭,茶水尚且溫熱。

張珍見狀,忙搶著接了過去:“你別弄這些,打破了割了手不是好耍的,又或者燙著了呢?”

應懷真便隨他去,張珍提著茶壺到了桌邊,一人倒了一杯茶,就分吃那果子,果然香甜可口,兩人吃得津津有味,應懷真便問道:“你娘呢?”

張珍道:“在外頭說話呢。”

應懷真點點頭,垂眸看著那油炸果子,說道:“這個又甜又香,很好吃。”

張珍聽了,便又笑道:“下次來我還給你帶。”

兩人在屋內喝茶吃糕點,外頭張家少奶奶跟李賢淑坐了,少奶奶便道:“你又在忙?那些活計,就交給下人做便是了,若是人手不夠,就叫人去我家裏喊幾個來幫手,多容易的。”

李賢淑道:“你的好意我自然明白,然而這些小事,能自己做就舉手做了,何必再特意勞動,自我們來了泰州,受了府裏多少照顧的,前日懷真生日,又送那樣的厚禮,怎麽過意得去呢?”

張少奶奶笑道:“你既說咱們兩家裏好,就別提那些零七八碎的小事了,何況懷真這些年來生日,為了怕落人把柄,我們何嘗送什麽名貴的物件了?這一次不是因為她救了元寶一命才特意如此的麽?送一件兒金器算得了什麽,若是元寶有個好歹,就算我們府裏傾家蕩產,又怎麽樣呢?”

李賢淑也笑道:“好了,這也不過是湊了巧的事,你倒是總不忘了,說起來也是阿真跟元寶命大福大的,所以就算遇到那樣兇狠毒辣的人,竟然好端端地又回來,我心裏想起來也是後怕的,然而又覺得冥冥中是有天神菩薩庇佑著這兩個孩子的。”

兩人皆含笑點頭。喝了口茶,張少奶奶看著李賢淑,欲言又止。李賢淑是極能察言觀色的人,便問:“你是怎麽了,還有話跟我說?”

“這……”張少奶奶垂了眉,卻不言語。

李賢淑心知有異,便握住她的手道:“方才還說咱們好,那還有什麽不能跟我說的?你既然來了,難道還要把話再帶著回去?”

張少奶奶擡眸看她,忽地笑了一笑,抽手在李賢淑的手背上一搭,說:“哎,看你急的,你這人也委實地心細,我一點兒神色不對,你便瞧出來了……怪道我們爺常年家在家裏說你厲害,說應大人有福呢。”

李賢淑聞言擺手,笑說:“快別說這些,誰不知道誰呢,只別說我厲害轄制著我們家那位就是了。”

張少奶奶抿嘴一笑,忽地嘆說:“我倒的確有件堵著心的事兒,也只好跟你吐一吐苦水了。我們家爺什麽都好,但是有一件是萬萬比不上應大人的。”

李賢淑問道:“這話如何說起來?”

張少奶奶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家裏已經有了這麽幾個了……”說著,就舉起右手,伸出三個手指頭,又道:“他尚且不足,還想再納一房,家裏這幾個已經不是好相與的主兒了,隔三岔五便弄幾出‘大鬧天宮’‘三岔口’的,烏煙瘴氣……你說我心裏這口氣兒怎麽能順呢。”

李賢淑捂著嘴笑,道:“你們家那位便是這樣的性子,這麽些年你竟還沒習慣麽?”

張少奶奶蹙了雙眉,道:“我就是說呢,虧得我有了元寶,不然的話,此刻張家裏那裏有我的容身之地呢,早給那些牙尖嘴利的撕嚼著吃了……”

李賢淑道:“這個不能夠,到底是夫妻一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才修的共枕眠呢,不管如何胡天胡地的鬧,難道要丟了結發妻不成?”

張少奶奶微微一笑,看著李賢淑,便道:“故而我說,我心裏很是羨慕你,應大人這樣的人品,誰見他對別的貓三狗四如何了?”

李賢淑哼了聲,道:“他倒是敢試試?”

張少奶奶便笑出來:“你們兩個合該是前世修來天造地設的……”笑意慢慢隱沒,頓了一頓,忽然道:“不過,我倒是聽說,應大人京內還有兩個孩子的?”

李賢淑見她提起這宗,微覺詫異,道:“是先前那位留下的,本來要帶著過來,他們府裏的夫人極有主張,說是孩子還小,跟著我們跋山涉水的怕有個三長兩短,故而先留在府裏她親自教養……其實有什麽呢?那公府裏家大業大人又多,哪裏似我們這樣直心腸的人,都不知想些什麽呢。”

張少奶奶頷首,道:“那,懷真也大了,你倒是沒想再養一個?我的意思是……畢竟那邊還有個兒子,倘若將來……”

李賢淑一挑眉,道:“將來如何,將來他還能棄了我們娘兒兩不成?這個我倒是不擔心的,這會子在二郎眼裏,舉天下的人都不如阿真一個,他是最疼阿真的,連我也比不上,何況那些人呢。”

張少奶奶見她如此說,便含笑溫聲道:“我也是因為家裏的事兒太心煩了,故而胡思亂想,才多說了這些,你可萬萬別放在心上,別因此惱我,怪我多嘴才好。”

李賢淑道:“哪裏話,我們在一塊兒,難道不說幾句玩笑話了?何況我也是知道的,你是真心為了我好,才替我想到這個地步了,我承你的情還來不及呢!”

少奶奶聽聞此言,知道她心無芥蒂,便也又笑了。

此刻如意便來添茶,等如意退下後,少奶奶淺淺啜了口,把手中茶杯放下,忽地有意無意道:“對了,前日裏那兩位救了懷真的爺們兒,已經走了麽?”

李賢淑並未留意,一舉手道:“早就走了,你沒聽說麽?押送著棗子跟柿子,那日二郎還帶著阿真親自送出了城呢。”

少奶奶點頭道:“這兩位爺可真如天降救星一般,不僅救了懷真跟元寶,更對泰州有恩了……應大人跟他們相處的可好麽?”

李賢淑聽到最後一句,才轉頭看她,道:“這兩位倒是極容易相處的,阿真生日,還都送了禮物呢,自然是極好的,怎麽了?”

少奶奶凝視著她,道:“我也是隨口問問,你也知道先前我們家也是京內的……那日懷真生日我們爺也來,正跟那兩位同席……後來我恍惚聽他說,這兩位很是面善來著,倒似是在哪裏見過。”

李賢淑笑道:“他們也是京內的生意人,哪裏見過也是有的。”

少奶奶片刻才也笑了一笑,又道:“總之……既然跟應大人處的‘極好’,那就安然無事了。”

李賢淑覺得這話有些古怪,便問:“你是不是還有什麽沒跟我說呢?”

少奶奶道:“又有什麽呢?你也別多心了,我便是心裏悶,才來找你說說話……也該走了,你自忙,別送我了。”

應蘭風上午處置了一件公案,原來昨日放糧後,有個村子的管事克扣糧食,讓許多人上交了棗子柿子的百姓分不到,激發民憤,應蘭風查明屬實,把這人打了一頓,關入牢中,糧食重新公平發放,整整忙了半天。

午後,應蘭風朦朧睡了會兒,起身到了書桌前,心道:“特特睡了一覺,然而仍是一無所得,唉,何時還能再有好詩呢?”他拿起毛筆,卻發現硯臺裏的磨已經幹了,正要舉手去倒水研磨,忽然心頭一個閃念:“那日懷真拉我起身,叫我寫字……明明墨是滿的,我記得那些日子我並不曾用這書案,莫非是真兒事先給我研好了墨?”

正出神裏,李賢淑自外進來,見他神情恍惚,便道:“怎麽吃了飯就不見了影子,還以為你有正經事,叫我不敢去擾,沒想卻是在這裏睡覺……我還有事兒跟你說呢。”

應蘭風便問何事,李賢淑道:“今兒張少奶奶來,跟我說了會子閑話。”

應蘭風戲謔道:“你們說話,倒要再跟我講一遍?莫非是說起了我?”

李賢淑見他竟然猜到,便笑著在他額頭輕輕點了一下,才道:“那些閑話也沒什麽緊要的,只是我覺著有一事古怪了些,總覺著她好像瞞著我些什麽。”

應蘭風道:“這話怎麽說?”

李賢淑皺眉道:“她看似是來閑話家常的,但她素來是個有分寸不肯多嘴的人,今日居然破天荒說起家事並你我的事,我看……她本意不是說這個,只是被我逼急了拿出來擋的……”

應蘭風笑道:“我越發不明白了,那她到底想說什麽?”

“便是這事兒蹊蹺,”李賢淑思忖道:“她說來說去,竟特意問起前日走的林唐兩位爺,還問你同他們相處的如何……最後又說什麽,他們家的爺在京內似跟這兩位照面過,你說她無端端在這時侯說這些,是不是有些古怪?我看她那行止,卻又像是特意來跟我說這件事兒的。”

應蘭風琢磨了會兒,道:“既然是行商的,見過也難免……”

李賢淑道:“我也是這麽說的,她卻說你跟那兩位爺相處的好便‘安然無事’……這是什麽話,你大小也是個官兒,他們那兩個過路行商罷了,難道還怕得罪他們不成?難道他們還會是什麽得罪不了的大官兒不成?”

應蘭風她一口一個“得罪”“大官”,臉色忽然慢慢地白了,竟如雪一般。

李賢淑說了半天,不見回應,一看應蘭風,卻似靈魂出竅的模樣,她嚇了一跳,忙過去推他:“你是怎麽了?見了鬼了?”

應蘭風應聲而倒,順勢竟跌在地上,李賢淑大吃一驚,忙撲上去扶,急著問:“到底是怎麽了,你說句話兒啊?跌壞了不曾?”

應蘭風並不起身,順勢將李賢淑抱住,哭道:“娘子,對不住……這次我怕是要死罪了!”

李賢淑不明所以,忙問究竟。應蘭風道:“是我該死,我自己作死也就罷了,如今怕會連累娘子跟懷真了……這可如何是好?”

李賢淑一驚,用力把應蘭風拉起來,氣道:“到底說什麽?如何就說到死?若真個兒會死,我同你死倒是不打緊,如何連累阿真?你給我說明白些!難道是跟那林爺跟唐爺有關?他們總不成是天王老子派來的!”

應蘭風道:“雖不是天王老子派來,卻比那個更加厲害,可記得前日我擔心的鐵骨禦史?那位禦史,是姓林的……”

李賢淑聽了,也不禁打了個寒戰:“你說什麽?你、你莫非是說……”

應蘭風顫聲道:“可不就是他們!張兄怕是認出來了,故而這兩天才未上門來……今日便叫少奶奶來旁敲側擊,卻是我忒粗心大意,竟絲毫也沒疑心,還跟他們稱兄道弟,更把私下買賣的事兒全盤告知……這不是自己往老虎嘴裏送麽?”

李賢淑好不容易回了神,結結巴巴道:“可、可他們買了咱們的果子呀?”

應蘭風嘆道:“那正好作為物證不是?這會兒只怕隨時都有人上門來……”應蘭風說到這裏,忽然把頭一擡,咬牙切齒說道:“事到如今怕也無用了!不管如何,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能連累妻女。”

他擡手拭淚,挺胸走到書桌跟前,倒水研磨,眼神也逐漸冷靜堅決。

李賢淑慌忙問道:“你做什麽呢?”

應蘭風全無方才的驚慌,沈沈靜靜地說:“我自行上書請罪,娘子你放心,我不會讓你跟真兒有事。”

李賢淑急得把他手中的筆奪出來扔在地上:“你胡說什麽?就算要死我也跟你一塊兒!再說……再說也未必,那兩位爺不是、不是對咱們極好的麽?”

應蘭風沈聲道:“這才是他們的厲害之處,表面叫人毫無防備,實際笑裏藏刀罷了……鐵骨禦史素來鐵面無私心狠手辣,如今我更明明白白撞在他手中,官法如爐,以他的性情手段,又豈會善了?想來那日那唐賢弟……那唐大人已經提點過我,說官員行商觸犯律法,讓我給自己留一條後路……是我太狂妄輕率了。”

他搖搖頭,低頭吸了口氣,擰眉道:“也罷,我再寫信給公府,好歹讓你們先回府裏去,免得遭遇池魚之殃……”

李賢淑見他說的如此嚴重,不由也落了淚,上前抱住道:“別要胡說,我哪兒也不去!”

應蘭風在她額頭上親了口,道:“娘子別哭,這件事也先別跟真兒說,她年幼,別叫她受驚,若我有三長兩短,她便只剩下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

李賢淑素來剛強,此刻卻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夫妻兩個在內說的傷情,卻沒想到應懷真在門口早已聽見。

小小地身影立在門邊,靜靜地動也不動。

應懷真本來以為在賣棗子的事情上,應蘭風雖然冒險而為,但畢竟是為了百姓,他並未做什麽破格的壞事,故而不算“奸臣”……然而她從未涉足官場,又怎知道官場的規矩?

一念讓人生,一念也能令人死,應蘭風所做這件事,可大可小,就如應蘭風所說,以林沈舟眼裏揉不進沙子的個性,此事多半要依法處置。

她本以為眼前的劫已經度過……卻仍是目光短淺了,風平浪靜底下,依舊有暗濤洶湧。

應懷真並未進屋,回身走到臺階前,慢慢坐下,托腮呆呆地:此一刻,陽光滿目,天空湛藍,然而風卷著雲,如風馳電掣滾滾而來,又怎能預知下一刻陰晴禍福?

勞心勞力,費盡心思,仍是得了一個“前途未蔔”。

眼前雲卷雲舒,瞬息萬變,應懷真瞇起眼睛,無奈苦笑。正在此刻,卻見吉祥從外飛快地跑來,叫道:“大人!少奶奶!外面來人啦!”尖利的聲音,如許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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