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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今還燕巢梁(之萬福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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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子從九州池的水面低低掠過,鳴岐軒外石榴樹的葉子在近午的陽光下微微招展,青翠蒼蒼。室內,白瓷蓮花尊香薰吐著渺渺蘇合香,阿顧一頭青絲披垂,只著中衣,躺在東次間的楠木小榻上。一名戴著白折冠巾的醫女跪坐在一旁,雙手交握置於阿顧腿心上,按摩少女凝澀血脈,手法忽輕忽重。

太醫院認為午時乃是一日之中陽氣最盛之時,此時行按摩之事,與天時陽氣相和最發揮效果,於是每日遣醫女午時前來鳴岐軒為顧娘子按摩。此時,阿顧臥在楠木小榻上,只覺得腿腳之間泛起一陣暖酸之意,額前發絲漸漸染上滴滴水意,面上也泛起淡淡的紅暈,忽聽得堂間忽的傳來少女的聲音,“阿顧,你在麽?”

“是阿鵠麽?”阿顧聽得是十公主的聲音,在楠木小榻上半支起身子,揚聲道,“你進來吧!”

金色的陽光從屋檐一角偏移到南墻的窗上。白冠醫女拭去額頭涔涔的汗珠,提起藥箱退到一旁。阿顧披了一件衫子坐起身來,朝白冠醫女點了點頭道,“有勞閔醫女了!”

面色平淡的閔醫女點了點頭,淡淡道,“這是臣女應當做的。今日的按摩已經事畢了,臣女便先告退!”

桃兒望著閔醫女遠遠而去的背影,撇了撇嘴道,“不過是個小小醫女,神氣什麽?”

阿顧瞪了她一眼,“胡說什麽呢?”

聖人和太皇太後巡幸東都,最多不過小半年時間便要返回關中。鳴岐軒中,陶姑姑和大宮人金鶯乃太皇太後所贈,自會隨自己一道回去,阿娘給的繡春也是一樣的道理,自己珍愛碧桐,到時候也定會求了阿婆和阿娘一並將碧桐帶回去,只桃杏菊桂這四個小宮女,是太初宮中的小宮人,當日由韓尚宮劃撥到鳴岐軒中,日後多半是要留在東都,不跟自己回長安的。

阿顧自那日在烏程驛站中對小丫頭赤兒犯了村後,便有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如今對權貴人家的用物、規矩、風尚等尚不太明白,索性便不要強出頭,將鳴岐軒中的一應事物都托付給陶姑姑和金鶯、繡春兩個大丫頭管理,自己只管受著她們伺候。她自己命途多舛,如今一朝富貴,憐惜桃杏四枝花年幼嬌憨,又念著她們日後必不會長久服侍自己,倒不狠拘束四個小丫頭的性情,四枝花的小性子都保養的極好。桃兒明媚飛揚,活潑可人,偶爾有些刻薄小性,說出來的話便常常有些難聽。阿顧不免皺了皺眉,開口道,“桃兒,這太初宮中自有宮中的規矩,我雖然不大管你。但你也不能太過隨性,若是養成了性子,它日在外頭得罪了人,便是我也不一定能護得住你。”

桃兒悚然而驚,忙跪在地上伏拜下去,慚然道,“娘子,奴婢知錯了,日後定不敢再犯了。”

阿顧微微一笑,換了一身緗色冰綃刺花上襦,一條八幅暗繡鳳凰花鬥羅裙,從東次間出來,西間猩紅織四合如意雲紋簾子打起,十公主甜美的笑容便流淌了出來,“阿顧,你可總算好了。每次我到你這兒來,你總要我等這麽久?”

阿顧好心情笑道,“是,都是我的錯。公主要怎麽才肯原諒我?”

姬紅萼咯咯一笑,挽著阿顧在羅漢榻上一道坐下,親親熱熱道,“咱們姐妹什麽關系。怎麽好這麽計較?”

軒外春光明媚,柳枝染著柔媚的嫩綠色,一絲絲的蕩漾著新晴,姬紅萼挨在阿顧身邊,一雙圓眸亮晶晶的,“阿顧,你聽說了麽?前朝今兒傳來消息,說是咱們大周的軍隊要出軍碎葉城了!”

“宮裏的人都在說這事,我也聽了一耳朵。”阿顧點了點頭,太初宮規矩森嚴,後宮女眷宮人禁止入前朝,前朝官員侍衛也不得入後宮。但消息卻像是不長腳的鳥兒,總能夠很快的在兩者間傳個來回。昨日大朝後,聖人禦命安西都護府出兵討伐達奚叛部,發兵詔書已經是經由門下審核、尚書省發了出去。西域戰事在前朝僵持了近月餘,最終以西域都護府發兵碎葉城、聖人取得最終勝利而終結。消息傳入後宮,後宮之中頓時沸然。阿顧在鳴岐軒中也聽到了一星半點兒的消息。

“是呢!”姬紅萼揚起小小的下頷,神氣驕矜,“咱們大周軍威無雙,大軍一到碎葉城下,達奚叛軍必將望風而敗,碎葉城之圍則可立解。”轉過頭來詢問道,“阿顧,你說是吧?”

阿顧怔了怔,抿唇微微一笑,“你說的這個我可不太懂!”她斟酌片刻,慢慢道,“你也知道,我才剛剛從湖州回宮,從前也不過就認得幾個字,哪裏敢評論朝廷大事?再說了,這些事情,本也不是我們這些小丫頭該過問的。”她說的這話四平八穩,本來無論怎麽說,都是沒有錯的,沒料到姬紅萼聞言頓時惱了,“阿顧你怎麽可以這麽說?”

小公主揚起精致的下頷,高聲反駁,“碎葉城乃是我大周領土,達奚部膽敢興起刀兵,便是沒有將大周國威放在眼裏,吐蕃更是駐軍一旁虎視眈眈。這等恥辱但凡是大周兒女都當有一雪之心,如何能說咱們小丫頭便不該過問呢?”

她的一張雪臉上漲起淡淡紅暈,顯見得情緒十分激動,一雙圓目似烈火在燒。阿顧頓時愕然,姬紅萼這些日子表現的乖巧可喜,她一直以為這位小公主十分的好脾氣,卻沒有想到這位小公主也有著這般烈性的時候。憤怒的小公主猶如一匹胭脂小馬,有著漂亮的毛皮和耀眼光彩,美麗的讓人移不開眼。

“呃——”姬紅萼打了一個嗝,在阿顧詫然的目光下回過神來,一張臉頓時飛紅了,低下頭,訥訥道,“阿顧,不好意思,我好像太大聲了點!”

阿顧撲哧一笑,“沒關系,阿鵠大聲的時候很漂亮呢!”頓了頓,又道,“嗯,你也別和我計較,我雖說是公主之女,也不過是剛剛回宮幾天,對這些打仗的事情確實是不太懂,所以才不好說話的!”

姬紅萼便被逗的掌不住笑了,“阿顧你說的真好聽!”她起身走到窗前,柳眉一軒,“我大周有萬裏之土,百萬府兵,自當臣服四夷。我只恨我不能生為男子,否則定要親自領兵,率大軍親自打敗敢向大周叫囂的敵人。”

盛意昂揚的小公主神采飛揚,阿顧看著這樣神采飛揚的十公主,心中陡然一慘。

年幼嬌弱的十公主也有這般的豪情壯志,她望著窗外說著這樣的話的時候,一雙圓目熠熠生輝,好像天上星辰。自己的一生卻是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她看了看煙縠般暗花鬥羅裙下,自己孱弱無力的雙腿。

自己日後的一生,沒準都會困在鬥室間的方寸椅榻之中!

“阿顧,”姬紅萼回過神來,覺得自己張狂了些,臉上一紅,小心翼翼的望著阿顧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我實在是荒唐可笑啊?”

阿顧擡頭看了姬紅萼一眼, “不會啊!”她擡頭,望著自己娘和光殿的翠綠檐宇,唇角微微翹起,“有夢想是好事!阿鵠,你這一生還有機會實現自己的向往,而我,卻是再不可能了!”

姬紅萼呆了一呆,這時候方想起阿顧的足疾,心中頓時生出愧疚憐惜。阿顧只覺自己手腕上忽的一暖,姬紅萼握住她的腕子,柔聲勸道,“阿顧,你別灰心喪氣。人生際遇奇巧出乎意料,說不定哪一天,找到了一個什麽神醫,你的腿就能治好了呢!”

太初宮風和日麗,廷中石榴樹伸展著嫩綠的枝葉,在陽光下閃爍著泛白的光澤,窗下的金絲鳥籠中,綠尾鸚鵡巧巧鳴啾跳躍,搖頭晃腦的吟誦著詩句,“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一切都沒有什麽不好,也許,前面便是一馬平川呢。阿顧回過頭來,朝著姬紅萼宛然一笑,“多承阿鵠的吉言啦!”

十公主在鳴岐軒待了一會兒,便告辭離去。阿顧瞧著次間的四合如意雲紋簾子動蕩搖晃,心思深處輾轉。這座恢宏的宮廷金玉滿堂,住在裏面的每一個人都並不簡單,便是天真童稚如十公主,也有著自己的理想和心計。阿顧居於其間,深覺自己因著身世的緣故已經落後很多,如今既已回宮,也就愈發要加緊將功課補起來。陶姑姑之前婉轉提醒過自己,自己身為大周貴女,有很多東西需要重頭開始上手學習,這其中,最要緊、當務之急的乃是禮儀。宮中行走見了人要相互行禮,女子禮儀最重的本是跪拜禮,應天女帝在位時,為了提高天下女子的地位,令今後女子行禮,只須拜而不跪。如今大周女子只有正式的拜見尊長,謝恩接旨,才需要行隆重的肅拜禮。平常時候,便算是面見君王,也只需道一個萬福就可以了!因此這萬福禮是大周貴女最常用到的禮節,須得好好下功夫習練。

所謂萬福禮,乃是雙手手指相扣,放至左腰側,同時彎腿屈身,口中道一個萬福。這禮儀本不為難,但阿顧因著罹患足疾的緣故,這彎腿屈身便做不了了。阿顧這些日子用心揣摩,覺得這福禮關鍵所在,一是在於屈膝壓身,才顯得對受禮之人的尊重;二是上身須得挺拔秀直,方顯得行禮之人優雅漂亮,至於行禮動作幹凈利落,姿態婉秀,便又在其次了。自己既足行不良,終日坐於椅榻之上,屈膝已是不能了,要達到“既要身子壓下一定高度,又不能讓上身傾曲靡軟難看”的效果,便只能在腰背之間下些功夫。

她想明白了,便私下裏在軒中練習。

碧桐伺候在一旁,看著阿顧坐在次間的楠木小榻上,上身挺直,目光微垂,腰背之間用力,身子便陡然之間壓下一截。這樣子施行分外費體力,很快的,少女額頭的汗便漸漸滴下來,打濕了身上的朱紅暗花鬥羅裙。碧桐不由心疼不已,用白色柔軟帕子擦拭去阿顧額頭的汗滴,勸道,“娘子,你已經練了這麽久了,還是先歇一會兒吧。”

“那怎麽成?”阿顧搖了搖頭,拒絕道,“阿婆和阿娘這般疼我,但正因為如此,我才要更加爭氣,免得到時候丟了她們的臉去。碧桐,”她微笑著道,“我沒關系的。比起我們從前在湖州的日子,這些又算的了什麽苦?只是這練習萬福禮有些不太好看,我不想見著旁人,你替我守著這兒,別讓旁人進來。”

碧桐望著阿顧,淚眼盈盈,鄭重應道,“小娘子,你放心就是,我一定替你好好守著。”

待到阿顧精疲力竭,方癱軟了身子,倚在楠木榻上,吩咐道,“碧桐,給我取一件袍子來。”

碧桐“哎”的應了一聲,轉身進了內室,不一會兒,便取過來一件煙青吳綾繡卷草半臂,披在阿顧身上。

陶姑姑掀起四合如意雲紋簾子進來,讚道,“小娘子聰慧,不過這些日子,這萬福禮就已經學的有模有樣了。”

阿顧擡起頭,略微作勢笑了笑,薄薄的唇抿的用力有些發白,“姑姑過讚了!”

陶姑姑瞧著面前這個蒼白瘦弱的少女,目光憐惜之中帶著一絲讚賞。她當日雖提醒了阿顧,卻著實沒有想到,阿顧小娘子悟性既這般的好,短短的日子便想出解決萬福禮的法子。這些日子她冷眼瞧著這位顧娘子行事,覺得她的年紀雖小,心中倒有幾分丘壑格局,更難得的是有毅力,心中欣慰不已,有些話本是藏在心中想著等等看再說的,如今便想著開口了,“小娘子,太皇太後將奴婢給了娘子,奴婢便是娘子的人,日後自是要跟著娘子養老的。娘子稟性聰慧,昔日在湖州顧家的行事,老奴在宮中也曾聽過一些。奴婢這兒有幾句話,想說給娘子聽,不知娘子願不願意聽?”

阿顧怔了怔,知道陶姑姑這是對自己推心置腹,鄭重道,“請姑姑賜教。”

陶姑姑開口道,“娘子處置了湖州顧家,既處置了欺主刁奴,沒讓人看輕了你去,也斬斷了湖州顧家和你的關系,手段稱的上是幹凈利落。”她讚賞著阿顧,唇邊帶著笑意,語意忽的一轉,“不過,娘子有兩個地方沒有考慮得當:”

她扣下了一枚手指,“其一:如今娘子是已經千真萬確的金枝玉葉,但當時在湖州,娘子的身份其實並沒有得到確認,奴婢知道小娘子是在顧家受的委屈狠了,但娘子想過沒有,若娘子來到東都事情不諧,還要回到顧家過日子的,到時候顧家已經被娘子得罪狠了,娘子要如何度日?這樣想起來,娘子這事情卻做的絕了一些,以後娘子應當學著凡事給自己留一條餘地,有了退路,才能事事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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