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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699號公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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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清讓循聲轉過頭,在廢墟中尋到一張滿是血汙的臉。

灰白泥米分幾覆其身,又因壓了重物無法動彈,只有嘴唇顫抖著出聲,音量虛弱到難辨。

盛清讓認出他,連忙彎下腰,吃力地將壓在他身上的重物搬開,血就汩汩地往外流。

一雙腿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頭露出來,幾乎碎了。

“大哥?”

“老三、救救我……”

他只喃喃重覆這一句,聲音愈來愈低。

盛清讓面對這狀況顯然無從下手,只能轉向宗瑛,有些為難地喚了一聲:“宗小姐。”

宗瑛仍站在樓梯入口處,並沒有註意到求助聲。

她出過很多現場,也接觸過大量屍體,但都與眼下情形不同。有人從樓上猛沖下來撞到她,她這才回過神,聽到了盛清讓的聲音。

宗瑛緊抿著唇越過地上的屍體走到他身旁,見到躺在地上近乎昏迷的盛家大哥。

“你讓一下。”她講。

盛清讓避到一旁,又聽她吩咐“找幾條幹凈的毛巾”,立即依言上樓去尋。

大哥傷勢嚴重,宗瑛蹲下來檢查了一番,一聲不吭擡起頭掃視一圈大廳。這年頭醫療條件不甚樂觀,即便是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醫療資源恐怕也難以順利應對這樣大的事故,等到及時救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盛清讓快速下了樓,將毛巾遞給宗瑛後,只見她動作麻利地替大哥壓住了傷口——止血是必要的。

大廳裏逐漸混亂起來,有人進有人出,還有人出去嘔吐,被灼燒過的氣味似乎愈發重了。

宗瑛雙手壓在毛巾上,扭過頭同盛清讓講:“盛先生,你大哥必須進行截肢,需要立刻手術,請你盡快聯系車輛送醫院。”

飯店經理這時從吧臺後面爬出來,手抖著拿起電話,一遍遍地往外打——在幾度占線回應之後,終於接通。

“派救援車來!救援車!華懋飯店!救援車!我們要救援車!”他語無倫次地大聲呼叫,整個人顫抖得更厲害,一直將聽筒緊緊貼著耳朵不放,即便對方已經掛斷。

盛清讓走到他面前,手越過吧臺拿過他手裏的電話聽筒,迅速撥了電話出去。

他打給公共租界醫院的醫生朋友,卻是護士接的電話,護士講:“抱歉盛先生,我們剛剛接到求助,大世界劇院也發生了爆炸,那裏傷亡更重,救援車優先派往了那邊,卡爾醫生現在也進手術室準備了。”

大世界劇院也炸了。

那裏剛成立了救濟點,上千難民在那領取糧食和物資。他們擠破頭從戰區逃入租界,卻沒有料到會迎來更殘酷的命運——堪比屠殺的轟炸。

盛清讓沈默幾秒過後掛掉電話,又撥向另一個號碼——工部局。

一個英國秘書接起電話,聽完盛清讓的請求後,給了一個肯定的答覆:“盛律師,我會安排車輛去接,請您再耐心等一會。”

等待格外漫長,盛清讓低頭看手表,指針每一格的移動都牽動緊張神經。

車輛姍姍來遲,飯店外等不到救援的傷者見到工部局的車,懇求捎一段,但座位有限,司機神色凝重地拒絕了,他關好車門進飯店,又幫忙將盛清祥擡入車內。

宗瑛與他們一道上了車,這時候才有暇打量飯店外的狀況。

兩顆炸彈落在飯店門口,路面被炸出坑來,街上行人無法幸免,死傷狀況比大樓內更為慘烈。

一輛林肯汽車在路上燃燒,駕駛位上有一具燒焦的屍體——是盛家的汽車,盛家的司機。

宗瑛移開眼,想起剛剛在飯店入口處看到的掛鐘,它在氣流沖擊下停止了轉動,時間永遠停留在了爆炸那一刻:4點27分。

她將唇抿得更緊,汽車在潮濕血腥的馬路上穿行,窗外多的是無助傷者,車內則是另一個世界。

生命平等,但自古談不上公平。

然而抵達醫院也並不意味著脫離危險,瞬間多出來的傷者幾乎占領了整棟建築,醫務人員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到每一個需要救助的人。

藥品緊缺、床位緊缺、人手緊缺——沒有一項資源夠用。即便找到熟人,也被無奈告知:“盛先生,我們的醫生幾乎都在做緊急手術,實在無能為力。”

盛清讓問:“要等多久?”

對方搖搖頭。

他又看向宗瑛,宗瑛仍抿緊唇——一貫努力思索的模樣,她只講:“必須立刻手術。”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宗瑛猶豫半晌,突然皺起眉問:“有沒有上過臺的實習醫生?”

對方答:“有一位,但他沒有主過刀。”

宗瑛聞言用力咬住下唇,隨即又松開,擡首道:“請他做吧。”

“這位小姐,請問你——”

宗瑛沒有同人打交道的天賦,她略略側過身,挨近盛清讓,將這個任務移交給他:“請你說服他們。”

盛清讓壓低聲音反問:“宗小姐你要上臺嗎?”

宗瑛講:“不,但我會全程候補。”

她開口寥寥,卻莫名令人信服,眸光更是藏著不見底的冷靜,盛清讓同她對視幾秒鐘後,最終拿定了主意,說服工作人員允許這臺手術進行,但對方也告訴他:“沒有多餘的手術室可用,只有辦公室還能騰出地方。”

盛清讓為難地看向宗瑛:“可以嗎?”

宗瑛咬肌繃了一下,插在褲袋裏的雙手抽出來:“只能這樣了。”

手術條件差到極點,設備聊勝於無,宗瑛換了衣服套上口罩進入臨時手術室,麻醉已經開始。

實習醫生只當過助手,面對臨時的抽調比誰都緊張,擡頭看了一眼不知是何方神聖的宗瑛,講:“那麽——”

宗瑛大半張臉都被口罩覆蓋,只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她講:“我會告訴你怎麽做。必要時——”她頓了一頓:“我會幫你。”

語氣中透出權威與穩妥,實習醫生只能握穩了手中的器械開始工作。

雙腿截肢不是小手術,需要力量、耐心以及技巧,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更是巨大考驗。天氣炎熱,房間內血腥氣彌漫,只吝嗇亮著一盞燈,宗瑛鬢角額頭都滲出汗來。

她指導實習醫生分離斷面的血管和神經,指導他更穩妥地進行結紮和縫合——自始至終都沒有拿過一把刀,一雙手懸在空中,右手隱約有些神經性地微顫,額顳血管始終繃著。

手術結束時天都黑了,實習醫生自認為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口罩還沒摘就急著向宗瑛道了聲謝:“感謝老師指導,老師貴姓?”

“不重要。”她眸色中積了疲憊,又囑咐對方:“密切觀察患者體征,辛苦了。”

講完這些她去洗了手,末了摘掉口罩走出房間,一擡頭,迎面就見到走廊裏站著的盛家人——二姐、五妹盛清蕙,她們接到消息剛剛趕到。

盛清蕙看到她明顯又是一楞,眼前這個人從“過路朋友”變成“三哥哥助手”,現在又成了“醫生”,多重身份的變化令人摸不清她到底是什麽來路。

但小姑娘也僅是暗暗吃驚,並沒有完全外露在臉上,只是扭頭同身後的盛清讓講:“三哥哥,手術好像結束了。”

盛清讓擡起頭,宗瑛的視線此時只落在他身上。

她沒有別的人需要交待,徑直走向他,說:“手術還算順利,但病人還在危險期,需要時刻留意。”說罷將雙手插入白大褂口袋,壓低聲音問他:“盛先生,天黑了,我們是不是要回法租界?”

宗瑛的意思很明確,時間不早,距晚十點越來越近,他們回法租界的公寓比較妥當。

這時二姐卻同一個護士爭執起來。

護士先是告訴她“醫院沒有空床位可安排”,二姐便駁:“怎麽會沒有床位?高級病房也不能安排?”,護士講“無法安排”,二姐便來了脾氣:“醫院今日這樣亂,我們也不樂意住,那麽這樣,你們派一名醫生去盛公館值夜也行!”

護士態度亦十分強硬:“沒有醫生可派。”

二姐一氣之下指了她道:“你等著——”說罷踩著高跟鞋馬上去院長室。

可她趾高氣昂而去,卻憋了一口氣歸來,明顯是被拒絕了。

她到這時才註意到宗瑛:“你是不是剛才做手術的醫生?今天醫院裏忙成這樣子,待在這裏不過吃力不討好,不如去公館,給你開十倍酬勞如何?”

宗瑛側過頭,神色寡淡地看了她一眼,並不打算作回應。

盛清讓卻立即反駁:“這位小姐身份特殊,不可以。”

二姐似乎沒能認出宗瑛就是上次盛清讓帶去公館的“助手”,略不屑地開口:“有什麽好特殊的?不過就是個醫生。就這樣決定了,我馬上叫他們送大哥回去——”說著看向盛清讓,幾乎是命令他:“你也回去,有些賬還沒有同你算清楚!”

宗瑛留意了盛清讓的神色變化,又瞥了一眼二姐和盛清蕙,突然握了一下盛清讓的手,聲音極低:“盛先生,你做決定。你去哪裏,我去哪裏。”

只有盛清讓能帶她回到屬於她的時代,她別無選擇。

盛清讓選擇了回公館,實際上,他也別無選擇。

一行人坐車離開醫院返回靜安寺路上的盛公館,一共兩輛車,宗瑛與盛清讓、盛清蕙坐在後一輛車裏,氣氛凝重,平日裏話多的清蕙,也因為家裏出了這樣的事變得寡言。

“盛先生——”宗瑛稍稍側過頭,聲音低得幾乎要貼到最近才能聽清楚。

盛清讓偏過頭對上她的視線,她語氣懇切:“我很餓。”

“我知道。”盛清讓同樣低聲回她,“實在是對不起,請你……再等一等好嗎?”

盛清蕙這時突然遞了一顆糖過去。

盛清讓接過糖,擰開脆脆糖紙,一顆咖啡色太妃糖就躺在泛著銀光的糖紙上。

他將手伸到宗瑛面前,宗瑛飛快地拿起來塞進嘴裏,別過臉看向窗外無邊的夜色,幹巴巴地說了一聲“謝謝”。

一路都是平靜的,一到家卻又翻起大浪,簡直同外面的臺風天一樣難以理喻。

一眾人將大哥安頓在臥室,二姐將盛清讓喊去隔壁問話,房間裏便只剩盛清蕙及宗瑛。

盛清蕙看二姐出去,稍稍等了一會兒就下了樓。

宗瑛留在房內,隱約能夠聽見隔壁氣勢洶洶的斥責聲:“倘若不是你那天提,大哥斷然不會去找德國人轉讓!更加不會約到華懋飯店去!好好一個人現在居然殘廢了!如果再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在祖宗面前打斷你的腿!”

一到了責罵怪罪的時候,就又當作是一家人,甚至連祖宗也要被架出來。

宗瑛覺得似曾相識。

隔壁二姐怒氣不減,言辭中卻少新鮮內容,無非是將大哥受傷的所有責任推到了盛清讓身上。

但宗瑛分明記得,是大哥自己約在華懋飯店,並且主動將時間從早上改到了下午四點半——倘若不改時間,既不用逼得盛清讓一大早著急忙慌趕回租界,大哥自己也能避免遭遇空襲。

甚至連她也不必被扯進來,更不用經受從爆炸中死裏逃生的創傷。

宗瑛坐在椅子裏不出聲,房門突然被推開,盛清蕙端了一個木托盤進來。

托盤裏擺了四個菜碟子,還有一大碗米飯,一碗湯,冒著熱氣。

“都是熱過的。”盛清蕙放下托盤同她解釋,“是三哥哥下車時悄悄同我講的,叫廚房給你準備一點吃的。”

宗瑛拿起筷子,又講了一聲“謝謝”。

盛清蕙瞥一眼病床上的大哥,說:“你救了大哥的命,應該我家謝你才對的。”她對宗瑛充滿好奇,但這時候又不好多問,就只能看著對方吃。

宗瑛進餐快速,卻看不出半點狼吞虎咽的不雅。

她節奏和動作都控制得很妥當,盛清蕙想。

十分鐘後,托盤上的飯碗、湯碗、菜碟,全部空了。

宗瑛雙手置於托盤兩側,盛清蕙回過神忙說:“放在臺子上就好了,傭人會來拿的。”

既然清蕙這樣講,宗瑛就容托盤這麽放著,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裏,一只手伸進褲袋。

聽著隔壁沒完沒了的訓斥聲,宗瑛在猶豫要不要抽煙,可盛清蕙一直坐在對面打量她。

她正打算起身出去,盛清蕙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宗小姐……你是從國外回來的嗎?”

宗瑛穿著昨天下班換的便裝,短袖長褲運動鞋,全身上下,不管是衣服料子還是鞋子的式樣,看起來都與現在的流行很不同,盛清蕙便猜測是舶來品,加上她覺得宗瑛作風很不尋常,就更願意相信她是從異鄉來。

宗瑛面對探詢,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盛清蕙又問:“所以你實際是……醫生?”

是醫生嗎?曾經是,現在可能也算,但嚴格意義上又不是。宗瑛擡眸反問:“重要嗎?”

盛清蕙被反問住了,她探詢這些有什麽意義呢?但她又實在看不明白對方的意圖——這個人為什麽要住在三哥哥的公寓裏,又為什麽裝作是三哥哥的助理?她想不通。

兩個人沈默著坐了很久,宗瑛見對方不再發問,起身打算出去抽煙。

盛清蕙轉過頭去看她往外走,卻突然見她伸手扶住了門框,緊接著幾乎是癱下來。

可能因為經歷了白天的爆炸,也可能是手術過程中精神高度集中,宗瑛的頭痛發作得雖然突然,也在情理之中。

盛清蕙連忙上前詢問,但宗瑛發作起來全身肌肉都緊張,哪裏還能多講一句話?

恰好傭人這時候上樓來,盛清蕙就喊她幫忙,將宗瑛送到自己房間裏去。

隔壁房間裏,二姐從大哥遭遇空襲這件事一路扯到工廠遷移,她講“現下河道也被封鎖,想要遷廠,只能從蘇州河繞路,用腳趾頭想想也曉得這個事情多麽危險”的時候,盛清讓頻頻低頭看手表。

時間一點一滴逼近晚十點,一向沈得住氣的盛清讓也坐不住了。

他突然起身,只同二姐講了一句:“我有急事,先告辭。”說完他起身拉開門,直闖隔壁房間,然房間裏哪還有宗瑛?

盛清讓陡然慌了一下,大步走向客房逐一看過去——一無所獲。

他手心在瞬間滲出汗,茫然四顧,喊道:“宗小姐?”

客廳裏的座鐘響了,鐺鐺鐺地敲了十下。

在臥室中護理宗瑛的盛清蕙疑惑地起身,推開門走到樓梯間,問傭人:“剛才是不是三哥哥在喊宗小姐啊?”

傭人不確定:“好像是吧。”

盛清蕙四下看看,沒有發現盛清讓的身影,咕噥著“見了鬼了,三哥哥人呢?”

十點三十分,薛選青在699號公寓等宗瑛。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交警隊的通知,因為她的車違停在馬路中央,而且停得離奇到嚇人——裏面一個人都沒有,目擊者聲稱:“那個車開到那裏,遇到紅燈停了一會,紅燈結束之後就死活不動,跑過去一看根本沒有人!冊那,見鬼啊!連門都沒有開一下,也沒有人下車!”

拋開罰款扣分不談,她很有必要找宗瑛聊一聊。

宗瑛最近的舉動簡直不正常到了極點,這讓她非常擔心。

因此上次趁著換鎖,她留了一把備用鑰匙。盡管很不道德,但她顧不上那麽多了。

十點三十一分,她聽到腳步聲,又聽到鑰匙的響聲。

薛選青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隔著一扇門,她辨聽出外面的人正拿著鑰匙試圖插.進縮孔,但不知道是鑰匙拿錯了還是什麽原因,死活無法如願。

鑰匙聲消停了,薛選青突然壓下把手,打開了門。

作者有話要說: 薛選青:好啊,這個民國無知boy,終於被我逮著了。

青哥如願活捉到一個開門鎖(但是不知道鎖已經被換了的)民國無知boy---------

說明:

1.昨天又查證了一下,沙遜大廈(華懋飯店/和平飯店)是於下午4點27分被炸,因為飯店入口處的鐘表被炸壞了,因此時間永遠停留在了這一刻。特此更正。

另,這兩顆炸彈落下的時間應該只差幾秒,之前說十幾秒應該也也不對,特此更正。

2.大世界劇院於同天下午4點45分左右被炸,死難者多為北岸難民和當時聚集在此看熱鬧的市民,大概有六百多人死亡(法租界警方數據),最初報道也有說死傷五千人的,具體數字仍有爭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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