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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三一:百慮相纏綿(之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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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的冬日來的特別早,九月裏白楊樹雕零,枯黃的葉子落在地上猶如為大地添了一道地毯。十月初範陽城就下了今冬的第一場雪,漫天雪花沙沙落下,落在街頭巷尾的屋檐上,樹枝上,第二日清晨,天空晴朗,一輪紅日從東方破際而出,灑下清亮的陽光,天地間一片銀裝素裹,美不勝收。

宜春郡主顧令月今日出節度使府前往城北雷鳴寺禮佛。

阿顧至範陽後至今已經有足足一年有餘,一直深居簡出,難得起了興致出府游玩,朝華居中上上下下興致都十分高昂,朱輪華蓋車布置的十分華麗,侍衛令桓衍領著郡主侍衛騎著高頭大馬護衛在一旁,排場十分的大,一路往著城北而去。

雪景蒼茫,孫府二郎君孫沛斐一早約了友人在城中大名酒樓匯聚,談詩論畫。坐在二樓窗前,瞧著範陽街道上一輛馬車從下經過,車中少女打起簾子來探望出去,露出容顏,正是自己的嫡親侄女孫允箏,不由稀奇的挑了挑眉。喚道,“阿箏?”

小娘子也瞧見了樓上的叔父孫沛斐,連忙上的樓來給叔父請安。孫允箏個子頗為高挑,面貌清泠秀美,教養很好,恭恭敬敬的道禮,“阿箏見過二叔。”

孫沛斐和氣笑道,“起來吧。”又問道,“阿箏怎麽在這兒?”

孫允箏抿嘴笑道,“再過些日子便是冬至,侄女兒想著娘親一個人在城外莊子住定是十分寂寞,便稟告了大母前往莊子上探望娘親,在莊子裏陪著娘親住了幾日,剛剛回城,經過大名酒樓便瞧見二叔在上頭。”

孫沛斐面上露出一絲笑容,“多去看看你娘親也是應該的,你娘親在莊子上住著還好吧?”

“府中對莊子的一應供奉都是上等,便是馬家也不時有東西送過去。”孫允箏聲音清泠,“娘親在莊子上過的很好,今次我過去瞧,她的氣色很不錯。還說要去雷鳴寺給阿兄和我祈福呢。”

“那就好!”孫沛斐點了點頭,面上神色忽的微變,“等等,雷鳴寺?你娘去祈福是什麽時候?”

孫允箏面上閃過一絲莫名神色,“就是現在啊!”面上笑意盈盈,“本來我說陪娘親一道的。可娘親說我年紀小,陪著去寺廟怕也是氣悶,倒不如早些回來,多費心心思孝敬父親祖母,也是一樣的福緣。”

“壞了!”孫沛斐登時道,“今兒一早宜春郡主也要去雷鳴寺祈福。我出來的時候見府門前儀駕頗大,已經是去了一陣子了。和你娘親若是在雷鳴寺中撞見,就大事不妙了!”

孫允箏聞言面上也變了臉色,宜春郡主是父親如今的正妻,自己的生母馬氏卻是父親從前的發妻,雙方之間隔了一個被逼下堂的深仇,互有心結,從前一直沒有照面也就罷了,今兒若是直接撞見,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情,失聲呼道,“那可怎麽辦呀?如今郡主勢大,我娘親不過是個沒有什麽能為的民婦罷了!若是郡主對娘親施罰,娘親可就糟了!”轉過頭去,“我這趕去雷鳴寺。”

“等等。”孫沛斐喚住孫允箏急急向外的腳步,“若她們真的撞到一處,一個是你的生母,一個是你如今名義上的母親,你這個做女兒的怎麽做都不方便,還是回去吧。我替你趕過去看看。”

孫允箏雖然擔心生母,但也知道孫沛斐這話說的是實情,只得住了腳步,“那這件事就托給二叔,二叔,”扯著孫沛斐的袖子,感激道,“這回多謝你了!”

孫沛斐拍了拍孫允箏的腦袋,安撫一笑,急急策馬走了!

雷鳴寺大雄寶殿高矗,佛祖寶相莊嚴坐在佛龕之中,俯視下面信眾,滿目慈悲。一名白衣美婦人跪在佛祖面前,雙掌合十參拜,“信女馬鐘蓮,今日前來雷鳴寺懇求佛祖,保佑我的一雙女兒夔奴與阿箏平安康泰,無病無災,佛祖若大發慈心,成全小女子所願,信女願此後一生食素,以謝佛祖恩德。”

她誠心拜了三拜,從蒲團上起的神來,將手中香束插在香爐之中,轉身退出。

一名寺中小沙彌匆匆從外趕來,瞧著馬鐘蓮,合掌道,“阿彌陀佛,女檀越,外間傳來消息,說是節度使府的郡主娘子一會兒要來寺中參拜,方丈遣我前來通知檀越一聲,請檀越從後門走避,莫要撞見了!”

“這範陽城中也不止雷鳴寺一家寺觀,”馬婆子聽聞了消息,登時惱怒道,“這宜春郡主怎麽不去旁的地方,偏偏和咱們撞了同一家寺觀?不會是聽聞了娘子您今日過來禮佛,有意堵著咱們給咱們一個下馬威吧?”

“別胡說,”馬鐘蓮瞪了她一眼,道,“城中雖有三五家寺觀,但屬雷鳴寺香火最盛。宜春郡主那樣的貴人出來拜佛,如何會選擇次一等的寺觀?只是不巧,咱們都選了同一天來罷了”

馬婆子聞言低下了頭,心中知曉馬鐘蓮說的很有可能是對的,只是想著自家娘子如今的尷尬身份,到底提不起什麽底氣,不甘心的努了努嘴道,“那,娘子,咱們當真避讓她?”

馬鐘蓮摸了摸自己的心臟,悠悠道,“不。”昂著頭道,“我馬鐘蓮從來沒有做過虧心事,為什麽要避讓她?所謂大道朝天,各走半邊,這雷鳴寺又不是郡主開的,焉得她來了我就得避讓的道理,我自拜我的佛,她自許她的願,兩人各不相幹罷了!”

“這,”小沙彌沒有想到馬鐘蓮竟是這般態度,不由得慌了手腳,“馬娘子,你這樣不好,我不知道該怎麽像方丈交待呀!”

馬鐘蓮望著面前的小沙彌,見他個子小小,頂著一個光頭,不過七八歲年紀,和自己的兒子孫胥奎差不多年歲,不由心中一軟,半蹲身子瞧著他微微一笑,“小師傅,我不難為你,你自去向方丈將我的話講明就是。”

小沙彌瞧著馬鐘蓮唇角含微微笑意,神色篤定,顯見的沒有半分動搖之意,只得合掌道,“如此,小僧這就去回稟方丈。”

雷鳴寺禪室之中,方丈盤元聽了小沙彌傳回的話語,額頭登時見了汗滴。

河北之地境中最重要的人物乃是節度使孫炅,宜春郡主與馬夫人作為孫府大郎君孫沛恩前後的妻子,過了這麽些日子,雖彼此知道對方存在,但一直默契王不見王,如今若在自己這座禪寺中撞上了,也不知道天雷勾動地火,會惹出什麽樣的風波來。這等職責自己實在承受不住。

按說宜春郡主是郡主之身,天家貴人,又是如今孫府承認的大夫人,自當以她為尊,可馬鐘蓮雖然自請下堂,卻是孫家唯一孫少爺孫胥奎的生母,後續還不知道有什麽造化,自己又和範陽馬氏如今家主馬文元頗有舊交,她若執意留寺祈佛,自己實在撕扯不開臉面將之強行驅逐出寺;宜春郡主更是貴人,更不可能攔著不給進寺門。在禪室中團團轉了個圈圈,招來小沙彌,吩咐道,“你速速前去尋了宜春郡主,向她稟了她馬氏夫人如今正在寺中上香。”

小沙彌點了點頭,似懂非懂,“師傅,我知道了。定會在郡主入山門前尋了郡主,稟報馬氏夫人消息,請她不必進山門了!”

盤元狠狠敲了小沙彌腦袋一計,“什麽請郡主回轉的話一字不許提,只說馬氏夫人話語即可。”

將寺中尷尬情形告知宜春郡主,若郡主不想面對這等尷尬情景,自會找了借口去別的地方,避開雷鳴寺,如此自己擔心的兩位夫人相撞風波自然不會再發生。就算郡主心性傲氣,不肯相讓,或是自己遣人入寺先行驅逐馬夫人,或是不當一回事情,雷鳴寺已經盡了預先告知的義務,宜春郡主有了心理準備,想來事後也不會將罪過怪在雷鳴寺的頭上了。

雷鳴寺前,阿顧端坐在朱輪華蓋車中,聽著小沙彌合掌稟報了寺中消息,眸子微眨,道,“我知道了,小師傅請回吧!”

“這盤元大師什麽意思?”賴姑姑惱道,“知道這等情況,只發了一句話,就什麽也不做了麽?”

阿顧垂眸微微一笑,“這盤元方丈兩邊都不想得罪,只好裝聾作啞,縮在一旁,只派人傳話向我賣這個好了!”

賴姑姑一想明白情況也是無可奈何,狠狠跺了跺腳,“若是郡主肯聽我的,昨兒就遣人來封了寺院,今兒就不會遇到這等尷尬情景了!”

阿顧嘆了口氣,她從前並不信佛,自娘親丹陽重病之後,漸漸對佛祖也有了幾分依賴之心。只覺佛祖香火普照眾生,若是仗著權勢命人驅逐普通相眾,倒是違了佛祖本意,便不肯行此事。只是也沒有料到,今兒竟遇到這等尷尬情景。“那也沒有法子,”她嘆了口氣,“今兒之事,也不是有意為之,確實是太巧了!”

硯秋問道,“那咱們如今如何辦?”無論此事前因如何,如今境況已經是這樣,如今馬氏在寺中,阿顧也將要入寺,若是待會兒當真在寺中陡然撞見,二人身份尷尬,也不知道該如何言說。但若是命人前往寺中提前驅逐馬氏出寺,事後傳了出去,不免顯得郡主仗勢欺人,已經占了身份還要欺淩馬氏,太過刻薄。雖則己方不懼,但到底沒有必要一定要面對這等尷尬境況,柔聲道,“要不,咱們避讓一番,過些時日再來雷鳴寺拜佛?”

“為什麽我要避讓?”阿顧聞言冷笑揚頭,“我顧令月素來行的正,做的直,從來沒有做過任何虧心事兒。心中坦坦蕩蕩,何懼見任何人?若是沒有今兒這件事便也罷了,今兒若當真避了,豈非顯的是我心裏頭有虧?”

硯秋瞧著阿顧神色,一時知自己說錯了話,低下頭去認道,“奴婢錯了!”聽了此番話倒也定下了心,笑著道,“郡主說的對。咱們今兒既是來拜佛的,便正正經經去拜佛就是了。便當真是遇著了什麽旁人,也不過是再正常的事情,又有什麽關系?”

宜春郡主的車駕在雷鳴寺前停下,山門打開,方丈盤元大師領著一眾僧侶在大門前迎候,“老衲見過郡主!請郡主隨老衲入寺禮佛!”

一匹駿馬“籲”的一聲在雷鳴寺前勒蹄停下,孫沛斐在雷鳴寺前下馬,匆匆登上山門,迎面見了寺廊上的一個小沙彌,開口問道,“宜春郡主今兒可過來拜佛了?”

小沙彌雙手合十回答,“郡主今兒巳時登門,如今由盤元方丈陪著,正要前往大雄寶殿拜佛。”

“那馬夫人呢?”

沙彌眸中閃過一絲訝異神色,“馬夫人早前也在本寺中拜佛,如今還沒有離開,想來很快就要出來了吧!”

孫沛斐聞著這話,額前登時出了一層汗水,摞下小沙彌急匆匆的往寺廟後趕。

蔚藍的天空中一輪太陽耀眼,照在寺中皚皚白雪上,反射刺目光芒。寺中飄浮這陣陣梵唱氣息,禪息莊重。馬鐘蓮一路入寺,拜盡了各殿的佛祖菩薩,瞧著再無佛像可拜,方穿過廊道,打算從寺觀後門出宮,經過一座佛殿之外的時候,恰逢盤元方丈領著宜春郡主從大雄寶殿出來,兩方人馬在寺中一條巷道上迎面相遇。

馬鐘蓮微垂眼眸,避讓到寺中墻壁之下,見一大眾人從對面而來,簇擁著其中一個坐在輪輿之上的少女,大約十六七歲年紀,清瘦秀美,柳眉畫目,一雙荔枝眸湛然生輝,似乎極是怕冷,身上裹了一層厚厚的冬裳,只是身形清瘦到了極處,縱是裹著這般厚重的大毛衣裳依舊顯出一絲纖秀之感來,領緣上一襲厚厚的白狐貍皮毛映襯的臉蛋精美絕倫。想來就是那位宜春郡主了!

阿顧坐在人群之中也瞧見了立在巷壁下的女子,只一眼便認出了她便是馬氏。這個女子大約二十餘歲年紀,氣質容和安和,眉眼之間和孫允箏有幾分相像。她和自己想象中的馬氏幾乎是一個模樣。在今日之前,她覺得自己從來沒有想象過馬氏的模樣,但今日甫一照面,才發現自己在無意識間竟是想過馬氏的模樣的。她應是一個極有氣度的女子,年紀稍長,臉型方正,有著冷靜的目光和寬和氣息。

寺中這條巷道並不寬敞,兩個與孫沛恩有關的女子的目光在空中輕輕一碰,隨即分開。阿顧身邊帶著一眾僧侶侍從,馬鐘蓮身邊僅只帶著一個婆子,兩方人馬在道中擦肩而過,短暫的融為一處,隨即重新分開,向著兩方而去。馬鐘蓮行了兩步開外之後,忽的開口喚道,“郡主娘子。”

阿顧怔了片刻,停住腳步,回頭道,“馬夫人。”

馬鐘蓮款款一笑,“娘子安好,馬氏閑來之時也曾想過郡主娘子風采,今日一見,果然清雅動人。”

阿顧微微一笑,“多謝馬夫人。”

“民婦有話想與郡主說道,可否請郡主遣退身邊旁人?”

阿顧聞言深深瞧了馬鐘蓮一眼,轉身對盤元大師有禮請道,“阿顧有些私事,可否請盤元大師先到前面等候?”

盤元合掌,“阿彌陀佛,郡主請自便。”

“郡主,”碧桐喚道。阿顧橫了她一眼,“還不聽話!”碧桐無奈,只得也侍立在遠處。

一陣北風吹來,巷子正中吹的透心風涼。”馬鐘蓮走到阿顧面前,微微一笑,“孫沛恩的夫人之位並非良位,民婦如今雖然退讓,郡主做了他的正室夫人,也當小心謹慎才是。您可知,孫沛恩有一個掌中寶?”

阿顧聽的目光爍動,待要細問馬鐘蓮,馬鐘蓮已經款款退開,對阿顧行了一禮,“郡主風采果然過人,民婦不敢冒犯,這便告退!”

“郡主,”碧桐重新挨到阿顧身邊,急急詢問道,“那馬氏都說了什麽呀?”

阿顧收回目光,淡淡道,“也沒什麽,不過是些胡話罷了!”

雷鳴寺一旁廊上,孫沛斐匆匆趕到,立在柱子旁,瞧著宜春郡主與馬氏的會面場景。明朗的旭日照在寺廟屋檐庭院上厚重的積雪上,泛起耀眼的白光。這二名女子身份雖十分尷尬,這次陡然撞見見面竟是十分平靜,互道了幾乎話,便分開分別前行,再無回頭。

孫沛斐的目光望著阿顧離開的背影,目中閃過一絲莫名情緒。

“二郎,”東哥瞧著孫沛斐的側顏,笑著道,“你擔心馬夫人出事情,急急忙忙的趕過來,如今瞧著馬夫人好好的,可是放心了吧?”

孫沛斐瞪了東哥一眼,道,“憑自多嘴。”

此間事了,他也不再多停留,轉身離去。宜春郡主在孫府之中一向孤傲強勢,他聽聞此次她與馬氏在雷鳴寺中撞見,本以為這位郡主定會好生為難馬氏一番,方能洩去心頭郁悶之氣。竟沒有想到,這位郡主倒也胸襟磊落,恩怨分明,竟對馬鐘蓮和和氣氣,並沒有發作什麽脾氣。翹起來,自己這麽多日子因著馬氏遷怒於她,認定她不是好人,竟多是錯怪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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