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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三八:企想遠風來(之兩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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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丹砂舉著一塊帕子過來,笑道,“殿下,這帕子……”瞧見王皇後凝沈如水的神色,不由吃驚收聲。

“丹砂,”王合雍問道,“灼郡王的事情,是你做的?”

丹砂吃了一驚,手中的帕子飄然落下,“殿下。”

“呵呵,”王合雍苦笑,“你我一道長大,我雖然口中不說,但實則視你如同自己的姐妹一般。事到如今,你告訴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丹砂滿面驚懼,“砰”的一聲跪下來,面上已經滿是淚水,卻說不出話來。

“瞧著這個樣子,”王合雍捏著紅寶牡丹扇柄的玉手緊緊攢著,聲音悠悠,“你是不肯說了。”

“殿下不必逼迫丹砂這妮子,”談氏從外打簾進來,“這妮子傻,不知道該說什麽,您凡事問老奴吧。老奴盡可回答。”

“姑姑來的正好。”王合雍霍然起身,帶著一股截然的怒意,“本宮信重於你,將延嘉殿交給你管束,連嫡嫡親的乳娘韓氏都為你退了一射之地。到頭來,你竟是這般回報於我。”

談姑姑瞧著王合雍,眉眼之中顯出一絲悲涼之色,跪了下來,“殿下對老奴信重,老奴銘記於心。但老奴除了是殿下的掌殿女官之外,也是太原王氏的家生子,談氏一家祖輩六代皆效命於王氏,骨血之中流著效忠太原王氏的因子。主家有命,不得不從之。”

“胡說!”王皇後猛的起身,聲音尖銳,“你犯了事,竟膽敢推到主家身上,好大的膽子。”

談姑姑跪伏在地上,“殿下何必自欺欺人。老奴為人,殿下當知道。若非主家有命,如何會出手對付灼郡王一個小小孩子?實是先前蕭氏夫人入宮,傳的家主令。老奴也曾反覆追問,但家主之令無假,不得不從之行事。”

王合雍閉了閉目,雖然感情不肯相信,但私下理智中,已經相信了個十成十。蕭蘭照前次進宮,暗中命談姑姑和丹砂出手,算計了吳王子姬灼。談姑姑和丹砂對自己忠心並非疑問,能夠讓她們瞞著自己行事的,也只有太原王氏的命令。

太原王氏是自己的娘家,姬灼是養在自己宮中的宗室子,今年不過八歲,天真無邪,雖偶有驕縱性子,卻不至於釀成大禍。做什麽太原王氏不肯容下這麽個孩子,做出如此齷齪手段,在宮中瞞過自己通過宮人的手悄悄算計了他。

思及此,王合雍打了個寒顫,一時不敢深想。

呵呵冷笑,只覺手足俱涼,心如冰鐵。

她一生循規蹈矩,自詡是個萬全人兒,每一步都走的穩打穩紮,縱然是得知丈夫另有所愛,也只是暗傷懷抱,絲毫無別的陰暗報覆心思。是以當年太皇太後選後,多番篩選只瞧中了她,雖後來幾經疑慮,最終還是選定了她。她以為,自己的人生乃是看的見頭兒的,一步一步皆不會錯亂。卻在這個元月冬日的午後,驟然發現,自己的人生陡然顛覆,一時之間,竟茫然不知所措,不知此後何去何從。

“殿下,”談氏勸說的聲音在她的耳邊響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越是這等關頭,您便該越是冷靜,離清楚事情脈絡,方知下一步該當如何做。”

王合雍低下頭,厭惡道,“下去吧,本宮不想再見到你。”

談氏目光黯然,道了一禮,緩緩退下。

王合雍茫然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紅寶牡丹扇上,一點點的凝住。那一年春日,她與一眾女友參加芙蓉園春會,抽花簽詩。玉真大長公主含笑瞧著她們,後來制了一套十二花寶扇,將其中的紅寶牡丹扇贈給了自己。此後不久,她就接了宮中旨意,被選為皇後。

新婚之際,她卻下寶扇,瞧著面前玉樹臨風的帝王,心中充滿了少女含羞的喜悅。

王合雍的心重新跳動起來,砰,砰,砰,為了那個曾經懷春傾慕的少女自己,她總該做點什麽。心思電轉,頃刻之間已經翻轉過了許多念頭。

自己是大周皇後,在皇帝離京出征的情況下,本該統束宮闈。出了此事,自當召來家中親長詢問,於此事到底是什麽態度。但太原王氏是自己的娘家,事態未明之前,自己總該維護一番。自己此前不久剛剛召見過娘家嫂子,如今姬灼出事不久,若是再度召見,未免有些反常,落到有心人眼中,難免招到一些懷疑……

寢殿之中,姬灼坐於榻上,兩個小豆丁堂兄弟,魏王孫姬煬、寧王子姬煒陪坐在一旁、湊著頭說些什麽,瞧見王合雍進來,連忙起身行禮,“皇嬸嬸。”

王合雍含笑命他們起來,“你們在做什麽?”

姬煒道,“灼堂兄有些不開心,我和弟弟二人勸他,他卻始終緩不過神。”

姬灼坐在榻上,聞言別扭的轉過頭,小小的耳垂泛起紅色。王合雍瞧著他的孩子氣暗暗嘆了一聲,勸道,“灼兒,平心而論,你此事做的卻是有些不妥。但你既已知錯,往事諫矣不可追,一直滯留在過去事情的情緒中不可取。”

“皇嬸嬸教訓的是,”姬灼有禮道,“只是我想著那個丟了性命的小宦官,心裏總是不得勁。”

王合雍聞言心中悶痛,頓了片刻,笑道,“你們都是好孩子。這般吧,如今芙蓉園冬景正好,嬸嬸吩咐下去明日帶著你們一起出宮游園。你們高高興興的玩一天,那些不高興的事情許久放下了!”

姬灼等人雖年少老成,到底是個孩子,聽聞有玩的事情登時高興起來,姬煒二人扯著姬灼的胳膊,“灼堂兄,咱們明日一起去芙蓉園玩啊!”

姬灼不忍拂了兄弟情誼,默然片刻,點頭道,“多謝皇嬸嬸。”

王合雍安置了三個孩子,回到延嘉殿,吩咐丹砂道,“命人回去傳話,本宮明日會前往芙蓉園,命成華公夫人明日入園相見。”

丹砂恭敬福身應道,“是。”

第二日,長安天光情朗。太極宮宮門洞開,一隊宮車行駕迤邐,果然一路往芙蓉園而去。

王皇後攜三位宗室小郡王游芙蓉園,宮中妃嬪和一些一品外命婦侍奉作陪。“今日芙蓉園景色頗盛,”王皇後道,“雖則前方戰事頻頻,但本宮忖度,咱們姐妹若是消沈度日,於己無益,反倒顯得孫賊威風。倒不若當做沒這回事,該游園的時候游園,該賞玩的時候賞玩。總可圖個開心。本宮沒有拘束姐妹的意思,你們便自尋樂子去吧。”,後宮妃妾受王皇後管束日久,對這位皇後十分服氣,在薛婕妤的帶領下恭聲道,“殿下聖明。”朝著王皇後道了一禮,方恭敬告退。

“皇後殿下賢名遠播,”成國夫人含笑奉承道,“是我等婦德楷模。想來,便是文德謝皇後在世,皇後殿下與之相比,也不遑多讓了!”

王合雍心中含著心事,聽著此語,竟覺諷刺,勉強笑道,“多謝夫人,文德謝皇後乃公認賢後,我何德何能,如何能與文德謝皇後相比。”

成國夫人微微詫異,只得稱是。芙蓉園四季景色各有不同,隨時轉個角度,又是別有一番風景。眾人游園觀賞,只覺美不勝收。過了小半刻鐘,王合雍便扶著頭道,“本宮有些累了!”

“皇後殿下昨夜犯了頭疾,入睡的晚,如今怕是精神不濟。”丹砂伺候在一旁,聞聲上前扶著王合雍,朗聲道,“奴婢瞧著邊上有一座麗景閣,殿下不如在裏頭歇息歇息。”

眾人都勸道道,“皇後殿下玉體重要,還是去歇一歇吧!”

王皇後遲疑片刻,方應了下來。

麗景閣雖則是個小小樓閣,倒也頗為獨立,園丞為了討好各位宮妃主子,將四面閣板打開,掛上紗帳,立於其中,可以四面觀賞園中美景。王合雍在閣中備好的躺榻上坐了,靜靜等候。丹砂恭謹立在臺下,瞧著沿著園道緩緩走來的風華絕代男子,一雙眸子因為震驚而微微睜大,入內稟告,“殿下,大郎君求見。”

王合雍靜靜道,“宣。”

成國夫人與魏國夫人遠遠瞧見王右丞落落往麗景閣去了,對視一眼,俱都明悟:原來王皇後游園中途休息,是為了與兄長相見。心中思慮,免不了都將目光投向玉真大長公主。玉真公主察覺了眾人目光,亦往麗景閣方向瞧了一眼。笑道,“王右丞乃是皇後嫡親兄長,宮闈規矩嚴苛不得時時相見,如今在園子中,大可不必這般嚴苛。私下與親人聚一聚,也是該當的。”

兩位國公夫人笑道,“公主仁善,自是該當。”

麗景閣中,王合雍兄妹相見,一時竟默默無言。

良久,王合雍才開口問道,“我宣的是成華公夫人,為何如今來晉見的,卻是阿兄你。”

王頤唇角便泛起一絲清冷諷刺的笑意,“那些個人做了對不住你的事情,不敢來見你。覺得我這個做人兄長的是個頂缸的好人選,便將我推出來了。”

王合雍聞言一顆心倏忽沈了下去,王頤此語,瞧著未說什麽,實則透露良多信息,“呵呵——我這個出嫁女可否問一句,王家究竟有何打算?”

王頤一雙黑眸深深的盯著王合雍,許久之後方道,“殿下錯了。”

“哦?”

“殿下當問非王家,而是山東高門當如何打算。”、

“月前山東士族遣人入燕朝,與孫氏達成協議,引一支叛軍飛襲陜郡,擊殺聖人。寧王三子姬煒,生母為蘭陵蕭氏旁支女,可過繼為聖人子,養於妹妹名下,登基為新帝。妹妹以太後之名攜新君理政天下,家族借著妹妹這個太後和新帝兩重山東之子的身份,大可重建山東高門昔日輝煌。”

“你們瘋了,”王合雍驚駭欲絕,猛的站起身來斥道,“你們這是弒君!”

“成王敗寇,天下至理。山東高門重新權擁天下之日,今上不過是他年周史上一介窮兵黷武任性而亡的不肖君王,誰人敢提今日弒君之事?”

“不,不,”王合雍心中大痛,拼命搖頭,對姬澤的擔憂占據心田,淚落如雨,“我要即刻命人傳信聖人,讓他小心安危。”

“你瘋了,”王頤喝止王合雍,一把抱住妹妹,“如今已然將滎陽送到孫燕手中。木已成舟,再不得反悔回頭了。你若傳信,是想將親人都送去死地麽?再說,你想傳信他什麽?傳信他你的父叔,通敵叛國,要算計他的性命?”

王合雍身聞言子驀然一僵,慢慢的軟下來,滿目絕望。她的身體裏流動著太原王氏的血脈。姬澤若通過自己的傳信知曉山東叛亂之事,還能信得過自己這個皇後,容得自己做他的妻子麽?她滿面絕望,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為什麽,為什麽?你們算計他的時候,可還記得,你們要殺的人是我的夫君!”

王頤心疼抱著妹妹的身體,“家族認為,他們生養了你,你便該為家族存續做出自己的貢獻。夫妻至親至疏,並不是個保險的關系,與其做個無法幹政,隨時可以輕易被廢的皇後,倒不若做太後來的好。太後之位尊貴,以此位酬你,你該當知足了!”

王合雍泣道,“可是我愛他,我愛我的夫君呀!”

王頤無言,抱著妹妹,狹長的眸中露出清醒的痛苦之色,愛情之事最是難以捉摸,無可尋覓,卻又逃避不得。

王合雍痛哭良久,收聲下來,望著面前的王頤,“如今我算是明白蕭氏當日算計姬灼的原因了。倘聖駕駕崩,儲君便是在當日入宮的三位宗室子中選。魏王孫與聖人血緣較遠,可能性不大。剩餘兩子中,吳王子年紀較大,為人也聰明伶俐,若是朝臣擇繼位君主,姬灼有很大可能當選。所以蕭氏布下手段,令姬灼得幼年暴戾之名。可令朝臣棄選於他,另擇寧王子。”聲音譏諷,“蕭氏出身蘭陵蕭氏,與姬煒生母同族,難怪肯損這個陰德做這等事。大兄說是麽?”

王頤沈靜點頭,“是”。

王合雍心腔微冷,望著王頤問道,“大兄也讚同如此麽?”

王頤沈默片刻搖頭“我並不同意這般做法,但是山東八姓已經下定決心聯盟成事。養貞獨自一人,難以回天。”

他回憶起當日自己初聞山東士族此般打算的時候。

當時自己初知道此般內情之時,震驚情狀亦不亞於妹妹此時,“你們瘋了麽?”

“皇權集中興盛已成定勢,士族集團的沒落不可避免。諸位親長並非糊塗之人,如何會行此悖逆之事?”

父親和七叔祖對視一眼,眼眸之中滿含悲壯之情,“養貞,你之所言我等都明白,只是,山東已有數百年輝煌,若沒落在我們手中,我們便是家族的罪人。此後故去,無顏見地下先人。”

“不過是舍不得榮華富貴的借口罷了。”王頤冷笑,

“便是你們勝了,又如何?這小皇帝畢竟姓姬,不姓王,也不姓崔。縱然他有著來自山東的生母養母,他骨子裏流著的是周姬皇族的血脈,待他長大,他會重覆姬澤如今的道路,重新打壓山東士族。至少,姬澤還肯娶太原王氏的女子做皇後,姬澤雖然一直貶抑山東士族,但也只是不納其入朝中內閣,山東之人在地方之上為高官重臣者不計少數。你等今日行此悖逆之事,他日小皇帝長成,定會吸取教訓,直接用鐵血手段掃除山東眾人,到時候咱們八姓之人連體面在這個世上活著都不可得,遑論祖先輝煌。”

父親慨然而笑,“能得一時是一時吧。若能夠延續數十年的輝煌,我等已經是心滿意足!”

王頤聞言心中陡沈,自長輩的神情中似乎窺見一些蹤跡。

他掩飾心中不安,退後一步,“就算如此,養貞心中依舊有一介疑問。今上姬澤並非一般愚人,雖則禦駕親征,卻一定做了周密安排,長輩和其他七家做下如是的大事,若僥幸成功,姬澤暴亡在潼關之外,大周頃刻之間會大亂,怕是沒有人有時間來追究裏頭的手腳。咱們至少可得一時茍安,休提便是;但若不幸失敗,以姬澤的鐵腕,絕不會輕松放過咱們。到時候,千年華族頃刻滅頂之災,父親和叔祖父成了禍族罪人,死後就對的起泉下先人麽?”

叔祖父聞言面色慘痛,卻豁然而笑,“世間有天意,若天意如此。我等也無話可說。山東士族錦繡,寧願頃刻間風流雲散,也不願意在今上磋磨間漸漸消亡。”

他凝視著自己鄭重道,“其實是姬澤自己給了我等機會。若他不執意禦駕親征,退一步說,若他出征之時膝下已有自己子嗣,我等也只能匍匐在他腳下,生不出旁的心思。”他的眸中掩映風雲,生出一股瘋狂賭徒之色,“天賜良機,弗取反咎。他的所作所為給了我等這般翻天的機會,我們如何能辜負?”

王頤靜默,面對這樣的父親和尊長,他已經無話可說。

他們並非不明白個中道理,只是癡心想要火中取栗,博一個渺茫希望,甚至明知道這栗子可能會變成新的火種,燒傷了取栗的手,依舊一意孤行,不肯放棄。這般的人是無能為力再勸醒的!

自己不肯配合父親尊長的這等瘋狂計劃,長輩也不多勸,只是命家人緊緊跟著自己,一舉一動皆被看隨,不得絲毫自由。如今滎陽城破,木已沈舟,自己身為太原王氏的一員,勝則享之,敗則償之,已經是脫不開了!

麗景閣中,王合雍傷痛不已,忽又淚流滿面,問道,

“阿兄,事到如今,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呢?”

王頤回過神來,將妹妹抱在懷中,落下兩行清淚。一邊是心愛的夫君,一邊是生養的母族,當二者勢同水火不能共生的時候,王合雍能怎麽辦?該怎麽辦?這個問題太過困難,王頤也無法給她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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