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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十八:梅花落滿道(之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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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華琬沒有說話,但是目光亮了亮。 姬弦歌瞧著她的目光,心中了然,抿唇咯咯一笑,“我知道啦!”

藏藍色的天幕上一輪圓月高高懸掛,投射下明亮的光線。東海池池水在溫柔的夜色中泛著粼粼的波光,凝雲閣燈火通明,食案上置著美酒佳肴,宗親皇族坐在其後,執盞竊竊私語。梨園歌舞伎唱著普天同慶的歌曲,揮舞著長長的水袖,歌喉清亮動人。

燕王姬洛在宮宴一派歡慶祥和的氣息中奉起酒盞起身,向著禦座上的姬澤朗聲道,“皇兄,臣弟敬您一盞酒,賀大周海清國泰,民富國安。”

較諸東都之時,姬洛抽高了一大截,已經有了淡淡的少年風采。今年年初,姬洛正式入學,隨學士何子明學習,至如今不過小半年功夫,整個人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褪去了昔日男童的任性表色,帶了一絲文儒氣息。

姬澤執起面前碧玉斝一笑飲盡酒液,笑著道,“朕曾前往集文館問詢過何子明你的課業,何子明說你於文道上很有天賦,治學也勤勉,作的一篇《勸學賦》頗有幾分可得之處,若能長此以往,日後定能成器!”

姬洛面上閃過一絲不好意思,笑著道,“皇兄謬讚了,何學士才華過人,臣弟資質魯鈍,也只有在勤奮上下點功夫,才能夠勉強看的上眼!那篇《勸學賦》不過是愚弟一時游戲之作,倒叫皇兄見笑了,不值一提!”

“十二郎太謙虛了,”延平郡王姬璋哈哈大笑,端起自己面前酒盞,出聲湊趣,“說起來,咱們姬家自來一直都是以武事見長,到了這一代竟是出了個文種,當真是難得。若是十二郎當真能做成個才子,也是咱們大周的美名啊!”

宴上一眾宗室都被延平郡王逗的哈哈大笑,凝雲閣宮宴熱鬧,立式宮燈投出燭火光明,宮人們身穿黃金裙,額頭點著菊花花鈿,端著牙盤穿梭在酒宴食案之間,執起盤中的黃金雞頭註壺,為眾人面前的酒盞添上五色飲子和三勒漿。

宮宴上的熱鬧如同篩子一般濾掉阿顧的滿腔心事,阿顧舉起面前的酒盞,慢慢啜飲盞中三勒漿。

公主轉頭望著她,關懷問道,“留兒,可要少用一點?”

“阿娘,”阿顧擡頭一笑,“沒事,這三勒漿甜甜的,好喝的緊呢!”

公主一笑,嗔道,“好好好,隨你的意,你自己可要當心些,!”

席上梨園歌伎唱著動人的歌曲,歌聲咿呀。三勒漿滋味覺甜津津的,入口順暢,阿顧不知覺間就用了個三五盞,只覺得臉上微微發燙。她悄聲吩咐,“碧桐,扶著我出去避一會兒。”

碧桐應道,“哎。”

宮室寂靜,阿顧更了衣,從殿中出來,只覺一股清風吹拂過來,吹著自己的臉龐,顯出一絲絲的清涼之意來,身心舒暢,推著輪輿在宮苑中緩緩行走,遠遠的見了一個海池邊一個小臺,便想要上去觀賞夜景。到了臺下才發現,小臺上已經立了一個人影,不由驚呼一聲。

臺上的人回過頭來,身形苗長瘦削,不是別人,竟是剛剛在宮宴上向姬澤敬酒的燕王姬洛。

“顧表姐,”姬洛向著阿顧有禮頷首,“不知顧表姐在這兒賞景,倒是洛打擾了!”

“撲哧”,阿顧笑道,“燕王太客氣了,明明是你先到這兒的,說起來那個不速之客是我才對!”

姬洛點了點頭,道,“早年我在東都對表姐多有得罪,如今回想起來,著實羞愧難當,如今給表姐道歉了!”

阿顧略帶一絲訝異的打量著男童。

姬洛立在其處,背脊挺的筆直,夜風吹拂他的衣冠,秀頎單薄,氣質溫潤。仿佛一夕之間,當初東都那個調皮任性的燕王一瞬間長大,變成了如今臺上文質彬彬的小少年。當年那個東都狡詐的男童,千步廊外張弓對著八公主姬華琬射出一箭的姬洛,仿佛從未存在過。短短半年之間,一個人發生這樣大的變化,定是經過什麽變故。而,究竟是什麽樣的變故,讓這個男童身上發生了這麽大的改變?

收回目光,阿顧垂眸抿嘴笑道,“就是牙齒和嘴唇都有偶爾磕碰到的時候,咱們算來是一家人,這些些許小事,我早就不放在心上了,燕王您還記得麽?”

姬洛眼光一閃,笑道,“表姐宅心仁厚,姬洛佩服。”頓了片刻,低聲道,“阿鵠在宮中多得顧表姐照顧,愚弟在這兒謝過了!”

阿顧笑著道,“阿鵠也是我的表妹,我照顧她本就是應該的。實在不值得你特意言謝!”

姬洛溫雅一笑,堅持道,“顧表姐照顧阿鵠是您的心意,我為之向你道謝卻是出自我自己的心意,二者之間不能混為一談。”

阿顧心中嘆了一聲,就算姬洛似乎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依舊不變的是對姬紅萼的珍惜和照顧之情。這種珍重之情如此真摯,讓人忍不住心生感嘆。一瞬間,阿顧對姬紅萼生出一絲羨慕之情。太極宮城茫茫,姬紅萼何其有幸,有這樣一個兄長淳淳愛護。然而轉念一想,自己也有姬澤麽?

想起姬澤,阿顧唇角忍不住泛起柔和的笑意。

姬澤對待自己不同於姬洛對姬紅萼不分情由的疼寵,他的關照是帶著一種垂導教誨式的引導,高高在上君長的威嚴,手把手的教導著自己在人生道路上前行。自己擁有這樣一個愛護自己的人,又何須羨慕旁人呢?

姬洛瞧了她唇邊露出的淺淺笑容一眼,點頭道,“表姐在這兒慢慢賞月,我還有事,就先行一步了!”

阿顧點了點頭,讓出一條道路,倚在小臺闌幹上,聽著姬洛的腳步越走越遠,最終身影消失在夜色深處了無蹤跡。石頭冰冷的涼意透入背心,直泛而上沁入心靈。

“喲,在想什麽呢?”陡然響在身後的招呼聲驚的阿顧一跳。

“在想你啊!”阿顧回過頭望著小小的少女。夜色中,姬紅萼的眼睛晶亮亮的,猶如春日蔓草生機勃發,意有所指說。“這太極宮宮墻這麽高,若在這種宮城中有人真心關懷,時刻想著,便是高墻也是心中家園了。”

姬紅萼沒有太聽懂阿顧的話,拍掌道,“阿顧,這太極宮裏悶死了,如今你出宮和你阿娘回公主府了,想去什麽地方就去什麽地方。不像我,被關在太極宮裏,想出宮門一趟都出不去!都快寂寞出鳥來了!”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阿顧無可奈何道,“你身為大周公主,已經是比太多人日子好過的多,還嫌這個那個的!”

“那不一樣!”姬紅萼強調道,“如今宮中的兄弟姐妹本就不多,十二皇兄隨著何學士學習,理會我的功夫少了。清河皇姐出了嫁,八皇姐一副驕傲在上的樣子,我也懶的理會她。一個人在宮裏自然無趣了!”

兩個人在夜風中沿著宮道長廊閑適行走,阿顧轉念一想,如今宗室人丁雕零,神宗血脈留存在世上的本就少,住在宮中的更是少有幾個。如今宮中都沒有同齡的女孩,姬紅萼一個人覺得寂寞也是自然的。“說的也是!”心中生出同情之心,笑道,“這樣吧,再過個兩三天,就是我按約定要回公主府住的日子了。我請阿娘向阿婆說項,讓阿婆允你到公主府中來,到時候咱們兩一塊好好的玩個痛快!”

“這個主意好!”姬紅萼眉開眼笑,拍了拍阿顧的肩膀,“好姐姐,夠義氣,算你沒忘了我們之間的交情!”

宮宴凝雲閣位於東海池旁,阿顧和姬紅萼兩個人從宴上下來透氣,在宮苑中走的頗遠,如今已經漸漸至了西海池邊,忽聽得池影對面處傳來一聲“噗通”聲音,似乎重物墜落聲音,阿顧循聲而望,見一道身影在夜色中一閃而過,不由驚呼失聲,指著身影消失之處問道,“那是什麽?”

“似乎是有什麽動靜。”姬紅萼皺眉道。

阿顧吩咐道,“你們去宮中尋個侍衛過來,讓他們過來查看查看。”碧桐應了,匆匆轉身而去。

姬紅萼膽子大,嘻嘻笑道,“許是假山上的石頭滾落下來,跌進了池子,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情,我過去看看。”

“阿鵠,”阿顧猛的扯住姬紅萼的衣袖,安撫道,“若是有危險呢,你還是別去了,咱們在這兒等侍衛過來吧。”

不一會兒,宮廊上傳來侍衛靴踏匆匆趕到的聲音,一行侍衛匆匆趕到,為首一人年輕英挺,一身銀甲鋥光雪亮,問道,“十公主,顧娘子?”擡頭之間,頭盔下的清俊眉眼一寸寸顯示出來,陌上人如玉,仿佛敲進阿顧的心裏去。

阿顧所有的驚懼都被這個人的眉眼洗平,“謝郎將!”聲音柔和。

“怎麽是你帶人過來?”姬紅萼訝然詢問的聲音響起。

“今日中秋宮宴,末將領著千牛衛負責宮中值勤之事,”謝弼道,“顧娘子身邊的下人趕出去叫人的時候,正好碰到了末將。末將便領著人過來查看。”

謝弼望著夜色中的海池,眉頭皺起來,宮廷是世間最富麗繁華的地方所在,其間自然也隱藏著無數陰暗事件,什麽事情都可能在這座宮城中發生,無法預知此事深淺,於是拱手道,“還請十公主和顧娘子避在安全之處,末將這便上前去查個究竟。”

“謝郎將,”阿顧喚住謝弼,問道,“不會出事情吧?”

謝弼訝然,見阿顧美麗的荔枝眸中盛滿了擔憂之情,心頭不由輕輕一動,“顧娘子放心,末將的身手也應付的了!”領著身邊的人趕過去。

池面一片平靜,不一會兒,一具女屍打撈起來,擺放在池邊,渾身濕淋淋的,瞧著是一個小宮女,不過十三四歲年紀,頸項上有著深深的淤痕,顯然是死去後不久被人拋入西海池中。今日宮中設宴,主子們都在凝雲閣參加宮宴,這人便想著將屍體拋入寂靜的西海池,沒有想到阿顧和十公主在宮苑中閑逛,竟遠遠的瞅見了拋屍動靜。

“頭兒,”林猛子問道,“如今怎麽辦?”

謝弼皺起眉頭,沈靜片刻,道,“將這小宮人悄悄藏起來,今兒大過節的,晚上就別鬧出動靜掃了貴人們的興致,待到明兒一早,咱們再仔細查過。”

林猛子應道,“是。”

海池子邊的動靜很快收拾幹凈,謝弼重新回來。阿顧和姬紅萼被攔在海池這邊,遠處影影綽綽的,看的不是太清楚,姬紅萼便開口問道,“謝郎將,究竟是怎麽回事?”

“沒什麽,”謝弼道,“不過是池子裏一只仙鶴飛起,動靜大了些罷了。現在侍衛們已經將仙鶴趕走了!”

“原來如此。”阿顧臉色一紅,歉然道,“倒是我大驚小怪,讓謝郎將麻煩了!”

姬紅萼卻頗有些狐疑,“謝郎將,那——當真只是一只仙鶴麽?”

“自然是真的,”謝弼面不改色道,“莫非末將還騙你們不成?宮苑光線暗淡,公主和顧娘子還是不要在這兒多做盤桓,還是速速回凝雲閣去吧。”

阿顧卻忽的開口喚道,“謝郎將。”

“今日乃中秋佳節,旁人都要闔家團聚,謝郎將卻留在宮中值勤,當真辛苦的緊。阿顧在這兒謹祝謝郎將中秋團圓,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謝弼眸中閃過一絲微訝之色,隨即一笑,笑聲爽快猶如一段春山,在夜色之中磊落朗朗,“多謝顧娘子關懷,‘在其位,謀其政。’末將既深受聖人皇恩,自然該當為聖人盡心效力!不敢言苦。”退後一步拱手,“十公主,顧娘子,請!”

阿顧點了點頭,碧桐便推著阿顧的輪輿沈默轉身,向著凝雲閣的方向回去。謝弼目送阿顧和姬紅萼走出數步,便也轉身,向著宮廊另一個方向大踏步前行。宮苑之中一片靜默,輪輿劃過地面發出碌碌的聲音。阿顧坐在輪輿之上,心中依依,強忍著沒有回頭。

姬紅萼伸手在阿顧面前晃了晃,吆喝道,“回魂了!”

阿顧猛然驚醒,擡頭望著她。

姬紅萼好奇問道,“阿顧,你怎麽了?”

“沒什麽,”阿顧掩飾著笑道。一輪圓亮的明月高掛在天際,註視著人世間的團圓和分離。阿顧道,“確實不早了,咱們趕快回去吧!”

蒼茫的夜色在宮中如同一只魑魅,隱秘而撩人心魄。謝弼大踏步在宮道上行走,吩咐林猛子,“這派人仔細在宮中排查過去,瞧瞧這個宮人在哪個殿裏服侍,最後出現的時候誰見過她。總能查到一些線索。”

林猛子大聲應道,“是。”轉身就要去做事情。謝弼連忙喚住他,囑咐道,“悄悄的去,別露了風聲。”

林猛子抓了抓腦袋,呵呵笑著應了!

謝弼立在原地,眉宇之間揚起陰郁之光。這個枉死的小宮人是什麽人他並不知道,但若是宮人之間的傾軋也就罷了,但若真相是宮中的哪個主子殺的,怕是最後這條人命也沒有個伸冤之處。

千牛衛中郎將位高權重,代表著帝王的信重之意。卻非他的追求。八公主姬華琬多年的追逐,謝弼心中明了。便是顧娘子偶爾目光中帶著的癡迷之意,他也隱隱約約察覺到一些。卻都未曾收入心底。他其實更喜歡安西粗糲的風沙,他的父親謝豐賓便是戰死在戰場上,他繼承了父親血液裏的勇武和雄心,更喜歡戰場上瀝瀝風雨,一刀一槍和敵人殺戰的日子,雖然辛苦,卻合自己心意。不像如今在長安,雖然披著精致厚重的甲胄,終日裏也只能在太極宮中行走,持著最鋒銳的刀戟,卻幾乎打不到一個敵人。想要為一個小宮人追求公道,都可能不得而終。

謝弼眸中閃過一絲堅定之意,長安雖好,卻非久留之地。終有一日,他會洗去長安的繁華,重回西北苦寒之地,做一個真正的士兵。囊囊的腳步聲踏過宮道,毫不遲疑,仿佛永遠向著前進的方向。

經過相思殿的時候,擡頭瞧見殿中高臺之上立著一個少女,一身鵝黃色的衫子,爽朗利落,形容沖淡如菊。

是她!謝弼眼睛不自覺瞇了瞇——平樂郡主姬景淳。

當日樂游原上的黃裳少女策馬彎腰擊球,球技驚眩,賽完之後飄然而去,事跡殊勝。留在謝弼的記憶中印象深刻,這時候遠遠望了一眼,就輕易的認了出來。

今日中秋宮宴,所有人都聚在凝雲閣中,她一個人獨自避到相思殿中做什麽?

姬景淳今日第一次隨著繼母柳王妃入宮赴宮宴,她素性疏朗開闊,不喜束手束腳,在這種宗親宮宴上本就覺得十分不適,低頭宴飲之間,只覺暗處數道若有似無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身上,帶著些隱秘探究的用意,不由心中厭煩,盞中的酒水便喝的急了一些。過了中席,便尋了個更衣的借口避了出來。下了宴臺,到了南海池邊。夜色裏的海池池水粼粼,一絲清爽的池風吹到自己面上,頓時覺得心情清爽了不少,披著一件衣裳隨意的在附近走了走,行到了相思殿,之前宴會上的酒水沖上了頭,只覺得有些暈,支持不住,便依在一旁長廊柱子上。

微風吹過殿外柳樹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響。一點一點星子墜在藏藍色的天幕上,靜寂無聲。姬景淳心情放松,獨自沈浸在夜色裏的太極宮中,忽聽得身後傳來輕輕腳步動靜,陡然喝問道,“什麽人?”

無人應答。相思殿旁的楊柳樹在夜色中擎著高大的影子,垂下柳枝輪廓微微搖晃,過得片刻,一個人影從轉角處轉出來,一身富麗的月白大袖衫,身材豐腴,面容美艷如明月。頃刻間,廊亭狹窄的空間便因著這位女子明媚的容顏被照的亮了兩番起來。

唐貴妃望著姬景淳美麗的容顏,柔聲喚道,“阿雅。”聲音中略帶了幾分激動。

貴妃今日也參與了海池宮宴。坐在太妃坐席上,魂不守舍,忍不住總是將目光投往太皇太後身邊,打量著這個久失未見的女兒,適才瞧著姬景淳離了席,不知怎麽的,竟鬼使神差忍不住偷偷的隨著溜了出來,隨著姬景淳身後遠遠綴著,見了姬景淳這時候獨在相思殿停歇,方出來相見。

姬景淳態度陡然警醒,整個人如紮了刺一樣緊繃起來,“喲,我道是誰呢,原來是貴妃娘子。”起身朝著唐貴妃道了個平平正正的萬福,清淡道,“平樂見過貴妃娘子。貴妃萬福。”

唐貴妃為姬景淳輕慢嘲弄的的態度所傷,露出勉強的笑容,“阿雅,你別這樣,我是你的阿娘啊!”

“不敢當,”姬景淳微微揚起下頷,唇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貴妃娘子身份高貴,阿雅著實高攀不起!我的母妃是齊王妃柳氏,貴妃娘子怕是認錯人了!”

唐真珠聞言心中大痛,目光露出痛楚之色,月色照在相思臺上離合多年的母女身上。血緣有一種奇怪的力量,縱然多年未見,依舊映照在母女眉眼輪廓的數分相似上。只是姬景淳更加的年輕,容顏清美,氣質高淡如秋菊;唐真珠卻更富有女性的魅力,如同一株沾染著雨露的臥芍,渾身上下體現著一種歲月洗禮的美艷慵懶,動人心懷。

這些年,貴妃強自逼著自己將這個早就丟在身後的女兒置在記憶深處,不去想,不去問。這麽些年下來,雖然早就隱約猜到姬景淳對自己這個母親心中怕是充滿了怨恨之情,但是當親自出現在面前,聽見從姬景淳口中脫出的疏淡之語,依舊心中傷痛,一雙美目中露出一絲痛苦色澤,“我知道你怪我,阿雅,這些年為娘也是思念著你的。可當年的事情,我是有苦衷的!”

姬景淳冷笑一聲,低頭閉口不言。

唐真珠見到這番情景,心中愈發疼痛,撫著胸口道,“當年孰是孰非,如今我也不想細說。阿雅,如今咱們母女好容易相見,你當真不肯叫一聲為娘麽?”

“娘?”姬景淳猛的擡起頭來,冷笑道,

“你有什麽資格做我的阿娘?從小到大,你從來沒有教導過我,哄過我一聲。這些年在王府中,抱著我教說話的是柳母妃,扶著我走出第一步路的是柳母妃。安排衣裳飲食、教書識字……這些事情統統是柳母妃為我做的,這些年你又在哪裏?你只記得在宮中做你六宮獨寵的貴妃,伴在神宗皇帝和你們的女兒八公主身邊吧。所以,我這輩子只認她這個母妃,貴妃既然當初選擇了拋棄阿爺和我,就繼續做你的貴妃娘子,不要再想著我這個被你丟在生命角落裏的女嬰了!”

貴妃的身子微微搖晃,面色蒼白,語氣懇求道,“阿雅,為娘當年那般做,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姬景淳激動道,“你能有什麽苦衷?那個男人是拿著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逼著你拋夫還是棄女了?你也是益州唐家的女兒,齊王明媒正娶的正室王妃,若是不願,難道還有人能逼著你就範不成?不過是為了榮華富貴,將我們父女如同墊腳石一樣丟掉罷了,這時候又何必說的那麽好聽?”

貴妃大受打擊,面色灰白。

這些年,她在太極宮中同神宗皇帝姬琮相守,如民間夫妻彼此深愛。生活幸福美滿到了極致,她沈浸在其中,從來沒有後悔過當年入宮的決定。可是到底,對於自己的血脈是有著一份疼惜之情的。此刻從自己的親生女兒口中聽到這個直白不留餘地的指責,心腸寸斷,險些撅了過去。良久之後,拭去了臉頰旁的淚滴,哀傷笑道,“阿雅,事到如今,我也不指望你能原諒我,可我到底惦記著你,作為一個母親,我只是盼著你過的好而已!”

姬景淳目色一灰,淒涼的笑起來。她雖然對貴妃厲言疾色,可是在心底深處,終究是對自己的生母有一點期望的。期望她能夠告訴自己一聲:她後悔了,她想念阿爺和自己,希望回到他們父女身邊。哪怕知道這是不可能,哪怕只當是一句善良的謊言做慰藉!

而貴妃終究是沒有說出這樣的話。將心一寸寸的冰封,冷漠道,“我會過的很好。只是,這和你沒有關系!”

她擡起頭,宮燈下的容貌美麗冰冷,驕傲的如同一只鳳凰。“貴妃娘子若是有閑心,不如去多管管你的女兒八公主吧。至於本郡主,就不勞你費心了!”轉身匆匆奔出相思臺。貴妃立在臺上,揚聲喚道,“阿雅!”姬景淳卻倏無停頓,轉瞬間去的遠了。少女筆直如標桿的背影,遠遠的落在對面謝弼的眼中,倔強而高傲,如同一株盛開的菊花。縱然經歷風雨摧折,卻一直高直挺立,永遠不會彎腰畏懼。

謝弼的眸中閃過一絲憐惜之色,這支菊花自行經歷風霜雨露,開出最燦盛的花朵。她是這般的孤獨,高傲,若是有人伸出手將之護於羽翼之下,可否會更加美好的綻放?

姬景淳心情激動,在宮道上急急走動,也不知道辨別方向路徑,待到不知道過了多久,回過神來,發現自己來到千步廊附近。

大片大片的菊花在千步廊畔盛放,搖曳在夜風中,花影綽約。姬景淳欣賞著夜色中的菊花,瞧著夜色中菊花隱約的輪廓,別有一種朦朧的美感。秋高氣爽。菊花是一種氣節高潔的花,在蕭瑟的秋風中淩霜盛放,她在滿目的菊花之中心情漸漸恢覆起來。如果因著旁人而生氣,豈非是虧待了自己麽?

想通了這個道理,她一瞬間心平氣和起來,立在千步廊上,欣賞著遍地菊花盛開的美景。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喲,這不是我們的平樂郡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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