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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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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間香煙被男人掐滅。

顧寅眠偏頭望著小姑娘, 眼尾似含著瀲灩春光:“那就讓你管著吧!”

想管我啊?

那就讓你管著吧。

桑萸好久都沒能從顧寅眠的這兩句話裏回神。

車重新馳騁在路間, 顧寅眠狀似不經意的語氣:“雕塑系那個男生, 你們聊得怎麽樣?”

桑萸頭皮一陣發麻:“還行。”

顧寅眠笑意未達眼底:“他喜歡你?”

與顧寅眠談論這個,桑萸很不自在。

她小聲囁嚅:“我以為他一直喜歡的是我們學校的校花。”

顧寅眠輕挑眉梢:“是嗎。”略頓,“你對他感覺如何?”

桑萸真的不想再和顧寅眠說這些話題了:“沒、沒什麽感覺。”又坐得端端正正,佯裝鎮定的補充說, “我同他解釋清楚了,下半年我要去意大利讀書。”

顧寅眠莫名松了口氣,好在小姑娘要去留學。

但想到亂點鴛鴦譜的頑固老太太,這口氣又堵在了喉口。

今日來接桑萸,顧寅眠本就是想找個機會跟她談談陳浩初的事。

怎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搖搖頭,顧寅眠嘴角牽起抹無奈的苦笑。

桑萸靜默地望向窗外。

銀杏林裏, 她確實是這麽跟蘇霂說的,只是蘇霂他——

他竟說要等她?

這是句讓人很有負擔的話。

但桑萸若信以為真, 才很像個傻瓜。

窗外街景陌生,並不是回家的路。

桑萸好半晌才察覺:“哥哥, 我們要去哪?”

顧寅眠輕笑:“你馬上就知道了。”

繞過翠綠的兩排桐樹,車駛入星光百貨商場車庫。

兩人搭電梯抵達五樓女裝。

桑萸滿心詫異,卻不好意思多問。

顧寅眠看女裝做什麽?送人?

顧棠梨生日在冬季,應該不是送給她。那要送給誰?

桑萸認真尾隨, 認真分析。

得出結論——

莫非是顧寅眠的相親終於有了眉目?

他這麽快有了滿意的女孩子啊?前段時間他不是還說都沒有感覺嗎?

桑萸有些意外地怔怔擡頭看顧寅眠。

商場的燈光柔和旖/旎,將男人襯得英俊迷人,仿佛擁有顛倒眾生的魅力。

兩人步入一家女裝店。

店內導購熱情地迎上來, 目光似有若無落在顧寅眠身上。

顧寅眠隨意瞥了眼模特身上的杏色連衣裙,問桑萸:“怎麽樣?”

桑萸不走心的回:“好看。”

暧昧的眼神在兩人間游移,導購心底有了數,嘴裏全是甜絲絲的話:“這條連衣裙是我們店的新款,才上新不到一周呢!先生你女友膚色白皙身段苗條,還特別有氣質,不是我說,這麽好的條件隨便穿條裙子都好看,不過咱們店的這條裙子穿在身上肯定就更好看了。小姑娘先去試試吧?你穿S碼應該就夠了。”

“我……”桑萸窘迫地看了眼顧寅眠,想解釋他們才不是情侶關系。

“去試試。”顧寅眠嗓音低啞輕柔,好像不太在意這個誤會。

桑萸糊裏糊塗就被顧寅眠和導購送進試衣間。

等反應過來,只剩她與手裏的杏色連衣裙傻傻對視。

試衣間外,女導購不遺餘力地繼續向顧寅眠推銷:“這條紅色的如何?我們店暢銷款。”

顧寅眠淡淡道:“俗氣了。”

導購無法辯駁:“對對對,您女朋友清雅脫俗,那這條米黃色的怎麽樣?”

顧寅眠回了聲“不錯”,又指向模特身上穿著的紅色連衣裙:“等下讓她試這件。”

導購:“……”

兩條紅色連衣裙區別還是挺大,首先是色度,其次是設計。

前者鮮艷繁雜,有後者低調簡單,是經典的赫本款。

導購默默比較了下,竟覺得她推薦的那條好像是真的挺……俗氣。

工作練就她們一雙火眼金睛。單看這個男人的氣度,以及左腕佩戴的石英表和那對襯衫袖扣,就知道他絕對是位有錢有品位的主。

他們店屬於中等消費,裙子都不算貴,好像不太匹配他的身份?

桑萸在試衣間磨蹭了好一會兒,才羞澀地推開門,水汪汪的杏眸望向顧寅眠。

她猜不透顧寅眠的目的,他是要她幫別人試穿嗎?

女導購上前給桑萸整理裙擺,輕聲問:“小姑娘還是學生?”

桑萸點點頭。

果然,女導購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學生穿太過奢侈的衣服不太合適,那男人年紀不大,卻很細心認真。

桑萸足足試了十多條連衣裙。

幾個店員圍來,將她誇得天花亂墜。

顧寅眠面上倒沒多少驚艷之色,只內斂地頷首,表示“可”。

實則心底卻十分讚同店員方才說的那番話,桑萸底子好,什麽樣的裙子穿在她身上都很漂亮。

將桑萸試過的全買下,顧寅眠還想再去附近看看。

悄悄偷瞄身側的男人,桑萸突然好羨慕那個女人,一口氣買這麽多還不夠嗎?她就沒見顧寅眠給女孩子買過衣服,就連顧棠梨都沒獲得過這項殊榮。

緊接著他們購置了幾條連衣裙。

桑萸依然充當試穿模特的角色。

看小姑娘興致缺缺,顧寅眠見好就收:“累了?晚餐想吃什麽?中餐還是西餐?”

附近都是商業圈,他們所在的百貨樓附近就有不少餐廳。

桑萸蔫蔫問:“我們不回家吃嗎?”

顧寅眠:“不回。”

可我想回家。

話到嘴邊,桑萸老老實實咽回肚子裏。

他們先把購物袋放回車裏,再朝那棟簇新的藍色大樓走去。

路上顧寅眠語氣平靜的說:“下周我送你去學校,把這些衣服都帶去穿。”

桑萸心不在焉回:“哦。”

過了會,她猛地止步。睜圓的眼睛盛滿了不可置信。

原來這些裙子竟都是給她買的嗎?為什麽呀?

其實沒有哪個女孩會不喜歡漂亮衣裳吧。小時候的桑萸很愛臭美,衣櫃裏裝的都是她纏著爸爸買的小裙子。

後來住進嬸娘家,嬸娘念叨她說:“你才多大就那麽愛漂亮,可別像你那薄命的媽一個樣,整天招搖過市,還真以為男人都喜……”

沒說完的話被無意間聽到的叔叔厲聲截斷。

桑萸乖乖的沒有哭鬧。

她那時已經會看人眼色了。

嬸娘害怕她用她家的錢買衣裳,是故意說給她聽的。

桑萸懂,也能理解,但她不喜歡嬸娘用那種語氣汙蔑她的媽媽,女孩子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有什麽錯嗎?

想是這麽想,可從那天開始,桑萸便很少再穿裙子。

人潮擁擠,顧寅眠輕輕攬住桑萸的肩,帶她走進一間裝修古樸的中餐廳,兩人在靠窗位置落座。桑萸仍沒回神,垂著眉眼發呆。

遞給她菜單,顧寅眠默默醞釀著說辭。

今日他本就懷著目的而來,他決意撕開那層透明的薄紙。

不止是陳浩初。

還有她的心結。

這麽長時間了,顧寅眠當然清楚桑萸的性格缺陷,但這不是她的錯。

八年多前,顧寅眠隨顧襄伯去杏城探望重病在榻的桑寶學。

醫院大堂,他初初見到桑萸時,並不知道她就是爺爺故友口中的孫女。

女孩穿著不新卻很幹凈的藍花邊襯衫,細軟的發絲梳成馬尾。

角落邊,小女孩對窗努力練習微笑,她嘴角高高翹起,漂亮如黑曜石的眼睛彎成月牙兒。

冷不防地,一滴淚珠從那月牙兒眼裏滾落。

再就止不住了……

醫院本就是充滿悲情/色彩的地方,離別總在這裏循環上演。

這世界值得憐憫的人太多,但很奇怪,顧寅眠那一刻竟無法從小女孩身上移開視線,他甚至有股沖動,他想伸手拂去她臉頰的淚痕。

因為他讀懂了她的孤寂與悲哀。

像她這般年紀的孩子,至少不該那麽早就學會這些深沈的東西。

桑萸寄宿在親戚家的生活,是老淚縱橫的桑寶學說給顧襄伯聽的,顧寅眠也在場。

老人時日無多,癌晚期,瘦成了把皮包骨。

每說句話,就得躺在病榻喘好久。

“我家桑桑命不好。”

渾濁的淚順著老人臉上的溝壑流淌,桑寶學似乎疼得厲害,神情猙獰,卻不知是身體上的痛還是心中的痛。

小桑萸經歷過的所有黑暗,最終都被總結成了一句命不好。

沒辦法,老人似乎都信這些。

那時,守在桑寶學床邊的顧襄伯哭得極其狼狽,至少顧寅眠不曾見過爺爺這般模樣。

顧襄伯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承諾說:“哥你別擔心,我會照顧桑萸,我替你照顧她一輩子。”

照顧桑萸並不難。

她很聽話。

但衣食無憂的一輩子就算好好照顧她了嗎?

她從未真正走出童年帶給她的傷害。她渴望溫暖,渴望被需要,甚至不惜以犧牲湮沒自我的方式。

雙眸漸漸聚焦,顧寅眠從回憶裏抽離。

幾道清爽可口的菜已陸續上桌,兩人無言地拾起竹筷。

“老顧——”一道熟悉的嗓音忽然不太和諧地闖入。

顧寅眠蹙眉擡眸,便見一打扮花哨的時髦男牽著女伴興沖沖朝他走來。

時髦男是前陣子有過聯系的瞿紹洋。

顧寅眠蹙眉,本就低落的心情雪上加霜,今日的波折委實太多。

老顧?桑萸呆呆仰頭望去。

走到近前,瞿紹洋多看了兩眼顧寅眠身旁的可愛姑娘,挑挑眉,戲謔說:“小姑娘,不介意我們打擾你和老顧用餐吧?”

桑萸搖搖頭,小聲問:“你為什麽要叫他……老顧?”

瞿紹洋撲哧笑出聲,他吊兒郎當拉開椅子,讓身邊女人先坐,然後一屁股坐在桑萸旁邊,吊著眉梢說:“這老嘛,不單純是指年紀老,也可以說性格古板,或者說……”

“瞿紹洋。”顧寅眠薄唇輕啟,頗有警戒的意味。

“嗨可愛的小美女,我是老顧大學同學,其實我和他早認識了,大學才深入了解。喏,對面姑娘是我的女朋友,叫江宛。”瞿紹洋一秒變正經,自我介紹道。

“我叫桑萸。”

瞿紹洋不正經地朝顧寅眠拋了個媚眼:“老顧,這都能撞上,咱兩的緣分可不淺!”

顧寅眠扯扯唇,算是回應。

接下來瞿紹洋一張嘴張張合合,話比他襯衫上的印花都多。

桑萸保持安靜,乖乖聽他們聊天。

只是話題總被轉移到她身上,瞿紹洋好像在打探她?

“她是我妹妹。”濃眉緊鎖,顧寅眠起身,“抱歉,我去趟洗手間。”撂下話,顧寅眠轉身時似有若無地瞥了眼瞿紹洋,是示意他跟上的意思。

瞿紹洋但笑不語,吃下幾顆女朋友餵來的花生米,他施施然起身,對兩位女士道:“我也去趟洗手間,很快回來。”

燈光昏暗的長廊,兩個大男人很快碰面。

瞿紹洋慢悠悠朝顧寅眠走去,眉眼全是蕩漾的笑意:“老顧你行啊!你那天電話裏說的該不是就她吧?至於嗎你?剛臉黑得跟碳灰似的,我就隨便問問,瞧你這老母雞護幼崽的樣兒,我還能吃了你家‘妹妹’不成?”

顧寅眠眉間堆砌著嚴肅:“她真是我妹。”

瞿紹洋傻眼。

“不是親妹。”

“你這人能不能把話說完,嚇死我。我還以為你愛上你……等等。”瞿紹洋不解,“我見過你妹啊,顧棠梨嘛!大美人兒,這個叫桑萸?跟顧棠梨完全不同的類型。表妹?堂妹?表妹堂妹也是妹,老顧,亂/倫可使不得啊!”

顧寅眠冷笑著回應他的語重心長:“爺爺朋友的孫女,八年前住到顧家,沒血緣。”

瞿紹洋足足怔了半晌,一拍腦門:“所以你倆在家裏暗度陳倉?”

顧寅眠眸光寒涼。

瞿紹洋幹笑,瞄準顧寅眠胸膛給他一拳:“老顧你可真行,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倆好多久了?”

“沒好過。”顧寅眠清了清嗓,“來我們家時,她才十二歲。”

沈寂許久。

瞿紹洋的臉輪番變了幾次顏色。

“禽獸啊你?”瞿紹洋鄙夷地白他兩眼,掰著手指數了數,“我艹,她今年才二十?顧寅眠你是不是變態?老顧,我以前怎麽就沒看出你怎麽這麽悶騷呢?你這些年不談戀愛,別告訴我就是給這妹妹守身如玉?得,原來您還是個癡情種。”

“有煙嗎?”

“……”

兩人來到吸煙區,肩並肩靠在墻壁抽煙。

見老同學似乎真情實感淪陷了,瞿紹洋也不好再出言諷刺。

吐出白色煙圈,瞿紹洋轉頭看那張被煙霧籠罩住的臉,痞笑說:“老顧,倒追你的姑娘那麽多,怎麽偏偏是她?我剛特地多瞅了好幾眼,清純是挺清純,可比她更好的也不是沒有。至於嗎你?扯不清理還亂的關系,兔子都不吃窩邊草呢!”

顧寅眠扯唇,自嘲地笑笑。

香煙結成個長穗,他伸手撣了撣:“我也沒那麽禽獸。”

瞿紹洋聳肩:“人言可畏嘛。”

顧寅眠不置可否。

又是良久的沈默,顧寅眠的眼神在一圈圈煙霧裏顯得格外迷離,他嗓音很輕:“我從小便在照顧別人,也擔負著許多責任。日子久了,連最親近的人都以為我是鋼鐵做的,百毒不侵。所以,偶爾被照顧幾次,大概就想繳械投降了吧。”

瞿紹洋:“你嘀嘀咕咕講什麽呢?”

“……”

顧寅眠失笑,他掐滅煙星:“走了,別讓她們等太久。”

將香煙丟進垃圾桶的剎那,顧寅眠蹙眉,他好像忘記,他剛答應小姑娘不抽煙的。

罷了,以後他會聽話地讓她管著的。

這頓晚餐吃得頗慢,離開餐廳已是天黑。

兩人走在夜色下,顧寅眠同桑萸說:“瞿紹洋性子便是如此,話多,你別介意。”

桑萸笑著嗯了聲。

醞釀了會兒,桑萸望向顧寅眠,把方才沒來得及說的話給補上:“謝謝大哥送我裙子,不過下次我可以自己買的。”

“你有錢嗎?”

“有呀。”

“你的存款不都給顧以凜投資了嗎?”

“……”

桑萸小聲告訴他:“伯母偷偷給我發了紅包。”

顧寅眠挑眉:“這也算偷偷?家裏統共四個孩子,她就偷偷發了三個?”

桑萸一驚,有些急,她害怕顧寅眠會找顧棠梨和顧以凜的麻煩,慌慌張張攔在他身前:“大哥你別生氣,你能當今晚我沒說過這話嗎?”

俯首攫住她那雙水汪汪的眸,顧寅眠似乎很委屈:“就我一人沒紅包,你還不準我生氣?”

桑萸沒能忍住笑,連忙別過頭,等藏好情緒,她才看向路燈下的男人,眉眼溫婉說:“你這麽有錢,還在乎小紅包啊!”

顧寅眠頷首:“蚊子再小也是肉。”

桑萸很慷慨:“那我把我的那份給你好不好?”

不過是句玩笑話。

顧寅眠哪會真的覬覦她的紅包。

可她這麽甜津津地看著他,仿佛眼底再沒有別的人。顧寅眠竟不舍得拒絕,“好。”他聽見自己恬不知恥的說。

天上星子不多,卻很明亮璀璨。

顧寅眠仰頭望了望,突然不想再提什麽陳浩初,又或者什麽她的心結。

這個晚上柔軟得像是水。

他們披著一身星光回家。

白色洋房的幾扇窗仍亮著燈,但不包括他們的房間。

以前和顧寅眠獨處時,桑萸總控制不住地精神緊繃,今晚她卻特別特別的放松。

“桑萸。”

“嗯?”小姑娘的嘴角仍掛著笑。

“我想同你談談,關於你去意大利的事。”猶豫片刻,顧寅眠再擡眸時,眼中只剩篤定,他指向老槐樹下的白色吊椅,“我們坐會兒。”

園子裏的月季玫瑰都合攏了花瓣。

不知是不是錯覺,仍有暗香拂來。

桑萸猜不到顧寅眠要說什麽,多少有點不安。

兩人落座,顧寅眠很快開口:“還記得上次在學校,我同你說的話嗎?我說,如果你是單純抱著學習的目的去留學,這很好。但桑萸,你真的只是為了去學習?而不是長大了,想刻意與顧家保持界線?還有姑祖母的心意,你已經猜到了是不是?”

桑萸身體猛地僵住。

原來今晚竟是場鴻門宴嗎?

顧寅眠給她買漂亮的裙子,他帶她吃好吃的飯,都是為了引出現在的話嗎?

可桑萸不喜歡先吃糖再給一巴掌。

她寧願不要糖。

“留學的事,不必你回答,我也知道你的真實想法。”

“至於陳浩初,姑祖母喜歡你,爺爺疼惜你,這事若成,最開心的莫過於二老。那你呢?你是遵從自己的內心?還是選擇完成別人對你的期待?如果最終的抉擇權在你手裏,你……”

桑萸倏地起身,她臉上堆著笑,卻比哭都難看:“哥哥,時間不早了,我們還是……”

顧寅眠伸手攥住小姑娘的纖細手腕,不許她逃。

桑萸快要急哭了,她不想這樣,可鼻尖的酸澀卻不受控制。

也不是對顧寅眠的提問感到生氣。

就是難堪,難堪到了極點。

顧寅眠當面跟她這些話,真的太令她難堪了。

有些事情就算他看得透,只要他不說,桑萸還能裝傻,可一旦擺在明面上,她真的受不住。

桑萸以前從不認為她變成這樣有什麽不好,如果爸爸還在,她很大概率會活得像顧棠梨,自信開朗,驕縱又不讓人討厭。

可她至親的家人一個個都沒了。

沒人再縱容她的壞脾氣。

誰都喜歡乖巧的孩子,誰都喜歡不讓人覺得麻煩的孩子。

所以她把自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努力去迎合別人,害怕別人對她的期待落空。一個在心理學上被定義成有病卻不會讓身邊人厭惡的模樣。

為什麽顧寅眠非要說破呢?他剝落她的外衣,讓不堪的她完完全全呈現在他眼前。

“不是逼你的意思。”她身體在顫抖,顧寅眠用力握住桑萸的手,他語氣強自鎮定,可只有他知道自己的內心有多慌張,“桑萸,你長大了,有些事情要去面對。你不能總順著別人的意願而活,你要為自己而活。”

桑萸顫抖不止,眼淚不停往下掉。

已經那麽丟臉了,好像也不介意更狼狽點?

可她還是很介意。

她討厭在顧寅眠面前那麽的不堪。

“別哭。”顧寅眠懊惱地屈指替她拭淚,卻被小姑娘倉皇躲開,似乎是畏懼他的意思。

“對不起。”桑萸覺得這輩子她最丟臉的場面大概就是此時此刻。

“對不起。”又重覆說了一遍,桑萸控制不住那顆想要逃走的心,她重重擦掉眼淚,轉身便逃……

狂奔到白色洋房,桑萸一口氣爬上樓。

猛地關上房門,她張大嘴用力喘息。

抵著門的身體徐徐下滑,桑萸軟綿綿地跌坐在地。

難受地捂住眼睛。

桑萸一想到顧寅眠方才的那些話,鼻尖就開始酸澀。

她,實在是太差勁了。

夜涼如水。顧寅眠仰頭往上看。

該亮起的那扇窗一直都黑漆漆的。

月亮被烏雲遮去天光,他的心似乎也跟著墜入無盡的黑暗深淵。

顧寅眠知道他這番話是重了些,但桑萸是個聰明敏感的姑娘,與其旁敲側擊,不如單刀直入。可是,還是失敗了是嗎?

今晚過後,假裝若無其事對他們是不是比較好?

顧寅眠持懷疑的態度。

桑萸的答案是“是”。

天亮了,桑萸把顧寅眠給她買的裙子都放進了衣櫃深處,連同記憶一起。

接下來桑萸課照樣上,雙休依舊回顧家。

她陪龍鳳胎玩鬧,和顧老爺子一起種草養花,仿佛什麽都沒有改變。

唯獨視線不經意與顧寅眠的目光相撞時,桑萸的心會猛地發出一陣嗡鳴,五臟六腑都抽抽的難受。

還是很難當做什麽都沒發生過,對吧?

天氣越來越熱。

西錦美院一隅,桑萸抱著速寫本,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發呆。

學校的這裏特別安靜,很適合獨處。

展開一頁白紙,桑萸握筆隨意地畫著線條。

紙上卻浮現出顧寅眠的臉。

啪——

筆芯忽然斷了。

桑萸洩氣地垮下肩,情緒突然好低落。

她知道顧寅眠說的每個字都對。

就是對,所以她才惱羞成怒,才惶恐自卑成這幅樣子。

其實他那個問題,她也曾叩問過內心無數次。

答案是什麽呢?

為自己而活嗎!

怎樣才算是為自己而活?

闔上速寫本,桑萸穿過樹林,埋頭思索著。

“學姐,”好聽的男聲驀地在背後響起,仿佛含著春的燦爛,“桑學姐,請等等我。”

腳步聲漸近,桑萸這才意識到原來這聲“學姐”叫的是她。

她轉過身,眸中浸著疑惑。

追上她的男生很高,笑起來有對虎牙。

他穿著籃球服,看起來朝氣蓬勃。

美術生裏很少有這種陽光得人畜無害的類型。

“學姐,我叫林嘉樹,也學油畫的。”男生露出潔白的牙齒,他把手機遞給她,“學姐留個微信吧,我要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你。”

“……”

桑萸給了他微信。

林嘉樹大概沒想到她這麽好說話,接過手機時有些楞神。

檢查了遍手機,確定真加了微信,林嘉樹才歪頭沖桑萸笑:“學姐,你該不會轉頭就把我拉黑吧?”

桑萸看他:“不是討論課業嗎?為什麽我要拉黑你呢?”

林嘉樹聲音很輕:“討論油畫?看來這個理由確實還不錯。”

桑萸:……

她窘迫地生出幾絲悔意。

兩人並肩走出樹林,在岔路分道揚鑣。

林嘉樹把玩著手機,輕笑了聲:“學姐,其實他們說得都不對,你應該挺難追的。”

桑萸:……

這段時間蘇霂偶爾會約她,桑萸總是找理由推脫著,拒絕的話她上次在銀杏林已經同蘇霂講過。桑萸討厭尷尬,也擔心做的太過令蘇霂尷尬。

BBS關於她的帖子不知為何被刪得幹幹凈凈,她走在路上少了很多被註視的目光。

但桑萸知道,林嘉樹指的應該就是這件事。

戀愛嗎?

桑萸忽然想到顧寅眠,他要她為自己而活。

如果談場戀愛的話,能算是為自己而活了嗎?

揮去腦中荒謬的雜念,桑萸嘴角苦澀,她好像比想象中更在乎顧寅眠的看法。

至少,她希望在顧寅眠眼底,她能活得更像個正常人些。

桑萸回到宿舍時,室友們正在熱烈討論暑期計劃。

林宜有點不甘心:“我都聯系好兼職了,本來打算今年暑假留在這邊,結果我媽非要帶我回鄉下看姥姥,哎,你們要不要做兼職呀?挺靠譜的,教小孩子畫畫。”

陳露盈搖頭,她家裏有個小弟弟,暑假得幫忙照顧。

韓月潔同樣搖頭:“我暑假準備考駕照,你問問桑萸,看她要不要做?”

桑萸還來不及回答,陳露盈想都沒想說:“桑萸哪用得著做兼職呀!”

埋頭看書的桑萸楞了楞。

韓月潔林宜對視一眼,想想也是。

桑萸在校低調,吃穿節儉,雖然看起來與她們沒什麽不同,但顧棠梨顧以凜這對兄妹的作風卻迥然不同,單就桑萸二哥開的車和穿衣打扮來看,他們家肯定很富裕。更別說桑萸那自帶霸總光環的大哥了。

桑萸思考片刻,擡頭問:“林宜,我想去的!能麻煩你給我講講具體情況嗎?”

林宜訝異地點頭:“就黃橙學姐親戚開的美術培訓班!在城西墩橋那邊,教小孩兒畫畫,很基礎的東西,桑萸你脾氣好,肯定能成。”

城西墩橋?從顧家搭乘地鐵大概四十分鐘。

桑萸覺得可行。她以前沒兼職過,倒不是不曾有過想法,而是顧棠梨不允,她要她假期陪她,而且顧老爺子也不大樂意放她去外面吃苦。

但她原本早就該自力更生的。

林宜看桑萸是真鐵了心,便幫著聯系黃橙學姐。

一來二去,事情基本敲定。

周五回到顧家,桑萸幫沈姨嘗了嘗紅棗雞湯的鹹淡,又往煲湯鍋裏撒了點鹽巴。

不知是不是老天幫她,臨近六點,顧寅眠打了通電話,說他在外面有應酬,讓大家不必等他。桑萸吊在半空的心落下,又覺得還是有哪裏不太舒服。

她食欲不好,沒碰米飯,只喝了碗湯。

顧棠梨在餐桌上打趣說:“嘖嘖,大哥不回家,我們小桑桑都吃不下飯了。”

顧襄伯跟著附和,笑得眼瞇瞇的:“吃不下飯怎麽行?趕快打電話叫寅眠回來。”

顧棠梨作勢拿起手機要真打電話,桑萸臉色煞白,急得猛然起身。

大家都楞住,怔怔擡頭,眸露不解地望著桑萸。

包括埋頭扒飯懶得搭理他們的顧以凜。

桑萸這才意識到,她犯傻了。

顧棠梨和爺爺只是在開玩笑,他們經常如此。

她扯動僵硬的唇:“我有點不舒服。”

顧以凜緊皺眉頭,擱下碗筷:“我帶你去醫院。”

往往說一個謊就要用無數的慌來圓,桑萸不知道她是否說謊了,她麻木地搖頭:“不用了二哥,我只是頭有點疼,可能昨晚沒有休息好!”

顧以凜狐疑:“真的?”

桑萸乖乖點頭。

顧襄伯趕忙說:“那你快回房休息!要是哪裏不舒服,一定要同我們說。”

桑萸歉愧地看向顧老爺子:“好的爺爺,對不起,不能陪您看新聞了。”

顧襄伯既窩心又心疼:“傻丫頭說什麽呢!去吧。”

回到臥房,桑萸躺到床上。

眼閉上,迷迷糊糊竟很快睡熟。

桑萸意識混沌。

沒睡深,頻頻做夢。

一會兒夢到剛來顧家,她謹慎卑微,膽怯得很,說話也不敢大聲,除了自己的房間,哪兒都不敢亂去。顧家的人包括頑劣的龍鳳胎都很體貼她,唯獨顧寅眠,十七八的少年,明明也不大,嗓音聽起來卻比大人都沈靜。

“你是沒吃飽的奶貓嗎?我聽不清你在說什麽。”

桑萸連忙說“對不起”,然後加大音量,把顧老爺子的話傳達給他。

少年仍舊不滿意,他好看的眉頭簇起,眼睛薄涼地盯著她:“不喜歡我們家廚師的手藝?明日換個!”

桑萸被嚇到,自此她每餐都要多吃碗飯,說話也努力大聲,生怕因為自己而害別人丟了工作。

一會兒桑萸夢到書房傳出激烈的爭吵。

顧老爺子語氣專橫,仿佛他說的話不該遭受質疑,身為小輩只能無條件服從。

顧寅眠的情緒也不覆以往冷靜,他像是一頭憤怒的小獸,他拒絕接受顧襄伯的安排,他要過自己的人生,他不要報考商科專業,他要學醫。

祖孫二人在書房吵得不可開交,誰都不肯讓步。

桑萸嚇得沒敢動,等顧寅眠沖出書房砰地關上門時,一道冷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少年眼睛通紅,像是點著了火,一身與顧老爺子對峙的洶湧氣勢還未褪去。

桑萸顫抖著退開兩步。

顧寅眠當沒看見她,疾步回房。

桑萸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顧寅眠。

可怖又脆弱。

她情不自禁地追上他。

等反應過來時,她竟跟著進了顧寅眠的臥室。

男生的房間是紺藍與淺蟹灰交織的海,安靜深邃。

少年在抽屜找半天找出包煙,抽出一支,用打火機點燃,站在窗下吐出一圈白色的煙霧。

桑萸喏喏站在門邊,不敢上前,更不敢阻撓。

半支煙抽完,顧寅眠側眸,當不經意看到門邊的小女孩時,他楞了下,顯然很驚訝。

濃霧深深淺淺,將他略顯稚嫩的臉頰勾勒得迷離魅惑。

煙夾在他指間,顧自燃燒著。

半晌無話。

他薄唇輕啟:“出去。”

桑萸想說什麽,她應該要說什麽的。

可她最終什麽都沒說,她只看了眼他指尖的那簇橘紅色火星,便沈默地埋首退出去。

夢還在繼續。

除了顧寅眠,桑萸還看見了笑得燦爛的爸爸,以及面容模糊的媽媽。

她好抱歉,她真的記不清媽媽的臉了。

黑黢黢的世界裏,腳下的路卻是白色,似鋪了雪似灑了鹽。

爸爸牽著她往前走,走啊走。

迎面忽然走來身穿白色長裙的漂亮女人。

盡管看不清臉,桑萸就是能感受到,她好美好美。

爸爸對漂亮女人笑了,眼底全是甜蜜與溫柔。爸爸走向女人之前俯首摸摸桑萸的頭,無比眷念地對她說:“桑桑乖啊!媽媽來接爸爸了,以後的路你自己走好不好?”

好的,我自己走。

爸爸媽媽再見……

黑夜中徐徐睜開眼,桑萸仰起頭,忽然就看到了那一路的雪,或者是那一路的鹽。

冰冷的,鹹鹹的。

但往前走著的爸爸媽媽肯定是笑著的。

感受了會夢的餘溫,桑萸掀開薄被,下樓倒水。

她走出廚房的同時,客廳大門竟被推開,一雙鋥亮皮鞋陡然映現在她眼簾。

是顧寅眠?!

桑萸下意識把邁出的腳步縮回。

可她為什麽要藏著呢?

踢噠聲陸續響起。

是顧寅眠在換鞋?

一系列的小動靜後,客廳歸於沈寂。

既然選擇躲著,那便就躲到顧寅眠上樓吧!桑萸默默地想。

“桑萸。”安靜片刻,男人微醺的嗓音忽然傳到她耳邊,好似透著幾分漫不經心,“出來,我看見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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