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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十六:調弦始終曲(之登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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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水河的楊柳織成一道綠雲,長安街頭,漸漸起了一些塵土,黃鸝在柳枝中穿鳴,“吱”了一聲,便迅捷飛走了。

這一日,公主晨起梳妝,在端靜居起居間中坐臥,享受悠閑時光,忽聽得小丫頭從外頭匆匆趕來,掀起簾子進來稟報道,“公主,秦老夫人在府外求見。”

公主略怔了一怔,急急起身道,“快,隨我迎出去。”

秦老夫人立在公主府門前,望著面前公主府的大門。丹陽公主乃是先帝神宗寵愛胞妹,這座公主府乃是神宗賜下,雖不及同母妹玉真公主的惜園占地寬廣,但精致舒適之處,猶有過之。府邸門樓作為公主府的門面,修建的尤為威嚴俊麗,兩扇朱紅的大門上髹著光亮朱漆,兩排門釘閃閃發亮,門楣之上禦筆書著龍飛鳳舞的大字,“公主府。”

老夫人一身棕紅色繡襖,手中拄著一根光滑的漆紋拐杖,微風吹過她花白光滑束在腦後的發髻,滿是皺紋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轉頭向著身邊的老姑姑慨然嘆道,“轉眼之間都已經八年了。這些年,這座公主府一直空著,我也就從沒有過來。我以為我一輩子都不會來這個地方,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主動登門求見公主。”

郎姑姑笑著道,“這也是天定的緣分!公主是個孝順的,自會尊重老夫人。老夫人還要看著顧家重新興盛,重振韓國康公的威風呢!”

說話間,忽聽得裏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少頃片刻後,府邸大門從中打開,丹陽公主一身從府中迎了出來,“老夫人——你今日怎麽來這兒了?”

秦老夫人笑呵呵道,“我聽說公主入住公主府已經有一陣了。今日特來拜見公主。”她擡頭打量著公主,慨嘆道,“好些年不見,老身已經老的不成模樣了,公主似乎也變的憔悴些了!”

公主垂頭不語,往日情景浮現在心頭,心思覆雜,頓了片刻道,“老夫人,還請進府中說話。”

秦老夫人曾是公主婆母,請入七間正堂招待似乎太過鄭重,在自己的端靜居招待又似乎稍顯尊重不足,公主便請了老夫人入了正堂與端靜居之間的穿堂廳,邀請老夫人坐下,“多年不見,老夫人身子可好?”

秦老夫人笑容可掬道,“老身身子還算健壯。想著當年公主剛剛嫁入國公府,那時候老國公還沒有去世,老身也沒有搬進榮和堂,住在正院裏。每日裏清晨公主過來的時候,正院前的那株桂樹綠的晃人眼,桂花開的時候香飄的滿院子都是……”

公主低頭沒有說話,只是手中端的琉璃盞中,扶芳飲子微微動蕩。秦老夫人探望著公主道,“公主,我知道是大郎對不住你,可是我這個老婆子一直以來對你這個媳婦都是很好的。大郎當初做了那般蠢事,傷了你的心。我這個做娘的,今日代她,給你賠禮道歉了!”

“老夫人,”公主連忙起身,攙住了秦老夫人,“你別這樣!——當初舊事於您無關,您是長輩,我受不得您的這禮!”

“公主,”老夫人老淚縱橫,望著公主誠聲道,“你到如今,都不肯喚我一聲阿娘了麽?”

公主背心微微起伏,顯見得心思動蕩,淡淡道,“老夫人,當年在國公府,你確實待我不錯。但我和國公夫妻緣分已盡。不敢再以舅姑事您,請恕寧娘不能從你之命了!”

秦老夫心中一沈,當年延州事未發生的時候,公主和顧鳴夫妻也算恩愛,她本以為,公主這些年雖然在宮中十分沈寂,但對顧鳴還是存著幾分夫妻情意的。如今聽公主說這樣的話,顯見得並無和顧鳴和好的半分意向,這樣子來,自己今日前來公主府想達成的事項便有幾分難了。

她到底是有了年紀了,閱歷豐厚,面上沒有顯示出絲毫的神色來,伸手用帕子拭了淚滴,感慨道,“公主還是當年的心腸,這麽些年,還是沒有變。”

短短一句話,敘述了多少年公主的辛酸。公主只是淡淡一笑,“您也是如同從前一般慈愛。”

秦老夫人自嘲笑道,“老了,老了,早就不中用了!”她鄭重開口道,“公主,我知道大郎不好,可我心中,還是只把公主您當做咱們顧家的媳婦的。今日阿娘來,親自接你們母女回國公府。您就看在老身的面子上回去吧!”

公主面色淡淡的,道,“老夫人,您是我尊敬的長輩。當年的事情與您無尤,但這輩子,我是不會再搬回韓國公府了。”

秦老夫人愕然,“寧娘,你這是還在生大郎的氣?我老婆子已經給你賠罪了!”

公主心中漸漸生出一股怒氣,拂袖道,“我不受你的賠罪,是因為這件事本就與你無關。我身為大周公主,住在公主府中,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麽?”

秦老夫人呆怔了片刻,勉強笑道,“按說道理是這樣,可是公主,從前您不都是……”

“從前是從前,”公主淡淡道,“從前本宮有心照子媳之道孝敬公婆,和睦妯娌。如今這麽些年過去了,從前的事情,是非自有定論,我已經不想再提了。如今,先帝補賜給我的公主府已經閑置七八年了,這座公主府包含著先帝的一片疼妹之心,之前我在宮中和母後住著也就罷了,如今既然出了宮,自然是在公主府住著。難道還棄了公主府住顧家不成?再說了,”她唇角淡淡一翹,“這大周上下,大凡公主都是住在公主府的,由駙馬時常到公主府請安,這麽著過日子,又有哪個公主是例外的?”

“這……”秦老夫人一時語塞,只覺得臉上一陣燒紅,公主住公主府才是正理。只是丹陽公主當年從公主出降的時候,婉拒了仁宗所賜的公主府,如同普通人家的媳婦一般一直在韓國公府居住,孝敬老國公和自己。便是秦老夫人,雖然常常要求長子來向公主致歉,對公主主尊敬,但實際上連她自己,經過了這麽久事變,依舊直覺的認為,自己既然上門來以婆婆的身份親自向公主道歉,公主自然便會回韓國公府居住的。早已經有意無意的忽略了,公主除了是顧家的媳婦之外,還是君。他們母子雖是公主的婆母和丈夫,但也不過是個臣罷了!

公主雖然性子依舊溫和,但面上一片堅決神情,且說的有理有據,自己根本駁斥不得,眼見的迎接公主回住國公府已經不大可能,但自己拼著豁出面子,親自上公主府接回丹陽公主,便是為了要向皇室和百姓營造一個顧家和丹陽公主重歸於好的假象,如今剛剛開了口,公主就拒絕了搬回國公府的邀請,她如何願意?但公主開口閉口是大周宗室規矩,老夫人想要駁斥勸說,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夫人到底老而彌堅,頓了片刻,便從之前的失利中回過神來,重新整了旗鼓,笑著對公主道,“公主如今氣還沒消,倒不妨還是先在這邊住著吧?老身今日前來,除了是來給公主請安,還是來探望走失歸家的孫女兒留娘的。還請公主請留娘出來,讓老身一見。”

公主聞言眉宇之間閃過一絲抑郁神色,但秦老夫人這樣要求乃是正理,她拒絕不得。只得笑著應道,“老夫人這是應該的,我這就讓留兒出來拜見。”轉頭吩咐道,“圓秀,你去春苑喚小娘子,便說秦老夫人過來,讓她到雁來堂走一趟,拜見大母。”

圓秀屈膝應道,“是。”轉身出了雁來堂,進了園子,來到春苑。

長安春日闌珊,玉溪兩岸夾持的櫻花都已經謝盡,春苑院子裏的淩霄花開的正是火紅,阿顧坐下書房窗下,捧著一卷《樂府》卒讀。讀到卓文君的《白頭吟》,烈烈文字寫著“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見了圓秀,放下手中書卷,笑著道,“圓秀姐姐,你怎麽到我這兒來了?”

圓秀笑著道,“秦老夫人來訪,公主將老夫人迎到雁來堂,奴婢奉公主的命,前來請小娘子過去拜見。”

阿顧怔了怔,問道,“不知是哪位秦老夫人?”

圓秀頓了頓,道,“是韓國公的母親。”

阿顧面色微微怔忡,已經是明白過來,這位秦老夫人,便是韓國康公顧隸的發妻,顧鳴的生母,自己的嫡親大母了她發了一回怔,很快回過神來,朝著圓秀點頭道,“我知道了,圓秀姐姐在外頭等一下,我進去換件衣裳,這就過去。”

次間珠簾微微動蕩,阿顧靜默的坐著,由著紅玉和慧雲伺候著換了一件湘妃紅的繡花小衫,著上絳色蹙金繡花長裙,對著梳妝鏡子綰了一個墮馬髻,玉真公主當日所贈的水晶釵插在如雲的發髻,澄澈如水。從內室中出來,整個人顯得嫻靜而又優雅,嬋娟端莊。

公主在穿堂廳中等候,聽得外頭傳來腳步聲,轉過頭來,望著從打起的簾子下進來的阿顧,柔聲喚道,“留兒,過來。”

阿顧朝著公主道了一個萬福,“女兒見過阿娘。”

公主將她攙扶起來,道,“好孩子,快起來,”握著阿顧的手,指著上座的老夫人道,“留兒,這個就是你的嫡親大母。你快去拜見吧!”

阿顧擡起頭來,仔細的瞧了秦老夫人一眼,恭敬的福身下去,“大母萬福。”

“喲,這就是大母的小留娘啊!”秦老夫人喚道,將阿顧的手攢在手中,瞧著阿顧,眼圈紅了道,“你可想死大母了!那一年,我在府中,聽了留娘走失的消息,一顆心仿佛就被割了去似的,難過的不得了。這些年來,我日日在佛前祈禱,盼著菩薩保佑,讓留娘平安回來,如今可總算是如願了,便算是讓我這個老婆子即刻死去酬謝佛祖恩德,也算是值得了!”

阿顧擡頭瞧著秦老夫人慈祥的面容,秦老夫人頭發花白,面上笑容十分和煦,一雙蒼老的眼睛裏飽含著對自己的思念和疼愛之情,不由生起了一股孺慕之思,喚道,“大母!”眼圈一紅,伏在老夫人懷中,眼淚也滴了下來。

公主瞧著面前祖慈孫孝的一幕,也勾起了阿顧走失那些年自己的傷心之感,眼角泛酸,別過頭去,偷偷拭去眼角。

祖孫二人抱頭痛哭片刻,老婦人漸漸收了淚,溫柔的抱著阿顧,拍打著她的後背,哄著道,“好孩子,不哭啊,從今而後,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大母會疼你的。”她哄著阿顧,就著廳中天光打量著阿顧,見阿顧怯怯弱弱的,一張巴掌大雪白的臉上,明目形如荔枝,光華燦燦,瑤鼻杏腮,風流裊娜,胸前掛了一個黃金燦燦的仙壽暖玉,瞧著是個美人坯子,只是身子瞧著有些弱了。

“唔,留娘瞧著似乎有些弱了!”

“嗯,”公主道,“留兒從小吃苦,身子骨有些弱,這些日子已經著人在專門調養,已經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秦老夫人點了點頭,“我瞧著留娘舉止文雅,談吐也是極好的。公主這些日子照料留娘,可謂是一片慈母之心。只是留娘畢竟是我們顧家的子孫,這趟我想把她接回國公府,在家中住一陣子。”

公主聞言心中一痛,面上亦露出難舍之色。

留兒是她的女兒,她這些日子可當真是把女兒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口中怕化了,這時候要將阿顧帶離開她的身邊,她可真的是十分舍不得。可是,秦老夫人說的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無論如何,阿顧的生父總是顧鳴,她的血脈中流著顧家的血。當年自己下降韓國公府,顧鳴雖然辜負了自己,但老國公在世之時對自己卻是十分親善,秦老夫人作為婆婆也待自己不錯,就是顧家宗族,也對自己一貫十分尊敬。如今自己雖深恨顧鳴負心,與之決裂,但阿顧卻沒有割斷父女關系,她若只依偎停駐在自己身邊,不認父族,落在眾人眼中,便難免會覺得她性情涼薄。

長安貴族審慎刻薄,阿顧雖有自己這個阿娘,但本來就是久流落在外初歸,若還得下了這樣的名聲,日後的路就愈發艱難了!

她心中痛楚,轉頭望著阿顧,問道,“留兒,你可想到顧家去?”

阿顧聞言眸子凝了凝,“大母,前些日子我在五皇姨的府上遇見了阿爺,阿爺瞧著我的神色似乎不大喜歡,阿爺是不是不歡迎我回家?”

“這是沒有的事情。”秦老夫人斷然道,“你是你阿爺的親生女兒,你阿爺怎麽會不疼你,他只是遇到你突然,性情嚴肅,心中對你的疼愛表現不出來罷了。再說了,”她道,“你還有我這個嫡親大母,你阿爺若是待你不好,只管告訴我,我去替你教訓他。”

阿顧聞言,垂頭微微一笑,羞怯道,“既是如此,大母,我是顧家的女兒,是想回顧家看一看的,可是我也依戀阿娘的女兒,不願長久離了阿娘身邊。”

“這……”秦老夫人疑惑問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公主目光一暖,柔和的望著顧令月,頓了一會兒,方朝秦老夫人開口道,“老夫人,留兒是韓國公的女兒,您親自上門懇求接回孫女,所以我不能拒絕,只能送她回顧家;但她也是我丹陽公主的女兒,陪著我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我打算,讓她在韓國公府住半個月,再回公主府住半個月,這樣輪流著來,也就是兩全其美了。您看看這樣如何?”

“這……”秦老夫人張口結舌,只得道,“如何有這樣的道理,這樣不是將好好的一個顧家小娘子,弄的像是在家裏做客似的?”

公主垂頭微微一笑,“老夫人這話說的不是。”

“我五皇姐高密公主與駙馬安陸郡公夫妻恩愛,她的公主府與郡公府就在隔壁,二人的子女住在哪兒都沒有分別。也就不說了;三皇姐永泰公主下降魯國公呂侈,她的女兒呂縈徽便是一段時間在公主府伴著母親在公主府居住,一段時間回到國公府居住。難道老夫人便能去說呂娘子在魯國公府便是做客麽?”

秦老夫人無言以對,心中不由一凜。她之前對待公主,雖然尊敬公主的尊貴身份,但在心中,還是覺得公主如同當年一樣善良軟弱。今日重逢公主,公主的性子雖然如從前一般溫和,卻可以據著理節侃侃而談,將對話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上,寸步不讓。所謂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竟是比諸從前長進了不少。

她試探著道,“公主這麽說我倒覺的自己淺薄了。只是,我日夜思念留娘,想將留娘多留在身邊些時日。公主到如今卻已經和留娘團聚了一年多了,不如這樣,我將留娘接回去,讓留娘每個月回公主府十天如何?”

公主微微一笑,“老夫人這些年膝下尚有旁的孫子、孫女可以承歡,不缺天倫之樂,我卻只有留兒一個女兒,當真是想她的緊,不如這樣吧,讓她在公主府留二十天,每個月往顧家十天也足足夠解老夫人的思念之情了。”

顧老夫人登然一凜,她這一次上公主府來,尚希望借著阿顧結好公主,從而婉轉討好皇家,自然不願意得罪公主,且希望盡快落實將阿顧接回國公府的事情,見公主不肯松口,便道,“就按著之前的說法,在兩家各待半個月吧。”

她既在時日上輸了半籌,便忙趁熱打鐵,“留兒,家裏一直念著你,一應擺設都是準備好的。既然已經決定了,不如你今日就跟大母回去吧!”

“瞧大母你說的,”阿顧盈盈笑道,“普通人家搬家還要先準備個兩三日呢。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我既然要過去,身邊的人總要整肅整肅,行李也要收拾起來,總要籌劃了幾日,才能真正動身的!”

秦老夫人慚然道,“瞧大母如今糊塗著,急著和留娘親香,竟是連這個都忘了!既如此,留娘,你可要動作快著些啊。記得大母可念著你呢!”

阿顧盈盈笑道,“我也念著大母呢!”

公主和阿顧將秦老夫人送到大門前,秦老夫人猶自握著阿顧的手,“留兒,大母回去可念著你呢!”

從大門前回來,公主母女在端靜居中相對而坐。角落香爐裏的醒陽香吞吐雲霧,散發著暖煦溫香,過了片刻,阿顧開口道,“阿娘,我不管去了哪兒,心裏都是念著你的!”

公主眼圈一紅,落淚道,“阿娘知道你的心思,我只恨自己沒用,護不得你一輩子的無憂生活。”

“阿娘,”阿顧撲到公主懷裏,“你已經待女兒很好了,女兒這輩子,有你這麽一個阿娘,已經知足了。可有些事情,是人力無法改變的,和阿娘沒什麽關系。”

“顧家是我不得不去面對的地方。這世上有些事情,憑所有人說的再多,只有我自己去經歷一遭,才能夠真正知道甜苦。可是不管如何,我心裏知道,誰才是世界上待我最好的人,便是旁的所有人都討好我,在我心裏,都不及一分!”

公主心中還含著分別的酸楚,聽得阿顧此時貼心的話,眼淚已經忍不住墜下來,伸手撫慰著阿顧的背脊,道,“好孩子。我都知道你的心。可是我只是想著從你回來,咱們母女一直在一處,如今要分開,就忍不住難過的很。”

阿顧鼻子一酸,心中的不舍之意漫出堤壩,幾乎想要脫口而出留在公主府,不去顧家了。但她天性裏性格冷靜的一面逼出,忍回了淚意,朝著公主笑道,“阿娘,你可別這麽說。如今我可還在家裏呢,別說這樣的傷心話。趁著如今離去顧家還有幾日,咱們好好的聚聚,這幾天,過的開開心心的。”

公主面上還沾著淚滴,唇角已經露出微笑,“好,咱們要過的開開心心的!”

從端靜居回到春苑,阿顧情緒浮躁不安,怎麽看書都靜不下來,索性將書卷摞在一旁,自個兒去了樹屋,樹屋枝葉青青,搭建的翠竹散發出清香的味道,屋頂茅草蓋掀開,暖煦的陽光直接射進來,照在阿顧身上,阿顧躺在美人榻上,望著頭頂的金光,伸出手去,陽光直接曬在雪白的肌膚上,一片溫暖。

這溫暖似乎能撫慰人的心。碧桐捧著一盞核桃白果飲進來,奉到阿顧手中,阿顧端著飲了一口,不由微微蹙起眉頭,羹湯甜鮮之外,似乎口感不如從前,好像比以往膩了一點。

“小娘子,”碧桐打量著阿顧的神情,小心翼翼道,“紈秋跪在春苑廷外,已經跪了好些個時辰了!”

阿顧飲完了核桃白果羹,將空碗放在一旁托盤上,吩咐道,“待會兒讓她到正堂來吧。”

春苑的正堂中高大敞亮,紈秋身上衣裳皺巴巴的,跌跌撞撞的進了屋子,不過是幾日時光,紈秋的面色變的憔悴不堪,撐著朝阿顧拜了下去,道,“奴婢見過小娘子。”

“……這些日子,你可想明白了錯處了?”阿顧坐在上座問道。

紈秋低下頭去,伏在地上,“奴婢已經是想明白了。”她慢慢道,“當日奴婢奉命在林芳閣外守著,徐六娘身邊的杜薇說徐六娘和顧大娘子有心和娘子修好,特意請了韓國公過來,成全娘子和國公父女相認,奴婢誤信了她們的話,以為小娘子雖然平日裏不大肯提國公,心裏對國公還是有些期盼的。竟沒有攔住國公。”她將頭叩在地衣上,滴下一滴眼淚,“奴婢一時誤想,竟讓小娘子受了這麽大委屈。這些日子,奴婢跪在廷中每次懺悔想來,當真是悔恨莫急。

阿顧眸中露出一絲失望,低聲道,“原來你竟只想了這個。”

她揚聲道,“紈秋,你是我的丫鬟,主子是我,不是什麽徐六娘、顧大娘子,更不是韓國公。這件事情,你的錯處在於,那杜薇將那話蒙騙了你,就算你當真以為我是想見韓國公的,也得先入閣稟了我,方能請韓國公進來。而不是便默認了徐六娘和顧嘉辰的話,直接讓顧國公進了林芳閣和我相見。這個世上,想不想見顧國公,是我的事情,而究竟什麽時候,怎麽個見法,更是只有我自己能夠決定。”聲音猛的又揚了一階,“什麽時候,竟是你一個奴婢能替我這個主子做主了?”

她擡起頭來,朝著堂中自己剛剛命人集起來的春苑上下人等:陶姑姑、金鶯、碧桐、繡春以及幾個小丫頭淡淡掃了一眼,淡淡道,“陶姑姑,賴姑姑,你們怕是在春苑也聽說了,過些日子,我就要回顧國公府去住一陣子了。你們也許會跟著我前去,這個理對你們也是一樣,你們都記住了:我才是你們的主子,有些主意,只有我自己能下。我不需要你們打著為我著想的名義直接行事,於其要那些什麽所謂的意外驚喜,我寧願心裏早些清楚情況。若是你們下次遇到同樣的情況,別猜度著我的心意擅自替我做主。——可明白了?”

紈秋是自己的大丫頭,雖然掌管廚房竈下,但因著這些日子自己也想看看身邊這幾個大丫頭是否有旁的才能,所以帶了她出門赴徐珍春宴,沒有想到她初次出門就犯下了這般大錯。其實對於紈秋而言,便是旁的地方犯些小錯並不要緊,畢竟她有著一手精湛的竈上功夫,就算不適合外事,了不起日後不帶出門,只留在府中竈上伺候自己飲食,也一樣可以做她的大丫頭。阿顧真正不能容忍的是,她在此事之中,越過自己直接做主,認可了徐瑾和顧嘉辰打的“父女相認的戲碼”,直接放了顧鳴進來,導致自己在林芳閣中猝不及防,陡然間陷入十分被動,情緒紊亂,險些吃了大虧,被顧嘉辰真正算計了去。

這樣的丫頭,是哪一個主子都不能容忍的。紈秋這樣的糊塗,若在公主府這樣單純的環境中,可能還造不成大錯。但自己即將要到顧府去,顧府那樣的環境,有著慈愛的大母,看似刻薄不喜自己的生父,以及一個暗含而已的庶長姐顧嘉辰,意態不明的蘇姨娘和庶弟顧嘉禮。自己暫時不知道個中底細,需要一步走一步小心,若身邊有著這樣糊塗的丫頭,多半會惹出麻煩來,便定要在離開之前早早肅清了,免的日後再起波瀾。

紈秋聽了阿顧這番話,恍如遭雷擊,身子瑟瑟發抖,將當日之事仔細想個回通,面色慘白,伏在地上,半天都掙紮不起來。灰心喪氣道,“奴婢知錯,還請娘子責罰。”她自知自己這次犯的錯誤太大,怕是再也不會輕饒了,轉瞬間一張臉都灰的不成模樣。

阿顧按捺住心中不忍,淡淡道,“你既犯下這等錯,我便暫時撤了你的大丫頭等級,留在春苑中暫用,以後觀後效。”

紈秋拜伏下去,誠心道,“奴婢多謝小娘子!”

阿顧擡頭望著苑中眾人,神情凜然。陶姑姑等人望著小娘子,目中閃過慨然之色,曾幾何時,阿顧初回宮廷的時候,在東都太初宮的鳴岐軒,對宮中諸事大多不懂,還要憑仗著自己輔佐建議,如今一路跌跌撞撞的走過來,已經成長為一個合格的貴女,靜默有城府,心有丘壑,謀斷專行。

她領著眾人誠心的拜道,“奴婢等明白了!”

接下來的日子,阿顧便開始收拾春苑,為回顧府做準備。

她算著,她從湖州入京之後,已經搬了好些次家,第一次搬入太皇太後賜住的太初宮的鳴岐軒,後來隨著阿婆和聖人回京,搬入太極宮於飛閣;第三次則是跟著公主出了宮,搬入公主府。這一次到韓國公府,卻和從前的三次搬家不同。從前幾次搬家的時候,自己雖然也懷著對未來生活的未知好奇,卻擁有著一種期待快樂的心情。與之相反,這一次前去顧家,心情卻好像蒙著淡淡的灰煙,心情積郁,無法暢快起來。

約定的那一天長安天空陰沈沈的,似乎飽含著雨滴,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劈裏啪啦的下下來。阿顧一早起來,有著烏芳給自己對鏡梳了一個瑤臺髻,換了一身衣裳,到了端靜居門外給公主請安,公主似乎因著昨晚沒有睡好的緣故面色有些發白,塗了一層厚厚的粉。

“留兒,你睡好了,”她笑著道,神色一如往常一樣溫柔,“咱們出發吧!”

“嗯。”阿顧點了點頭,登上了朱輪華蓋車,車簾落下來的時候,阿顧忽然掀開,“阿娘,”

公主回過頭來,疑惑的望著她。

“要不,”阿顧急急開口道,“我不去國公府了,您派個人去跟大母說,我留在阿娘身邊,國公府就不去了吧?”

公主眸中閃過一絲訝然之色,隨即唇角泛上溫暖的微笑,握住了女兒的手,“傻孩子。”她道,“我知道你不想去,可是,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留兒,阿娘相信你能夠做的很好,我的孩子。”

阿顧的眸色烏黑,在公主溫柔的目光中漸漸沈澱下來,最後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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