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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三十:夕宿蘭池裏(之風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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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推開,傅道馨踏步進來,面上尚帶著輕快的笑意,“大表兄,阿兄,你們可是……?”望著傅明祈面上驚疑不定的神色,不由怔忪,“這是怎麽了?”

“阿馨,”傅明祈喚道,“你過來瞧瞧,她是……?”

傅道馨走到窗前,望著外頭人群張望,“阿兄,你讓我看的到底是哪個?”目光落在了人群中的葛裳少婦身上,“呀,”的驚呼一聲。

大街之上,胡洛三怔了片刻,仰頭哈哈大笑,“你當我是傻子麽?誰人不知道傅大將軍和孫夫人夫妻恩愛,他們二人只有一個女兒,就是傅大娘子。傅大娘子尚未成婚,如何會有一個這麽大的兒子?”

“竟是她?”酒樓之上,傅道馨睜大了眼睛,面上閃過一絲難以置信的神情,“露娘不是前些年嫁去平城了麽?怎麽如今竟回來了?”

傅明祈聞言面色陰沈,回頭喝道,“傅淩。”

小廝傅淩麻利的應了一聲是,了解主子的心意,急急出了門,大街人群中一陣騷亂,過的片刻,重新回來。那名葛衣少婦攬著男童跟在其後,身子微微顫抖,進了屋子就跪在地上。胡洛三也隨後趕到門外,面色晦氣猶如踩了狗屎,對著傅明祈拱手道,“傅兄,我著實不知道這位小娘子當真是傅府之人,今日多有冒犯,在此給您請罪,還請您多多見諒。”

傅明祈面色十分難看。胡洛三確實不識這位葛衣少婦,今日並無得罪傅氏之意,按說不知者不罪,可傅家之女確實受了胡洛三折辱,這件事情總不能就這麽無聲無息的過去了。“咱們是同輩,我不和你說事兒。明兒讓你家中能做主的人去傅府,咱們自將此事了結了結。”

胡洛三聞言只覺得口中泛著苦味,他不過是今兒心情不好隨口發作,沒有料到竟撞上了這麽一塊鐵板,但傅弈在軍中勢重,又是孫炅的妹夫,著實不敢得罪傅明祈,只得一口應了下來,“是。是。”一溜煙兒跑了。

葛衣少婦跪在屋子裏,面色慘白,低低道,“露娘見過阿兄阿姐。”因著身子虛弱跪了一段時間微微顫抖,楚楚可人。

傅明祈望著她鬢間別著的一支白花,默然不語。傅春露確實是他的異母妹妹,但在傅家的地位卻十分尷尬。多年以前,傅弈帶回來一個清倌女子婉娘,母親孫安娘雖惱怒不已,但夫妻一向情深,是傅弈在她面前跪求,指天發誓心中只有妻子一人,只是婉娘此時已有身孕,不忍血脈,待到婉娘產下子女,便聽憑妻子心意將此女發賣出去。孫安娘氣的吐血,大鬧之後到底顧惜夫妻情意,命人將婉娘安置下來。

若只是如此,按說也沒有什麽,待到婉娘產了子女,或是留下或是送出,總是有個交待。這個女孩子縱不是嫡出子女,總會順順當當在傅府長大。只是那婉娘卻是個心比天高的,竟生了謀害孫夫人的主意,用錢財賄賂了府中侍女,在孫安娘吃食中做了手腳,孫安娘中招之後發作,雖保下一條命來,但其時已有六個月身孕,卻受驚小產,是個已經看的清眉眼的男嬰。

傅弈夫婦多年恩愛,好容易有了這麽一個幼子,卻因那婉娘歹毒心性痛失了去,心中痛悔,將那婉娘恨毒了去。婉娘受罪之後又驚又嚇,早產下一個女嬰後,便淒淒惶惶丟掉了小命。

這個女嬰便是傅春露。

有著這樣一個生母,可想而知,傅春露在傅府便有著一道原罪,日子著實不好過。孫安娘心性並不狠毒,沒法子將婉娘的罪過遷移到傅春露身上來,卻絕做不到善待這個殺子仇人的女兒。傅春露自小到大衣食或許無憂,但若要再多一份的關懷,便再也沒有了。勉強長到了十四五歲,可堪出嫁的年歲,孫安娘便隨意擇選了一個男子將她遠遠嫁了出去。

傅明祈在這個庶妹尚在家的時候都沒有幾分註意過,如今過了數年,更是將這個從前常常躲在府中陰暗角落裏的庶妹完全忘懷了。如今陡然再見傅春露,一時間竟覺陌生無比。傅道馨立在一旁卻忍受不住,盯著傅春露道,“你不是應該在平城麽?怎麽回來了?”

傅春露面上顯出淒容,落下水光,“夫君一個多月前已經去世,夫家族人爭奪財產,瞧不慣我這個未亡人,幾乎要將我逼的無處可去。我實在沒有法子,只得帶著幼子回範陽投奔父親!”

傅明祈聽著面露了然之色,孫安娘憎惡傅春露,將之嫁出去後眼不見為凈。因此傅春露夫婿之事傅明祈竟當真是毫不知情。

只是如今,她的情況實在不好處理。

傅春露孤兒寡母,境況著實可憐,但他自家人知自家事,母親孫安娘多年來依舊思念腹中流去的幼子,對傅春露破壞怨懟之心,將之嫁出家門猶如拋掉了一個毒瘤,這些年方才漸漸放下舊事,面上重新見了歡暢笑容。若自己兄妹當真將傅春露帶回家去,若是刺激了母親,讓母親心緒失守,做出了什麽事情來,傷了自己子女的心,可當真是得不償失了。

傅春露瞧著兄姐面上變幻不定的神色,胳膊緊了緊,男童被母親摟的不舒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傅春露微微著慌,低聲哄道,“保兒不哭,保兒不哭,阿娘在這兒啊!”

孫沛恩坐在一旁,冷眼瞧著傅家家事,此時瞧著傅春露母子淒涼境況,眸中露出一絲同情之色,勸道,“祈弟,露娘表妹一介弱女子帶著一個孩子,若是你們不肯管她,怕是在外頭活不過多久。平城至範陽跋山涉水,一個女子攜著兒子走過來,定來是吃了很大的苦。她若不是在平城實在待不下去了,何苦要吃這麽大的苦頭回來?說到底,她是你妹妹,你總不能眼睜睜瞧著她送了命去吧?”

傅明祈思慮良久,終究是嘆道,“大表兄說的是。至於母親面前,”露出一絲苦笑,“我和妹妹就盡量解釋吧!”

一輪紅日自東方升起,光芒萬丈,長安城矗立在龍首高原之上,盡顯大周繁華氣象。北側宮城之中,兩儀殿金碧輝煌,姬澤立在殿中書架之前,負手沈吟。半年時光過去,年輕的帝王身上增添了一絲冷硬氣質,猶如一柄寶劍粹了火,重劍藏鋒,愈顯威勢。

謝弼隨著內侍腳步走入殿中,望著天子背影,跪了下去,誠心誠意拜道,“微臣謝弼叩見聖人。聖人金安。”

姬澤點了點頭,“你到了!”

他面前的墻壁上,張掛的是一張大型羊皮輿圖,其上用異色筆墨繪制大周各勢兵力對峙分布,“你可知朕今日宣你入宮有何用意?”

謝弼心中心緒浮動,拱手道,“微臣不知。”

姬澤伸手指著輿圖上孫炅所在範陽之地,“孫賊蒙周廷之恩,成長至河北巨擘,卻有意與大周對侍,若大周容忍下去,怕是其餘邊鎮瞧著如此盡皆效仿,長此以往,大周僅餘腹心之地,國將不國,朕也實沒有臉面去地下見姬氏列祖列宗了!朕有意對孫賊用兵已久。契丹為孫氏羽翼,列於河北之側,族人強悍善戰。若雙方開戰,契丹馳兵援之,實不利於大周,朕有意先將其剪除了去!”

謝弼聞聲伶俐拜了下去,恭敬道,“臣願為聖人效犬馬之勞。”

姬澤面上閃過一絲欣賞之意,“契丹新主為孫炅扶持所立,因此信服孫賊,朕卻不信,契丹如今當真就被他整合成一塊鐵板,若能巧而用計,分而劃之,使契丹無力對周廷出戰,便算是斬掉了河北的一只臂膀。謝弼,你熟讀軍法,近年來沈寂,想來多有積蘊,朕有意遣你前去行此事,你可敢應下?”

謝弼擡起頭來,響聲應承,聲音鏗鏘,“臣願為陛下行此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好!”姬澤擊節讚嘆,“此行極是艱險,你需秘密行事,不得為孫賊察覺。若你當真能辦成此事,朕日後定會大為恩賞,絕不食言!”

“微臣謝過聖人恩典!”

太陽金光照在兩儀殿高大肅穆的牌匾上,姬澤立在殿中,瞧著謝弼挺直背脊走出殿堂的背影,只覺面前光線一片氤氳,頭部劇痛,扶著額頭倚靠在案上。

“大家,”王孝恩瞧著姬澤疼痛的模樣,驚的額頭墜下汗來,上前扶著姬澤坐下,“您的風疾可是又犯了?馮禦醫先前留下的藥丸還有,奴婢這就取來給您服一顆。”

姬澤忍了頭部痛楚,就著水服下藥丸,只覺痛楚略微緩和,擺了擺手輕聲吩咐,“看緊了兩儀殿,莫將朕的病況透露出去,若有人敢來窺探,不拘什麽地方的人,直接擒了就是。”

王孝恩聽著皇帝幽微的聲音,心中閃過惶惑之意,低下頭來,應道,“是。”

殿中佛手香的氣息氤氳,如雲山繚繞籠罩著年輕皇帝的容顏,姬澤低下頭,伸手撫摸著右手食指上的扳指,唇角泛起一絲苦笑。

姬氏皇族傳承風疾疾病,太宗皇帝四十歲後風疾發作,臨終前眼睛幾乎全瞎不能視物,高宗皇帝三十三歲開始犯風疾,晚年亦是不能理政事,將政事盡皆托於薛皇後之事,以至於此後政權旁落,大周江山竟落入女主手中。自己如今不過區區二十五歲,這般年輕,便已經發作風疾,自阿顧離開之後更是愈演愈烈,日後可會有什麽好結果?想到此處只覺心中一陣冰涼,慘然之餘,唇角忽的泛起一絲苦笑紋路來。

許是這風疾便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懲罰自己違背了對丹陽皇姑的允諾,將心疼的表妹阿顧送去了河北那等虎狼之地吧?

……

永興坊謝宅中動蕩不已。韋氏聽聞獨子謝弼要前往河北虎狼之地冒險,不由變了面色,大哭大鬧不肯同意謝弼離開。謝弼勉強安撫了母親,托著沈重的步伐回房。房中香幾上點著一爐沈水香,妻子姬景淳一身素衣立在屋子裏等待自己歸來,一張俏臉沈靜猶如秋菊。

謝弼瞧著暈黃的燈光下妻子嬌美的容顏,心中又是甜蜜又是苦楚,“阿雅,你別和母親一般見識。”他低著聲音道,“母親有些小家子氣,只理會一時一地的計量,不懂大局。——因著早年那些舊事我失了聖心,這些年雖略有回轉,到底比不得當年。雖我從未後悔當年抉擇,卻也誠盼著能夠重得聖心,建功立業,重振謝家聲名。今次契丹之事雖然兇險,於我卻是最好的契機,若當真能辦成,得聖人恩賞,從前之事自然也就揭了過去,總能掙一個封妻蔭子的榮耀回來!”

姬景淳面色雖然雪白,神情卻頗為堅定,“謝郎的心意我明白!做武將的,功名自然是要往戰場上去尋。若是一絲一毫風險都不肯冒,如何能夠建功立業呢?”她覷著丈夫心酸疏朗一笑,“我姬景淳當初瞧中的就是一個英雄,既是英雄,自然該當搏擊風雨,若是一直困在金絲籠中,不過是一只與人逗趣的八哥鳥罷了!你此去,我雖不舍,卻絕不會拖你的後腿,你只管放心的去,母親我也會為你照顧好。”

謝弼聽著妻子明理的話語,一時心中大為感動,擁著妻子,心中寧馨,道,“阿雅,謝弼今生得你為妻,當真幸甚!”又道,“我知你在長安等我,在契丹會好好保重自己,留著一條命回來。絕不會讓你做了寡婦。”

姬景淳聞言雖是傷感,忍不住撲哧一笑,身子微微顫抖,“我其實還有點兒私心:如今咱們夫妻一處幸福美滿,阿顧卻落入範陽也不知過的如何。我心中很是過意不去。謝郎這次若是能成功瓦解契丹勢力,也算是斷了孫氏一臂,許是日後阿顧因此能早些救回大周。若當真如此可真就完滿了!”

謝弼心中含酸,朗然一笑,“我們夫妻真的想到一塊去了。我此生愧對宜春郡主,若能稍稍幫襯她一點,也算是聊安慰一些!”

二人輕輕相擁,過了片刻,姬景淳擡頭朗然一笑,“你去吧,我會在長安好好守著,等候你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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