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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二三:路遙日月促(之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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泛黃貼金絲的一張帖子,上面光滑的烏金墨錠書寫著:“定於八日後於長安東郊漪瀾亭舉行盛會,盼光臨。”字跡龍飛鳳舞,泛著蘊藉清香。乃是一張邀請八姓子弟參加東郊漪瀾亭盛會的帖子。

山東士族曾在魏晉南北朝期間有著無與倫比的風光,入周朝之後,受太宗、應天女帝兩次打壓,如今雖在民間依舊保留著一種清貴名頭,然實力已經大不如前。各家數百年前起勢因緣相近,如今在朝中處境也類同,私下裏隱約便有了結盟打算,此次漪瀾亭盛會便是這種結盟的前兆。各家家主不肯放下身段,親自出面,便派出族中年輕一代子弟,彼此先行試探一番。

太原王氏乃是八姓中的大族,王頤作為王氏這一代宗子,王皇後合雍胞兄,自是作為當仁不讓的人選。

“咱們山東士族雖然頻有聯姻,遇到國難關頭也偶有聯手的時候,大部分時間卻都是自顧自的。從來沒有直接聯盟的時候。”王頤在父親面前力主陳情,“且咱們因為名頭太大遭周朝打壓,如今若聯盟一處對抗朝廷,只怕更遭了朝廷忌諱。阿爺,此事著實不宜行啊!”

“北魏宣武帝延昌年間,太原王氏五品以上官員共一百七十二名,北齊孝昭帝皇建年間一百八十九名。”王氏家主王梓賢立在廳上,肅聲數著王氏如今家狀,“大周太宗年間,五品以上官員上餘六十二名,應天女帝時只剩下三十八名。至今,只餘下二十四人。”最後一句,聲音沈痛,“其餘八姓人家情狀也大致一式,可見得如今士族勢力衰頹到何等地步。難道今時今日的太原王氏子弟就如此不如南北朝之時麽?非也,只是周廷忌諱,大力簡拔寒門士子,不肯任用我等高門子弟了。我等門第清華,子弟博學多才,難道竟落得個與寒門子弟為伍的境地?若如此,待他日百年之後,我等又有何面目下去見列祖列宗?”

王頤眸中閃過一絲悲哀之色,“阿爺,我知道你不愛看士族如今衰頹之勢,可這也是沒有辦法之事。君權衰頹之時,無力制衡,自然只能容讓士族興盛;但如今大周一統天下已有百年,君權強盛到了史前重未有的地步,又有哪個帝王能夠容忍有與皇權並駕齊驅的士族?阿爺,萬物自有興盛衰敗的趨勢。興盛之時,咱們安享榮華,到了勢頹之時,也該安然接受。又何必如此?”

王梓賢心中一慟,兒子明白這個道理,自己這個做父親的難道就是傻的,一絲不明白?只是終究不能“養貞,”你能夠看破名利虛妄,單從這一點來說,你這個做兒子的就比老子強。可是,”眸中泛起一抹深重的水光,“若太原王氏冠冕自我這一代淪落至斯,我便是死了,也無法下去見列祖列宗。”

王頤默然,擡頭望著父親,王懷賢如今方四十餘歲,兩鬢發絲已然斑白,面上布著一應屬於則個皺紋衰老的容顏,心中大慟,登時說不出話來!

漪瀾亭位於長安東郊曉園,位於半山腰處,植滿了鳳尾森森,蘭草茵茵。亭中與會者俱是山東八姓年輕一輩佼佼子弟,訂在此地行今日盛會,乃是效仿東晉蘭亭之會,憶述士族曾經風光。眾人再此行曲水流觴雅事。

盛滿了酒水的羽杯沿著曲水流觴池晃晃悠悠的流動,最後停靠在池壁上。一身敞衣大袍,衣冠如玉的王頤取過池中酒盞,正要一飲而盡,持著羽扇的鄭容士嘆道,“遙想當初蘭亭盛會,詩酒風流,王右軍書《蘭亭帖》,為魏晉風流盛事,時人如今仍追憶不已。”轉頭望向王頤,“養貞兄,你素來人才出眾,被稱為王氏玉樹,不知道與王右軍比諸如何?”

山東士族早有結盟之念,只是彼此之間互不服氣,無法決出一個領頭人來。自神熙四年太原王氏出了皇後,各家方暫停旗鼓,方心甘情願讓了一步,共推太原王氏為八姓家首位。王頤瞧著咄咄逼人的鄭容士,微微一笑。他雖然不願意擔起重振家聲的重任,但很多時候人身在其位,必須承擔起一些屬於自己的責任,無法躲避,無法逃脫。八姓人家骨子裏都有著一種清高的驕傲,如今雖因著王家皇後的緣故,願意暫時屈居王家之下,接受太原王氏統領。但各家年輕子弟都年少氣盛,無法因為這個緣故輕易折服。

他雖然內心裏並不願意做山東士族的領袖這個位置,但自己今日既到了漪瀾亭,受了鄭容士這般逼問,也不願意墜了太原王氏威風。聞言吟道,“鑒明去塵垢,止則鄙吝生。體之固未易,三觴解天刑。雖無絲與竹,玄泉有清聲。雖無嘯與歌,詠言有餘馨。取樂在一朝,寄之齊千齡。”

仰頭一笑,“鄭兄謬讚!王書聖乃是風流人物,我們同姓一個王字,若硬要拿我和他比的話,大約也是差次比擬,各有千秋罷!論及書法上的造詣,便是兩個我加起來也不如王書聖;但論及做官的本事,王羲之一生官及右軍將軍,會稽內史,我雖不才,今年方二十三歲,想來三十五歲前便可超過王右軍了!”

此言氣勢狂放,一出亭中山東八家年輕子弟面上皆有不足之色。“養貞兄好大的口氣,”隴西李氏子弟李成冷笑道,“如今山東高門子弟做個小官是有的,待要,是了,”瞧了王頤一眼,陰陽冷笑道,“養貞兄是聖人的大舅子,一入仕便是四品高官,自是與我等不同。”

王頤一振衣袖,傲然道,“我這般說自有這般的底氣。”向著長安方向略拱了拱手,“聖人乃是胸襟寬廣之輩,用人不拘於士庶之分。遠的不說,崔郢乃是清河崔氏子弟,為神熙二年進士,不過短短數年,已經是位列京兆尹。掌管京城一城,長安民治久安。可見得若確實有才,聖人是不吝於重用的。汝等不能升職是能力品性不足。”冷笑道,“遙想魏晉之時士族風采,爍然燦彩。如今八姓子弟,比諸當年士族風采,已經是頗有不如了!”

亭中眾人聞著王頤這等不客氣的話,臉色皆寒,崔閔照面色猶自難看,他是清河崔氏嫡系子弟,崔郢乃是崔氏旁支所出,如今官至京兆尹,論及官品還超過了自己。面上火辣辣的,冷笑道,“王頤,你以為你有多麽了不起麽?又比咱們強在哪兒?”

王頤揚起下頷,“至少我知道往昔風光雖美,但終究已成過去,咱們著眼應是當下。”沈聲道,“大周政局近日怕是要起不小變動,諸位若是信的過,不妨轉告家中長輩,如何在本次變動中保住家族勢力,趁機在朝中更進一步。”

猶如石破天驚,亭中眾人對視一眼,謹慎確認道,“你的意思是說,聖人打算動政事堂?”

王頤微微一笑,侃侃道,“聖人心有雄心壯志,這樣的人物,願意因為親緣關系暫時屈居太皇太後下,但如今太皇太後逝去,自然要一展羽翼,實施心中抱負了。朱相卻只當沒有看明白這個道理,近日在政事堂中行事越來越張狂,聖人無法忍耐,自然要動手了!”

朝中狀況眾人自然都是會註意的,近日來帝相之間的情勢越來越緊張,大家都是知道的,對於這般局勢最後以何種結果終結卻無法逆料。王頤此時卻斷言聖人最後能取得勝利,且便在最近月餘時間之內,眾人未免將信將疑,崔閔照問道,“你覺得,聖人要出手罷免朱相?”

“是有這個可能。”王頤頷首,“但我覺得,聖人怕不會直接如此。”眸子微垂,“咱們這位聖人,性子高傲至極。不肯直接將人一招打死,而是要慢慢磨掉人的心氣,讓他心甘情願認輸。聖人到底還愛惜朱潼一兩分才幹,不肯直接毀了,多半另辟蹊徑,剪除朱相羽翼,就像熬鷹一樣,一點點熬去朱相的性子,讓朱相心服口服的為他效命。”

大周,高祖皇帝乃是開國之君,太宗皇帝和臣子君臣相得,除應天女帝手腕酷烈令人膽寒之外,其餘高宗、仁宗、神宗幾個皇帝都是性子和善的。與臣子的相處並不以強勢著稱。鄭容士和李成對視一眼,哈哈大笑,“養貞,你這話太危言聳聽了吧?朱潼資歷雖遜於楊安時,但也是三朝老臣了,那可是個硬骨頭,當初可就是連仁宗皇帝都扛不住他的怒火的。”

王頤微微一拂衣袖,仁宗皇帝性子和善,如何可與心性剛毅,手腕鐵血的姬澤相提並論?淡淡一笑,笑容中充滿了自信之情,“時間過的很快,你們若不信,咱們拭目以待吧!”

神熙五年七月,姬澤下旨前往驪山行宮避暑。

禦駕到了驪山後,姬澤攜了宰相賀瑛,秘書少監元謹、內侍高無祿等人出了行宮,一路沿著同州官道往西而行,行出一個多時辰,在農田中尋到正在做農活的大周老臣羅元崇,求請羅元崇出山,重新輔佐自己治理大周。羅元崇向姬澤提出十項要求,“精簡刑法,行仁恕之政;疏遠佞臣,遠誣陷之詞;限制女寵,禁宦戚幹政;減輕苛稅,利百姓民生;待臣以禮,禁屠戮無辜。”姬澤一一應允,羅元崇方心誠口服,重新拜見君王,口稱“微臣羅元崇拜見聖人。”

七月初十,姬澤於驪山下講武臺閱覽軍容。二十萬周軍在驪山之下列隊,旗幟相連五十餘裏,軍容鮮亮。天寧軍中忽發一陣小騷亂,姬澤大怒,斥負責講武儀式的宰相賀瑛。賀瑛歸行邸,接下罷黜自己兵部尚書之職的詔書,神色如常,家人老妻兒女皆惶惶然有惴感,對瑛平日唯唯作風有怨懟之情。賀瑛一言不發,入書房靜坐。抱著長孫賀平笑道,“阿平,你可知道要怎樣做個好孩子,討阿爺阿娘的歡喜呀?”

賀平偏頭想了想,答道,“孫兒覺得,孫兒只要聽阿爺阿娘的話,凡事照著他們的意思來,想來阿爺阿娘一定會喜歡聽話的兒子的。”

賀瑛登時一振,笑道,“正是如此!”撫須笑道,“政事堂如今三位宰相已滿。聖人私下造訪羅元崇,已是有了啟用其為相的想法。我便該當識趣一些,自己犯些小錯,讓聖人好生下臺。”

他站起身來,撚著下頷花白的胡須,意氣風發道,“阿平你要記得,有時候暫退一步,並不是真正的退讓,而是為了下一次更好的前進。大父今日退下了,聖人感念我的知趣,必然給我留一個最後的體面。到了下次政事堂空出一個位置的時候,補上去的,也一定是你大父。”

賀平懵懵懂懂,拊掌附和笑道,“大父雖然吃了一時之虧,卻為咱們賀家埋下香火情分。日後賀家榮耀定會更上一層樓!”

七月十四,姬澤召重臣議事。宰相朱潼舉薦禮部尚書邢昆入相,其餘臣子亦各有所薦人等。崔始平出行一步,薦羅元崇入相。姬澤宣羅元崇入殿。

神熙五年七月,羅元崇升任兵部尚書,入主政事堂,成為大周新一任宰相。

朱潼面上神色陡然變的十分難看。原政事堂中,楊鈞和老邁,賀瑛是個應聲蟲,自己本認為自己是當仁不讓的下任首相,沒有想到,姬澤竟從不知道什麽窮鄉僻壤將羅元崇給挖了出來。

這個羅元崇可非旁人,乃是個真正強幹的,歷宦數朝,一生數起數落。曾在應天女帝及仁宗朝為相,與名相張柬之一同主持過請應天女帝退位,擁立仁宗皇帝的政變。後在與太平公主的爭權鬥爭中落敗,罷相貶為刺史,也算的是姿態瀟灑。論起資歷、人望,都遠遠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層,今年不過五十餘歲,算得年富力強,他入相後,自己可算是不可能再獨占鰲頭了!

很快的,大周政局又一洗變動。羅元崇入主政事堂後,追隨姬澤意見,力主開發嶺南,風格強悍,朱潼不敵羅元崇,眼見的聲勢被壓制下去。年輕的帝王憑著這一手出其不意、另辟蹊徑的手法,打壓朱潼系下官員,將帝國的主宰權全部握在手中,君權愈發威嚴深重山東子弟在這次大周政事變動中事先聽從了王頤的勸告,順應時勢。原任尚書左丞袁璽罷黜,王頤升任尚書左丞,按慣例尚書左丞比右丞大一級,王頤升了半級,在尚書省中官職僅次於左、右仆射,權柄頗重。鄭譚瑞因著首薦之功,也升任一級,其餘六姓也或多或少得了好處。山東高門一系不顯山不顯水,卻在這次政治變動中因以逸待勞,獲得了不小的好處。王頤此次燭料先機,威望漸高。獲得其餘七姓真心敬佩。

渭水之上升起秋風,枯黃的葉子從枝頭落下來,將整個長安都染上淡淡的秋色。

公主躺在床上,面容蒼白,形容安靜。端靜居的簾子響起,阿顧從廊下進來,輪輿壓過地面,輕巧無聲。問朱姑姑道,“姑姑,阿娘昨兒個夜裏睡的如何?”

朱姑姑一臉疲累之色,見著阿顧欣慰笑道,“公主已經好多了!昨兒個晚上下了一場雨,公主睡的不錯,今兒一早醒了,用了一碗黍米羹,剛剛還問著縣主呢!”

“是留兒麽?”公主懨懨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阿娘,”阿顧忙進去,公主從花梨圍子床上坐起來,瞧著阿顧眸中充滿了溫柔慈愛之情。太皇太後去世之後,公主心中郁郁,自己也跟著病倒了,先前還硬撐著,不肯讓阿顧擔心,後來實在撐不住,暈了過去。阿顧日夜在母親床前侍疾。

阿顧瞧著公主的臉,不由的想起那一日公主暈過去的場景。那一日,公主躺在榻上,面色蒼白,呼吸清淺的仿佛聽不見一般。她伏在母親床前,心慌的不由自已。

自己命途多舛,父系緣薄,只有母系的幾個親人。如今阿婆已經不在了,若是阿娘也不在了,自己該怎麽辦呢?

公主柔和慈愛的目光照亮了她的臉,“……怎麽這麽早就來了?也不多睡一點。”

“今兒一對喜鵲落在我的窗子外頭,嘰嘰喳喳的叫,我睡不著,就索性起來了。”阿顧笑著道,接過默蓮遞過來的藥碗,笑著道,“我伺候著阿娘用吧!”

公主瞧著阿顧消瘦的臉,心中暗嘆,自己當日病倒,確實是將這個女兒嚇壞了吧!自己若不為女兒遮風擋雨,又如何呢?心中撐起一股心氣來,彈了彈女兒的鼻頭,爽朗笑著道,“阿娘是要好好喝藥,若不好好喝藥,怎麽好的起來?日後可怎麽看著阿娘的留兒嫁個好人家呢?”

阿顧登時臉紅,不依嗔道,“阿娘!”聲音含著一股羞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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