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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二六:三春已覆傾(之情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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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紅日墜下西山,光芒萬丈,桓衍策馬從長安回楊柳莊。阿顧見了英姿勃勃的桓衍,眉宇間露出一絲輕揚之意,“桓阿兄,你回來啦!”

“縣主,”桓衍瞧見阿顧,上前朝阿顧恭敬的道了禮,笑著道,“今兒神武軍中休沐,我覷著空子,便趕了回來,也好瞧瞧阿娘。”

桓氏母子當初落難,丹陽公主伸出援手,方過上安穩日子。桓衍在公主府受侍衛長姜堰教導,練得一身武藝,後由公主推薦入了神武軍,這些年下來升任裨將,已經能獨立供養母親。其母蒙氏卻一直感念公主當初援助之恩,以公主府中下人自居,不肯離開公主府。一年前丹陽公主搬遷至楊柳莊,蒙氏便也跟著過來,日常與公主說說話。

“蒙大娘近來挺好的,知道你回來,一定很高興。”阿顧抿唇微微一笑。“對了,”想起當日路遇農女之事,笑著問道,“桓阿兄,你一路回來可還平順,涇陽農人淳樸,行路之時有些粗陋。當日我乘坐馬車回莊子,路上竟遇到一個小娘子撞到馬車上,你可遇到這般之人?”

桓衍面上微微變色,失聲道,“竟有此事?”急急追問道,“不知那位撞著阿顧你馬車的小娘子是什麽人?”

阿顧訝然,回想道,“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娘子,一直低著頭,只瞧著圓臉膚蜜,當是生的不錯哩!”

桓衍追憶此事,猶自驚魂不定,忍不住勸道,“這莊子畢竟遠離長安城,縣主您身份尊貴,若是出了事情就不好了,日後還是少出去走動的好。”

阿顧吃吃一笑,“阿兄也太是謹慎了!”不以為然,“天子腳下,哪裏有那麽多的惡徒?不過是個普通農女,不小心撞到了我的馬車上,也不是什麽大事,禦人教訓個幾句也就是了。還能攪了天地不成?”

一輪紅日高高掛在天空,冬日的嚴寒一絲絲消散,渭水河解凍,河水潺潺源源向著下流奔湧而去,新昌坊鳳宅幹爽整潔,鳳仙源當日應了阿顧做守孝素服,回到宅子後便仔細擇了白色光滑緞子,設計式樣。宅子中下人匆匆出入,面上都露出喜悅的神色,為著女主人半年後出嫁成親的瑣事忙碌。

崔紋函就在這時候嚷著“鳳姨姨。”從外頭奔進了宅子。這些日子,鳳宅眾人都與這位崔小娘子相熟,知道這位崔小娘子乃是大理少卿崔郢的嫡長女,崔紋函一身翠色錦緞春裳,墨綠籠裙,不過七八歲年紀,雪白的面頰上猶自掛著幾滴淚珠,瞧著可人極了。小餘忙放下手中捧著的錦緞,迎到崔紋函面前來,蹲下身子問道,“崔小娘子,你今兒怎麽到這兒來了?”

崔紋函一雙眸子熠熠生輝,“讓開,我要去找鳳姨姨。”繞過小餘,一路向著鳳宅內奔過去,輕車熟路。鳳仙源正在屋子裏裁一匹素光錦,瞧見了她,喚道,“窈窈,”放下手中刀筆,走到崔紋函身邊,瞧見崔紋函面上委屈的神色,不由疑惑不已,“喲,這是怎麽了?”

“鳳姨姨,”崔紋函撲到鳳仙源懷中,“我聽說,阿爺向你提親,要把你娶回家做窈窈的新阿娘,姨姨,你為什麽不願意啊,做窈窈的阿娘不好麽?”

鳳仙源瞧著面前的崔紋函窈窕秀美,繼承了崔郢的好容貌,玉雪可愛,抱起崔紋函,柔聲道,“窈窈,姨姨不是你阿娘。你阿娘姓鄭,閨名幽雲,是個很美麗的女子,沒有人能代替她成為你的阿娘,你既做了她的女兒,就該當永遠記得她,不能隨便將旁的什麽女人當做了阿娘。”

崔紋函怔了怔,阿娘逝世的時候她年紀還太小,她的影像早就在自己的腦海中淡忘,此時竟聽鳳仙源這般提起,不由失了神。問道,“我阿娘美麽?”

“美,”鳳仙源失笑,“若不是個大美人兒,如何生的出來窈窈這樣漂亮的孩子?”

崔紋函聞言害羞的低了頭,“姨姨別覺得窈窈是個小孩子,窈窈知道,窈窈心裏會永遠記得阿娘,可是阿爺總會帶一個女兒回家做窈窈的新阿娘的。窈窈喜歡姨姨,”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望著鳳仙源,“鳳姨姨做好的阿娘不好麽?”

鳳仙源彎腰撫慰著崔紋函的額頭,“窈窈,鳳姨姨不做你的娘親,一樣是你的姨姨呀。只要你還喜歡姨姨,日後一樣可以常來姨姨家來尋我。姨姨保證,一定會款待你的。”

崔紋函聽了這話,便知道鳳仙源是定然不肯做自己的阿娘了,眸子暗了暗,“那,”咬唇勉強應道,“也好吧!”

大理少卿崔郢匆匆登門尋找走失的女兒,見了鳳仙源懷中的崔紋函,松了口氣,沈聲斥道,“窈窈,你怎麽這般胡鬧,這麽跑出來,不怕家中姨婆擔心麽?”轉身瞧著鳳仙源,欠身施禮,“小女頑皮,擾了鳳娘子了!”

“無礙,”鳳仙源挽著崔紋函的手站起來,“窈窈可愛,我一直很是喜歡。她什麽時候來尋我都沒有關系。窈窈,”緩下身子柔聲道,“你回你阿爺那裏去吧。”

崔紋函執著鳳仙源的手,向著崔郢的方向望了一眼,扁了扁嘴,回頭扯著鳳仙源的衣袖道,“姨姨,我阿爺是很好很好的人,你真的不肯嫁過來,做我的阿娘麽?”

二人之前曾經談論婚姻之事,此時竟被一個小女孩兒在面前問起了這樣的話,登時都尷尬不已,鳳仙源瞪了崔紋函一眼,悄悄道,之色,“窈窈,咱們剛剛不是說好了麽?”

崔郢心中嘆了口氣,沈聲道,“窈窈,你跟著容姑姑回去。”

崔紋函面上露出不依之色,“我不想回去。”

“聽話。”崔郢加重了語氣。

崔紋函瞧著崔郢板著的面色,心中生了一絲驚懼之意,不敢再鬧,伏在上前來的綜裳仆婦懷中,乖乖的隨著走了。

長安天光明亮,宅院中灑著透白的陽光。崔郢覆朝鳳仙源道了一禮,“小女任性,給鳳娘子添麻煩了。”

鳳仙源笑著道,“崔郎君客氣了。不說您兩次在衙堂上襄助之恩,我與窈窈本就十分投緣,窈窈前來我這兒,我歡迎都來不及,如何敢稱麻煩?”

崔郢垂眸淡淡一笑,“聽說鳳娘子的婚事已經是定下了,崔某再次恭賀鳳娘子定親之喜。”

“多謝崔郎君。”鳳仙源微笑答禮,滴水不露。

其時正是長安初春時分,春風送暖,街頭巷尾的桃花開的十分明艷。崔郢一身深緋色散花枝葉官袍,手中捧著官帽,愈發顯得風姿絕逐,濯濯如春日柳。

他出身清河崔氏旁支,少年英才,發妻鄭氏早逝,僅留下一女。當初本應赴神熙元年科考,神熙元年乃是今上姬澤登基後舉行的第一次科考,民俗又有一個稱法為龍飛榜,新帝禦極後第一次錄取的進士常被帝王視為心腹之人,仕途之上有大為便捷之力,他卻因著妻子病情沈重而錯過,被士林視為夫妻情深之榜樣。神熙二年,崔郢赴考,果然高中進士前茅,歷任不過五年,便升至從四品下大理少卿,可謂一時青年才俊。守了三年妻喪之後考慮續弦事。他自有政治智慧,瞧出了聖人打壓名門世族之心,因此續妻便不肯再在山東世族中尋找,打算另聘寒門淑女,鳳仙源為故校書郎鳳舉之女,身世清白,人品出眾,手腕強幹,又因著獨女崔紋函對這位鳳娘子很是親近,便托了媒人上門提親,願娶為繼妻,托付中饋,綿延子女。卻沒有想到,竟是被鳳仙源所拒,另選了神武軍校尉鐵勇。

他能夠仕途得意,自有一段胸襟,倒不會因著鳳仙源拒絕另嫁而生了仇怨之心,只是今日登門,被女兒崔紋函話趕話揭開蓋子,瞧著天光下紅衣少女側顏裊裊,指春蔥尖,繁花茂盛,終究忍不住出口探問,“鳳娘子,我能不能問一問,你為何要拒絕我的提親?”

鳳仙源道,“崔郎君人品肖重,民女不過一介商女,拋頭露面,自感不配,不敢應也。”

“鳳娘子不必說這麽冠冕話語,”崔郢截口道,“我既今日出口詢問,便想聽一聽你心中的真話。”

鳳仙源聞言怔了片刻,自然不好再說閨蜜之間小黑狗旺財之語,偏頭思慮了一會兒,慢慢道,“崔郎君,我剛剛說的便是真心話,您乃世家子弟,年弱冠未久已經高官至四品,確實是閨中女兒心目中的好夫婿人選。我之所以不肯允婚,不是您的問題,而是仙緣自己的問題。”她道,“您還記得家中的渺朱和鸚哥麽?”

崔郢聞言面上露出錯愕之色,“你之所以拒婚,竟是因著那兩個通房?”他皺眉道,“我立身持正,對嫡妻自有敬重之心。那兩個通房什麽都不是,你實在不必計較,若你當真不喜歡這等事情,入門之前我自會打發了去。”

“不僅僅是因著這個。”鳳仙源溫柔但堅定的打斷了他,“你那兩個通房,崔郎君,可知道她們如今去了哪兒?”

崔郢忽然語塞。渺朱和鸚哥能夠侍在自己身邊,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兒,鸚哥因著當初心生歹意,致使幼女崔紋函走失被打了板子發賣出去,如今早就不知道流落到哪裏去了。渺朱也漸漸生了驕縱之心,他有心冷落,也好一陣子沒有見其的面了。

“崔郎君,你確實是一個很優秀的人。”鳳仙源道,“聰明,博學,理智,似你這般的人,想來日後仕途定然順暢,他日封侯拜相也未可知。我聽了你的提親消息後,常常想,我並非十分優秀,你願意擇選我為妻,定是因為我符合你選擇續弦妻子的標準,而並非是因為你心悅我。若是女人嫁給了你,定會得到榮光;可仙源是個自私的女人,與其享有無尚的榮光,更想要的是切切實實的幸福生活。”轉過頭去,望著院中白楊樹的方向覷了一眼,“可是鐵勇不一樣。他會因為我的歡喜而歡喜,因為我的煩憂而跳腳。我與他在一起,會十分自在,我想要過每一天都帶著笑的日子。”

崔郢瞧著美艷少女隱隱發光而更加灼艷的少女,發覺自己喉嚨幹渴,竟無法出聲反駁,頓了良久方苦笑道,“我素日瞧輕了女子,竟不知道,女子中竟也有如鳳娘子這般聰慧決斷的人物。”

“其實生而為人,除了性別,又有什麽區別。只是太多女子將自己置於男子附庸之下,竟生生抹去自己的靈魂。仙源不是這等女人,若當真歸於崔門,怕是日後定不合。與其如此,倒不如“窈窈今日打擾你了,我帶著她回去了。

鳳仙源垂眸笑著道,“崔郎君慢走。”

她目送崔郢離開,直到崔郢的人影消失在宅門外,方朝著院中角落白楊樹的方向喚了一聲,“人都走了,你還不出來麽?”

白楊樹靜默了一會兒,傳出來沙沙聲響,鐵勇從後頭繞出來,訕訕喚道,“阿元,你好啊!”覷著少女的眼睛晶亮雀躍如同太陽,“我以為你是眼睛被狗屎糊了才答應嫁給我這個大老粗的,沒有想到,你竟是這樣想的!”

鳳仙源聞言撲哧一笑,嗔了鐵勇一眼,“你當我是傻的麽?婚姻這種大事,竟什麽都不想就應了?”

“你既聽了這麽多,也當知道,我是誠心和你過日子的,日後你若負了我,我絕不會放過你的。”

“絕不,絕不!”鐵勇舉起手賭咒發誓,“阿元今日信我,我鐵勇在此發誓,一生一世絕不辜負鳳仙源一絲半分,若違此誓,罰我來世變個大蛤蟆!”

鳳仙源撲哧一笑,伏在鐵勇胸前,眼睛眨了一眨:阿爺,阿娘,你們在天有靈,瞧著女兒如今這般幸福,一定也會放心吧!

二月的春風吹解大地,這一年的春天是閏二月,長安城中的桃花都開的盛了,山間桃花方一點點打起骨朵。阿顧守孝之間閑來無事,便沈下心思精研丹青。守孝期間不宜用色澤斑斕的顏料,便棄了工筆,專研水墨,只以墨條描繪畫面輪廓,於線條之上筆力更加精萃。

“縣主的筆力較諸從前又有進益了!”伏牛山上草木蔥翠,山亭之間,一名白袍俊美男子瞧著阿顧的《山水奇石素描圖》,笑著評點道。

去歲年末,尚書右丞王頤出長安訪友,路徑涇陽的時候恰逢天降大雨,便叩楊柳莊求宿,二人以畫相交,倒做了個畫中之友,偶爾二人會相約在伏牛山中會面論畫,伏牛山位於涇陽西側,離楊柳莊不過三四裏路,阿顧往來十分方便。

“瞧這畫中石頭,筋骨有勁道,這蒓菜描縣主如今用的幾有刀斧痕跡。”

阿顧嫣然一笑,“王先生於畫道之上於阿顧可謂師長,當初龍門石窟一語點破迷津,令阿顧能夠順利開始描繪人物,其後托人所贈《畫品六論》,阿顧更是仔細拜讀所獲良多,實在是過讚了!”

“聞道不論先後,達者為師。”王頤笑道,“其實說起來,養貞浸淫丹青多年,畫心已固,寸頭無進。近年來與縣主相交,瞧著縣主丹青逐漸進益,倒是得了一絲靈感,如今瞧著,竟是又有精研。咱們年歲雖有些差距,從聖人那兒論,卻是同輩,不如便以畫友名分切磋?”

阿顧淺淺一笑,“敢不從命!”

夕陽落山,一時之間伏牛山亭賓主盡歡。從山間回到楊柳莊,阿顧心情極好。

朱姑姑令人捧了核桃百合羹伺候阿顧,打量著阿顧的眉宇,笑著問道,“瞧著縣主您和王右丞倒是交情頗好?”

阿顧不疑有他,笑著應道,“是呀,我和王右丞結識也有幾年了。當初在東都龍門石窟他曾經教過我人物畫,可謂一句之師。後來因畫交友,如今我在莊子上守孝,偶爾彼此有興致,會一道以畫相交。”

“原來這樣。”朱姑姑垂眸笑道,猶豫了片刻,開口道,“奴婢瞧著這位王右丞出身太原王氏,人品貴重,官居三品,又有個做皇後的同胞妹妹,做夫婿是再好不過的人選,縣主若是有意,大可請人出面撮合。”

“姑姑,”阿顧面上微微變色,沈聲道,“我敬你是曾在阿娘跟前服侍的老人,一直十分尊重。如今我在莊中給母親守孝,這等子話如何是您該說的?”

“縣主,”朱姑姑登時急起來,“便是公主,也只有盼著您好的,如何會計較這點子事。”她眼圈兒一紅。

“便您是縣主,一輩子最重要的也是嫁個好人家,這王郎君家世人品都是上上之選,因著前些年在外游歷,方一直沒有娶正妻。您守孝還有一年餘時間,若是錯過這個時段,王郎君另娶淑女,豈非錯過一段好姻緣?若是您有意,咱們大可尋人悄悄傳話,外頭不露風聲,到了出孝之後再過禮成親,豈不是好?”

阿顧聞言心中煩悶,王頤人品自是貴重,風流曠達,只是不是自己心中的人,“姑姑你為阿顧著想的心思,阿顧知道。”她擡起琉璃眸,靜靜道,“只是母親新喪未久,阿顧心中實未考慮過這等事情。再說了,阿娘臨終前已透露出口風,將我許於桓氏。我如何能違逆她的意思?”

“哎喲!”朱姑姑跺腳嘆道,“公主不過是病急從權罷了。桓衍那個傻小子,如何配的上縣主您蘭心惠質?”

“姑姑,”阿顧道,“阿娘素來將我疼到心裏去,她做下的決定都是為我好的。我為什麽要反對呢?”

朱姑姑瞧著她漠然的神色,灰了心,嘆氣肩頭忽的衰頹下來,“縣主目光如炬,老奴眼光淺薄,自是錯了。老奴這就告退。

屋子中燭火微微躍動,映在少女睫毛下,添了一抹艷痕。阿顧目光中露出一絲辛酸來!

這一日,阿顧清晨早起,換上鳳仙源特意送來的素衣,鏡中一照,打版的緞子泛著光滑色澤,胸前紋著仙鶴圖樣,孤高清冷,別有一股素凈之美。

碧桐瞧著六神銅鏡中阿顧的妝容,精神振奮笑道,“趕陣子便是縣主及笄的日子,今年縣主守孝不能辦,如今著著這件素裳,也挺好看的!”

素簾從外頭打開,陶姑姑從外頭進來,手中袖出一封信箋,“縣主,外頭送進來的信箋。”

“誰送過來的?”阿顧面上露出詫然神情,拆開信封,捧了素白紙箋卒讀,見其上寫著一些思念自己的話語,約自己明日午後在灞上驛站相見。最後落款竟是謝弼。

“這個姓謝的也太過分了。”銀鈿氣的面色通紅,“解婚約都這些日子了,竟送了這樣的東西過來。她當縣主是什麽?”

“這封信不是謝輔機送過來的!”阿顧沈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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