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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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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雲穿著一身富貴錦衣, 垂頭喪氣, 嘴巴張了張, 又閉上,竟是難以啟齒。

見狀,唐夫人嘆氣道:“不成器!”她命令丫鬟海棠帶了個人過來。這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 也穿著一身錦衣。但他舉止瑟縮,神情忐忑,時不時小心翼翼地用餘光瞄著唐夫人, 唐夫人一個眼神下來, 他嚇得渾身一顫,差點坐倒在地。

唐夫人道:“慎兒, 這是你大伯的庶子,也是你二堂哥。”

接著, 唐慎終於明白三個月前唐雲為什麽莫名其妙來自家發瘋,把家裏砸了一通。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唐夫人是姑蘇府出了名的賢惠夫人, 知書達禮,年輕時還是江南有名的美人,只可惜家道中落, 雖是書香世家, 私下卻為為柴米油鹽所累。但唐夫人是有福氣的,嫁入唐家後,她為唐家生了一兒一女,丈夫還爭氣,考了個舉人。

唐夫人治家有方, 家中幾個鋪子打理得井井有條,然而她並無三頭六臂,這次還是家裏惹出的禍。唐雲暗地裏遭庶弟挑撥,誤會了唐慎,這才有了三個月前唐雲怒砸唐慎家的事。

唐慎知道唐舉人有個庶子,與自己年齡一樣。他看上去忠厚老實,甚至比自己還要胖一點,然而誰也想不到,他竟會在背後使壞。

來之前這庶子恐怕已經被唐夫人教訓過了,他瑟縮著不敢說話。

唐夫人又說了一遍,唐雲咬了咬牙,向唐慎道歉:“先前是我不懂事,遭人挑撥,誤會了你。唐……堂弟,我們都是血親兄弟,你可否原諒我。”

唐慎笑道:“三個月前我便原諒了你,你砸壞的東西,大伯母也早已派人送了補償。”

唐慎表現得大度,可唐雲心裏不是個滋味。

他萬萬沒想到,唐慎出的那個餿主意,居然讓唐家珍寶閣賺了大錢。這段時日,唐慎搞了個奇怪的物流。這東西起初誰都不看好,連唐夫人都覺得心裏沒底,只是讓唐慎放手去試試,總歸也虧不了多少銀子。誰料這物流竟然做成了!

唐舉人都覺得驚訝,吃飯時曾說過:“我那庶弟是個榆木腦袋,只知讀書,不懂變通,怎的生了個兒子,與他全然不同。”

唐慎出了個肥皂主意,唐家賺了多少銀子,唐雲心裏清楚;唐慎做了個物流生意,或許沒賺到銀子,可他的名字在姑蘇府十分響亮,連唐夫人都覺得這物流生意可能另有後招,未來不可估量。

更為厲害的是,唐慎的先生竟然真是梁博文!

唐雲第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自己這個弟弟,長得還算清秀俊俏,可怎麽看,也看不出是母親口中那樣厲害的一個人物。

這唐慎,就真的那般厲害嗎?

唐夫人道:“慎兒,你兄長從小被我嬌慣壞了,以後我定看著他,不讓他再做這等蠢事。”

唐慎:“大伯母言重了。”

唐雲以後又不和他過日子,他管唐雲幹什麽。

唐夫人關心了一下唐慎前兩日的縣考,命丫鬟送了一些補品:“那考試太傷人身體,你大哥去歲考了縣試和府試,考完後便大病一場。”

姚大娘收下補品。

唐璜道:“既然是別人使的壞,”聽到這話,那庶子身體一抖,小姑娘繼續道:“那大伯母,唐雲……咳,大堂哥和我哥哥的賭約,還算不算數了?”

唐夫人楞住,這才想起這件事。

唐雲也呆了呆,有些不服氣:“當然算數,我唐雲怎麽會是那等說話不算數的小人!不過誰說我一定就輸了?這縣考成績還未下來,你怎知唐慎就一定能過?想讓我喊他一聲哥哥可以,先考上童生再說!”

唐夫人嘆了口氣,把傻兒子拉了回家。

一行人走後,唐慎看著自家妹妹,只見唐璜笑嘻嘻地拉住他的手臂,道:“哥哥我是不是聰明得很,你瞧那唐雲,哪是來道歉的,他分明是被大伯母壓過來的,心不甘情不願!我可要看看,三日後他來喊你哥哥的模樣!”

唐慎:“所以你就故意激將他?”

唐璜松開手:“我可沒有。”

“小丫頭片子,還有心眼了。”

唐璜趕忙跑開:“我才沒有,唐慎胡說八道!”

唐慎哈哈一笑。

嘴上說得厲害,其實整個唐家,最擔驚受怕的就是唐璜。

童試三場考試,每次都是考完七日後放榜。每日清晨,唐璜都早早起床,與姚大娘去拜土地廟。小姑娘跪在蒲團上,嘴裏不斷念叨“保佑我哥哥考上”。等到放榜前一日,連唐慎都緊張起來。

林賬房:“小東家也會害怕?想當初,每年放榜錢,我也緊張得睡不著覺,連眼睛都閉不上。不過小東家不像我,您聰慧得很,縣考一定能過。”

唐慎:“你不懂。”

林賬房:“不懂?”

唐慎長嘆一聲。

他不止擔心考不考得上,他還擔心他考不到前十啊!

放榜日到了,一大早,唐璜便拉著唐慎,來到了府學門口。這時天還未亮,紫陽書院的門前卻已經聚集了許多人。有唐慎這般的年輕孩子,也有白發佝僂的耄耋老人。所有讀書人都伸長了頭,緊張又期待地望著書院的大門。

卯時一到,府學大門緩緩打開,兩個官差和一個學政從裏頭走出來。官差手持紅榜,穿過人群,兩人一起將這紅榜貼在墻上。一張寬大的紅色紙卷在眾人面前展開,急促的呼吸聲不斷響起,喜悅的哭聲和痛苦的嚎哭此起彼伏。

唐璜抓住了姚三的手臂,擔心地忘了呼吸。

唐慎也不比她好多少,他伸長脖子,仔仔細細地從最後一名看到第十一名。

“沒有我!”

唐慎頓時放心大半,接著又有些擔憂起來。他再往前看,看到自己名字時,整個人楞在原地。

唐璜錯愕地轉首看他:“哥?!”

姚三:“小東家?!”

唐慎懵逼地看著紅榜上的第一個名字,問道:“我是姑蘇府唐慎?”

與此同時,一個小廝飛快地跑向姑蘇府城西,焦急地敲門。唐雲正在睡覺,被這砰砰砰的敲門聲驚醒,他怒氣沖沖地道:“進來!”那小廝屁滾尿流地跑進來,因為一路上跑得匆忙,連著喘氣,一句話說不出來。

“大少、少爺……”

唐雲不耐煩道:“有事便說,吵我好夢,今日罰你不許吃飯。”

這小廝心裏叫苦,總算緩過來:“大少爺,那唐慎中啦!”

唐雲一驚,過了片刻,他喃喃自語:“他那般有信心,自然是會中的。縣考並不算難,就如母親說的一樣,我中了他的圈套。他中了,我得叫他一聲哥哥。可他不中,我卻得不到什麽。罷了,終究是我錯了,我被人挑撥。母親說的對,吃一塹長一智,我唐雲輸得起,我去叫他一聲哥哥又何妨!”

小廝又道:“大少爺,他不止中了,他中了案首!”

唐雲猛地擡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姑蘇府唐慎,是今年縣考的案首!”

唐雲:“……”

去他媽的唐慎!!!

過了縣考,唐雲還能心平氣和,認了自己的錯。可唐慎居然中了案首,唐雲整個人都不好了。他痛苦了一天後,還是乖乖來到唐家。

唐雲別扭道:“我唐雲說話算話,唐慎,我叫你一聲哥哥,之前是我錯了。”

唐慎:“你叫我哥哥了?”

唐雲:“……”

“哥!”

唐慎笑了:“唐大少爺慢走。”

唐雲羞憤難當,哭著跑回了家。

夕陽西下,應付了上門祝賀的同窗和友人,唐慎來到梁府。他一上門,管家便道:“恭賀唐案首了。”

進了書房,梁誦看他一眼,道:“唐案首來了?”

唐慎原本還很得意,考了第一,換誰誰不嘚瑟。可一看梁誦這表情,聽到這語氣,唐慎頓覺不妙。他乖巧地走過去:“先生,小子剛進來一個字還沒說,只是來向您報喜,小子過了縣考,也算有了個功名了。”

梁誦將一張紙放在書案上,道:“吾不信也?”

唐慎楞住,很快他想到:“先生已經看過我寫的制藝了?”

“何止是看到,你自己來看。”

唐慎這才發現,梁誦書桌上的那張紙,正是謄抄的自己的兩篇制藝和一首試帖詩。

“先生,我得了兩個甲等,一個乙等。我兩篇制藝都是甲等。”

“君娶於吳,寫得中規中矩,本次姑蘇府和吳縣的縣考學生中,沒人寫得太過出彩,令人眼前一亮,把這甲等給你也正常。”梁誦道,“而你這篇國家將興必有禎祥……哼,唐慎,你可知你犯了什麽錯!”

唐慎懵了。他明明是來給先生報喜,先生居然罵他?他都考第一了!

“學生不知。”

“國家將興必有禎祥,這句話出自《中庸》。《中庸》,孔子思所作,而你如今竟說,吾不信也?”

唐慎一下子明白,梁誦這是在說他剛口出狂言,對《中庸》說“吾不信也”。

唐慎解釋道:“先生,小子並不是說真的不信,您且往下看,小子有論證祥瑞征兆與國家興亡的關系,論證了為何有時信,為何有時不信。”

梁誦:“是,你寫了,但那又如何?本次縣考,主考官是吳縣縣令賈亮生。他是個年輕書生,他給了你甲等,這幾日他在學政之間大力推薦你的這篇文章,他說這是驚世之作。然而,這是因為他年輕,文思敏捷,不拘一格。倘若換了個迂腐的縣令,僅此一句‘吾不信也’,他或許便不會再看你的下文,你會被治罪,不敬聖人之言。不用中了縣考,你從此以後都無法參加科舉!”

這話不啻驚雷,唐慎呆住。

書房裏,是久久的寂靜。

許久,唐慎低下頭,道:“學生知錯了。”他聲音沈悶,心底深處還有一絲不服。

“你可是覺得,這是斷章取義。你明明說的不是那般意思,你文章寫的也不是那般內容。”

唐慎沒有吭聲。

梁誦看著唐慎,無奈地搖了搖頭。他走上前,將自己這個小學生拉了過來。唐慎擡起頭,看見梁誦靜靜地望著他。人年歲大了,雙眼便會變得渾濁。唐慎知道,這是歲月沈澱,老者總是不覆少年郎的雙眼睛明,眾人皆是如此。

然而此時,望著梁誦這雙渾濁滄桑的眼,唐慎卻覺得有些東西可能不僅僅是生理上的變化。這雙眼飽含風霜,藏著悄然無言的某種東西。此時的他看不懂,卻知道眼前這個老人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自己好。

梁誦凝視著自己此生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學生,道:“人心,莫測。你鼎盛時,哪怕持刀過市,張揚跋扈,未嘗不可。可你落敗時,你曾經的一言一行,都會被當成落罪時的證據。你要記住,不可輕信任何人。君子與小人,只在一念之間。而在此之前,唐慎,你要做到自舉清明,不落人把柄。”

“為師知道,哪怕不是賈亮生做主考官,你也應當能拿案首,你這篇文章寫得絕妙,是你這些月來寫得最好的一篇。然而日後若有人想要汙你,僅這一句‘吾不信也’,便是你的致命一擊。他可以斷章取義,蒙蔽聖聽,這就是官場。”

“為師知道,你從來不喜科考。”

唐慎一楞,辯解道:“先生,我沒有。”

梁誦:“這書房你就我師生二人,有何不可說?莫說你,天下不喜科考的讀書人多了去了,你又算什麽。”

唐慎沒再說話。

科舉考試、八股之災,在後世被批評成了封建糟粕,毫無可取之處。唐慎確實不喜歡,別說他,後世人有幾個會喜歡、認同科舉考試?但是他穿越過來了,他就只能去考。

梁誦道:“然而,科考,是天下讀書人唯一的途徑。為師不求你高中狀元,狀元學生我有過一個,十九年下他死於涿州城的城墻上,被遼人亂箭穿心而死。慎兒,你天資聰慧,卻沒有心懷天下的志氣。這不是一件壞事。但科考也是官場。只要你參與科考,涉足官場,為師便要求你立身中庸。哪怕奪不得第一,保住性命,存活於世,才是最重要的。”

唐慎聽懂了梁誦的意思。唐慎畢竟不是個古代人,穿越過來也不到一年。他寫那篇“吾不信也”的八股制藝時,最多想到了考官可能會覺得自己寫的不對,不認同自己的觀點,也就是後世所謂的寫跑題。他沒想到有人可以從中作梗,汙蔑自己。

官場如戰場,或許比戰場還要冷血無情。

唐慎:“學生懂了,以後下筆說話前,一定會三思而後行。”

梁誦:“你這篇文章我壓下了,兩個月後的府試,你可有把握?”

唐慎:“……有?”

“嗯?”

“有!”

梁誦笑了。

師生二人在書房中,又把唐慎這次的考卷仔細看了一遍,梁誦指出了幾處可以改進的地方。天黑後,唐慎在梁府吃了飯,回家時,還沒出梁府大門,正面撞上了一個人。

兩人看見對方,都是一楞。

唐慎拱手作揖:“徐表哥,多日不見。”

這人正是徐慧,徐愚之。

唐慎第一次與徐慧相遇,是在趙家村外的茶鋪,第二次見面是在曾夫子家中,那次鬧得有些不快。如今過去大半年,徐慧定定地看著唐慎,也拱手作揖:“多日不見,恭賀新晉案首。”

“徐表哥說笑了。”

“你是大人的學生,叫我愚之便可。”

“愚之。”

一來二往,兩人間關系緩和。唐慎問道:“愚之行色匆匆,這幾日也不曾見你,可是很忙?”

徐慧點頭道:“我剛從金陵回來,為大人辦了些事。”說完,他想了想,從袖中拿出一支兔毫筆:“金陵府無心書齋的東西,前幾日路過恰巧買了,賀你案首之喜。”

唐慎收下:“多謝愚之。”

兩人就此道別。

唐慎回到家中,姚大娘燒了一桌好菜,又請了林賬房一家,眾人好好地慶賀一番。

唐璜和姚三高興壞了,好像自己中了案首一樣。

唐慎被梁誦提點一番後,已經沒那麽激動。他道:“不過就是個縣考案首罷了,你哥還沒成為秀才呢,等考中了秀才,你再高興也不遲。”

唐璜:“才不,反正我哥哥最厲害了。姚大哥你下午不在,你可沒看見那唐雲來道歉的時候,那個臉色,好像剛剛吃了一頓大糞!他走的時候好像還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哥哥是怎麽考上案首的,可把我樂壞了。”

姚三道:“小東家考上案首有什麽可奇怪的,我覺著小東家考個舉人也不在話下呢!”

唐慎心想:雖然我也這麽覺著,但做人要低調,低調。

他咳嗽一聲:“吃菜吃菜。”

紫陽書院畢竟是姑蘇府的府學,這次參加縣考的四個學生中,只有一個沒過。孫胖也過了縣考,但他並不淡定,依舊慌得一批。早晨剛到書院,他便拉著唐慎道:“唐慎,你可是梁大人的學生,梁大人有沒有和你說過什麽考試秘籍,咱們可是好兄弟,你有好事別忘了我啊。”

唐慎笑罵:“我要有那東西,我還來讀什麽書?天天在家睡覺,考試時去考場上用考試秘籍不就好了!”

孫岳頓時蔫了:“還有兩月就是府考了,我要是考不上秀才可如何是好!”

唐慎招招手:“告訴你一個方法。”

孫岳眼前一亮,立刻附耳過去。

“沒考上的話,就脫了衣服,找根荊棘背著去找你娘。古有廉頗負荊請罪,今有孫岳向母求情,孫夫人定然心軟。”

“……”

“唐慎找打!”

“哈哈哈哈。”

過了半天,兩人又和好如初,一起去書院門口吃大肉包。

兩月時間很快過去,到了陽春四月,眾多過了縣考的學子又去參加府考。這次參與考試的不只是今年通過縣考的,往屆所有曾經過了縣考、沒過府考的全部來了。其中,唐慎便看到了唐雲,兩人遠遠看了一天,唐雲郁悶地朝唐慎拱了拱手。

進入考場後,在孫胖和唐雲艷羨的目光中,唐慎等十人進了屋子,提堂另考。

唐慎拿著試卷,精神抖索,深深吸一口氣。

啊,空氣真好。

這才叫考試,下次還要考前十!

打開試卷,依舊是兩篇制藝和一首試帖詩。

第一道題是“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出自《大學·傳》第三章 ,原句是“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親其親而利其利,此以沒世不忘也。”意思是賢能的君主品德高尚,關愛自己的百姓和親人。後世的君主感受到先帝的仁愛,便會效仿,發揚先帝的仁德友愛。於是百姓也能受到恩惠,更加快樂,獲得利益。

這句話是說一個上行下效、國泰民樂的現象。

梁誦要求唐慎謹言慎行,不是扼制他豐富的想象力、束縛他的眼見思維,而是要他三思後行。唐慎想了想,腦中閃過無數破題點,最後提筆寫下:“以先世之恭行,繼後代之常樂,君子賢親而難隳九重之塔矣。”破了題,而後洋洋灑灑地寫下一篇文章。

第二題倒是難了點,是一道截搭題,題目是“至於治國,利用賓於王”。前一句出自《孟子·梁惠王》,後一句出自《周易·觀》。唐慎想了許久,開始動筆。

寫完兩篇制藝和一首試帖詩,唐慎看了看屋子裏的其他九人。他深吸一口氣,爽快地吐出。

暢快!

檢查完考卷和錯字,唐慎交了卷,等湊齊十人一起出了考場。

唐璜和姚三見他出來,立即跑上前。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說:“哥哥,可還行?”

唐慎挑眉道:“你哥當然行,你哥還想考個前十!”

唐璜喜笑顏開。

唐慎自覺自己這次發揮得還不錯,和上次沒什麽差別。這次十個人開小竈考試,雖然考了一整天,但是沒受到生化攻擊。唐慎神清氣爽,吃飽飯睡覺,準備明天的第二場。他自然不知,吳縣縣衙內,賈亮生剛結束府考,就從眾多考生卷子中挑出了他的。

“以先世之恭行,繼後代之常樂,君子賢親而難隳九重之塔矣……”

賈亮生和學政、提學們紛紛圍了過來,觀閱唐慎的考卷。將兩篇制藝和一首試帖詩看完後,賈亮生道:“引經據典,立意獨特,文章看似調停,卻有漸有本,是一篇佳作。試帖詩寫得倒也不錯,這唐慎今日倒寫了一首首尾合一的八股試帖詩,只是文采不如他縣考時的作品。”

學政道:“優秀有餘,卻沒縣考時那般出人意料了。”

賈亮生點頭同意。

等閱卷結束,眾人把這次最優秀的幾張考卷放在一起,賈亮生點評道:“這次的甲等制藝,一篇給姑蘇府唐慎,一篇給吳縣楊知凡。而這試帖詩,吳縣劉永寫得最佳,當得甲等。至於案首……”

府考也是第一場考試最重要,後面四場只是打醬油場,基本上第一天就決定了考生成績。

賈亮生看著三張考卷,思索良久,道:“這三人各有千秋,難分伯仲。然,若是這唐慎今年中了個童試小三元,也是本屆佳話了。”

賈亮生大筆一揮,寫下“姑蘇府唐慎”五個字。

此時唐慎還不知道,他才考了第一場,就已經拿到本屆案首了。

唐慎老老實實地又去考了四天,七日後放榜,他本來只想著考個前十就行,誰料竟然看到自己又是案首。

這可不是縣考的案首,府考一過,便是秀才。這是一個秀才案首!

唐慎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名字,唐璜激動地拉著他,唐慎問道:“難道我真是個不世出的天才?我以前最擅長的明明是數理化,語文就是拉分項,現在才讀了一年書就拿到案首了?”他自動忽視了自己的過目不忘金手指。

姚三和唐璜可聽不懂什麽數理化,在兩人心中……

“我哥哥果然是最厲害的!”

“小東家果然拿了案首!”

唐慎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隱藏在俗世中的文理全能天才了。

“唉,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覆來!我已經是個人才了,是時候把我的千金找回來了。林賬房,我們來聊聊物流漲價改革的事。”

這次的府考中,紫陽書院參加了三人,竟然三人全中。

孫岳完全沒抱希望,當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在最後一位時,小胖子激動壞了,直嚷著要請客。

“明日中午,千秋樓!請各位同窗到場!”

唐慎給了他一個大拇指:“壕!”

孫岳笑哈哈地說道:“唐案首,你說什麽呢。這兩日可把我高興壞了,我居然中秀才了,我孫岳居然也能在十五歲中秀才。果然,我是個天才吧。”

唐慎心想,這話有些有些耳熟。

唐慎:“你明日要在千秋樓請所有同窗吃飯?”

“那是,你也要來啊,和同窗打好關系。我可跟你說,你現在是很多人的眼中釘,要想未來兩個月在紫陽書院過得舒心,明日中午就必須來。”

唐慎樂道:“我怎麽就是別人的眼中釘了,我幹甚了?”

孫岳瞪直了眼:“你幹甚了?你可知道,你連著兩次案首,這說明什麽?”

“什麽?”

“說明兩個月後的院考,你極有可能還是案首!”

“你對我這麽有信心?”

“呵,我對你有什麽信心。院考又不是縣考、府考,到時咱們紫陽書院一半學生都會參加。你唐慎雖然厲害,但才讀書幾年,哪裏比得過這些老書生。只是你已經拿了兩次案首,只要你發揮不錯,本次又沒有太過出色、一騎絕塵的考生,賈縣令一定會把案首給你,成就你的童試小三元。”

“還能這樣?”唐慎竟不知道,古代科考還有這種潛規則。

孫岳感慨道:“我是滿足了,我現在是秀才,五年之內我娘不會煩我。院考我毫無把握,就是去嘗試一番。不像你,你可要努力了,唐小三元!”

唐慎對案首其實毫無興趣,他又沒有強迫癥收集癖,拿兩次案首是在他意料之外。童試的三場考試,最後一場院考,其實唐慎並不看重。這一次哪怕考了個案首,下次鄉試時還是要坐在考棚號房裏,和所有考生一起考試。

又沒額外獎勵,考多高幹嘛,能考上就好!

第二日,唐慎來到千秋樓。孫岳說要請所有同窗吃飯,可並不是每個人都來了。

紫陽書院中寒門弟子占了多數,富家子弟只有他們的一半。這一次,和孫岳玩得好的幾個有錢人家的少爺都來捧場,寒門子弟只來了兩桌,與他們分開坐,並不交談。

酒足飯飽後,這些府學的書生也與普通人沒有兩樣,開始說起大話來。

一個富家秀才道:“唐慎,你可是兩次案首,恭喜恭喜!姑蘇府可不是那些偏僻地方,咱們這書香氣重,寒門多狀元。咱們紫陽書院已經連續三次,童試案首都出自寒門。兩個月後的院考你可要給咱們爭口氣。”

唐慎笑道:“雖說不是我決定的,可在座同窗,咱們人人都會在院考上全力以赴。到時只能說,盡人事,聽天命吧。”

“好一句盡人事聽天命!”城東王家的少爺說道,“唐慎,聽說你是梁博文梁大人的學生?”

這事不知什麽時候傳遍了姑蘇府,唐慎覺著自己並沒有故意傳播,怎麽大家都知道了。

這話要是被梁誦知道了,定會將這個劣徒踹出書房。

也不想想,每次做營銷推廣,他唐慎沒一次落了梁誦,一定要從梁誦身上榨出一鍋油來。都這樣了,瞎子都看得出他唐慎和梁誦關系不一般!

唐慎:“是,我是先生的學生。”

王秀才拱手:“你這可是艷羨我等啊!”

有人道:“我聽我在府衙當差的表哥說,最近幾個月梁大人總是不在姑蘇府,經常去金陵辦事。不知是做什麽,難道有什麽變故,梁大人會離開咱們姑蘇府麽。”

旁人出任姑蘇府府尹,都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但以梁誦的文名地位,他大可以在盛京做個大權在握的京官,來姑蘇府頗有些下放的意味。

唐慎不想透露老師的心思,當然他也沒和梁誦說過這些事,他沈默不言,低頭吃菜。

王秀才道:“唉,你可別瞎猜,姑蘇府是梁大人的故鄉,梁大人怎會隨意離開。我也聽家裏說了,梁大人去金陵為的不是其他,為的是那關在牢中二十五年的大儒鐘先生!”

大宋民風開放,對讀書人甚為寬裕。太祖時曾經立下一道特殊律令:不殺讀書人!

王秀才談論國家時事,也沒人說他,反而各個參與進來。

“鐘先生竟已在牢中待了二十五年了嗎,那年我不過五歲,如今已過而立,當真是滄海桑田。”

“二十五年風雨,梁先生竟還未曾忘了友人,重情重義,不愧是我輩讀書人的楷模。”

唐慎穿到這個時代後,接觸到的人除了唐璜、姚三,就是唐夫人和梁誦。梁誦從不和他談及政事,師生二人相處時他就像個普通的老師,教授唐慎學問。而其他人更不會和唐慎說這些。

唐慎默默地吃菜,一邊聽這些秀才說話,只是可惜這些秀才哪怕家境富裕,也不懂什麽,說了幾句就又說起兩月後的院考來。

回到家中,唐慎找來林賬房,問道:“梁先生近日總是去金陵府做事,我身為學生竟一概不知,實在失責。林賬房,你可曾聽說過一個人?”

“何人?”

“大儒鐘先生。”

林賬房雙目劇縮,道:“小東家,慎言!”

唐慎察覺不對:“這鐘先生是誰?”

林賬房嘆了口氣:“其實說也無妨,大宋從不限制讀書人的言語。鐘先生名鐘巍,字泰生,先帝在時,乃是政事堂左相,人稱鐘相公。”

唐慎一驚。

大宋的官制沿襲前朝,分三省六部。其中中書省又稱政事堂,是皇帝心腹。大宋以左為尊,政事堂左相便是當之無愧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林賬房:“鐘相公在位時,平北狄,定南蠻,是我大宋的功臣啊。只可惜二十五年前宮門政變,鐘相公一時糊塗,與太子闖入宮闈,意圖逼宮。太子被當今聖上一箭射死在宮門外,鐘相公被活捉,關入天牢。”

唐慎立刻道:“那這與梁先生又有何關系?”

“小東家應當知道梁大人是天下四儒之一,但你恐怕並不知道其他三位是誰。這其他三位分別是鐘相公、傅相公和陳相公。而這其中,鐘相公可謂是四儒之首!唉,四人中,陳相公的事我並不知曉。但是世人皆知,梁大人,也就是小東家您的先生,他與鐘相公是多年至交。若是真如小東家所說,梁大人近日常去金陵府是為了鐘相公,梁大人恐怕得鎩羽而歸了。”

唐慎思索許久,問道:“太子為何要逼宮?”

林賬房驚道:“小東家,雖說大宋對讀書人寬裕,不殺讀書人,許讀書人議論朝政。但這終究是帝王家事,您在外面還是莫說的好。”

唐慎笑道:“您也知道,我只是關心先生,咱們二人私下說說而已。”

“那也行。”

唐慎:“太子既然已經是太子,逼宮便毫無道理。難道說,先帝天壽綿延?”

林賬房:“先帝駕崩時,五十六歲。”

唐慎皺眉:“不大,也不小。”這不至於逼宮吧?

林賬房:“小東家,我就是個普通秀才,也是聽人在茶館裏議論才知道一二。你若真想知道,為何不去問梁大人?”

唐慎道:“先生近日來已經十分憂心,自縣考我中了案首,我們只見過兩面。我不想以這種事去煩擾他。”

林賬房走後,唐慎拿了一張宣紙,在紙上勾勾畫畫。

按照林賬房的說法,先帝駕崩時五十六歲,再怎麽算,太子當時最多也就四十歲出頭。他已是太子,除非先帝有廢太子的苗頭,他不會冒險逼宮。

除非逼宮是假,背後另有隱情。

唐慎不知道當年真相,但他相信梁先生。梁先生既然願意為了鐘相公鞍前馬後,屢次去金陵府,他的選擇是相信鐘相公,那麽唐慎也選擇相信鐘相公並未逼宮。

然而,無論背後有什麽隱情,後世有句話說得好,任何一件事想要知道真相,只需要看它的獲益人。宮門事變後,太子死了,當今聖上即位,他就是最大的獲益人。鐘相公被打入天牢,梁先生想要救他,就是與當今聖上趙輔做對。

趙輔怎麽能應?

梁先生不可能成功。

唐慎嘆了口氣,成王敗寇,只希望梁先生早日看透,不要反而陷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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