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十七章 失而覆得 (2)

關燈
綿的勁力順著最薄弱的疤痕源源註入。它微微瞇起紅赤的吊睛,粗重的呼吸帶出團團白霧。很久了,沒有人為它輸過內息,而且是如此熟悉的內息。澎崖王無法治愈的傷痕正在迅速平覆。它的腳程加快了數倍,以幾近透明的身姿貫入天門。

如今,它穩穩穿過他頭頂的發冠,溫潤光滑,色澤漆黑。

天後的目光落在上面,詫異的神色久久凝固。

只是輕輕一掌。若非萬不得已,她也不願傷害柔弱善良的明玦,尤其是在她服下煥顏丹失去內息的時候。

“天後,請您莫再遲疑,快快動手!”是啊,再遲就來不及了!紫玉一定已經飛入九層天、向著界門狂飆而來了。

於是移開目光,露出雪白的左腕,運力一擊,將血色咒符的靈力散盡。明玦踉蹌著走向平章獸的時候,還回首致謝、低眉淺笑!

可她不會料到,就在她別過頭去的時候,明玦蒼白的雙唇一緊,咽下了一口熾烈的鮮血。

蝕心草,蝕心草,請再等片刻,片刻就好!天後的慈悲、公主的美意,請恕我無法領受。答應你們的事,是我心甘情願的。只是,我無法欺騙他、禁錮他、占有他。他的心不在我這裏,可我的心,卻已交托給他……此事唯有我來完成,才能給他機會做自己想做的事!

“明玦,此舞,亦是為你而跳!”舞步翩躚錯落,走的恰是攢心梅花的形狀。

紫玉心頭一怔,驀地想起那年梅園飛雪中嬌羞莞爾的少女。笛音輕轉,悠揚哀惋。

他知道明玦完全可以直接告訴自己、完全不必付出生命的代價。她是在實踐自己的諾言:為他而生,為他而死。

“紫玉哥哥,我願為你而死!”

絕少有人表白時會用這般激烈的言辭,尤其是溫婉如她、敏感如她、內斂如她的柔弱女子。

“莫要胡說!”他眉頭一蹙,移開了目光。

“不是胡說!”她略帶哭音的話語回蕩在耳畔,身影,則落到背後,漸行漸遠。

明玦死的時候,他抱著她瘋了似的呼喚,淚落如雨。他想再見她婉麗的笑顏,如朝露下嬌嫩的花蕾,不經意回首,已然靜靜綻放。也想再聽她輕輕叫自己“紫玉哥哥”,每個字都似是用脂玉雕出的一般,不輕易叫出,一旦叫出,必是帶著虔誠的祈願。更想為她吹笛看她跳一支《桃夭》,素雪說她的《桃夭》已經青出於藍,可以另擇一名,可她仍是堅持叫做《桃夭》,非桃非櫻,是她獨有的,霜曉寒姿。

斯人已逝,往事歷歷。嘆息流淚、扼腕摧傷都無濟於事。

“明玦,等我!”

他和她,幾乎同時收住。最後一個舞姿、最後一息笛音,定格在彩雲追月的紗帳揭開之時。

☆、王者歸來

窒息的靜寂中,眾仙在等待天帝的判決。素雪,則是在等他。

這樣好的月色,恰如初見那夜。

遙花臺一向冷清,反正我也習慣了,千年萬年,註定要與寂寞相伴,看書撫琴,賞花品月,腦力和法力,已然閑置生疏。所以直到厲光耀耀,我才察覺你的氣息。

火戟蒙塵,束之高閣。琴是我手邊唯一的武器。還好,你的求生意志足夠堅定,琴音包裹著你小小的身體,沒有讓光刃觸到靈脈。

抱著你的時候,我看清了你眉心閃現的妖印,心頭略過一絲遲疑,可指尖卻已凝註內息,點在了那道水紋之上。你的身子那麽小,那麽軟,眉清目秀,一臉稚氣,卻倔強得連一聲**都沒有,若不是緊蹙的眉頭、蒼白的面色和顫抖的雙唇、冰冷的小手,還以為你只是沈沈睡去。

稚子無辜,先代恩仇又與你何幹?只是,你體內封存的巨大力量,已然證明了雲妖的覆滅,也註定了你必會卷入曾經的悲劇。

凝視你天真無邪的純美笑顏,我能做的也只有多烹制一道佳肴、多教授一些法術、多陪你度過幾個寂寞良宵。在你不能來的白日和黑夜,我再度翻看曾經愛重如命、苦苦搜尋卻封存日久、塵埃滿布的珍貴典籍,僵直的手指在一次次的扣動結印中又恢覆了靈敏和力量。認識你以後,我的生活仿佛註入了鮮活的色彩,看著你時而安靜讀書、時而靈活躍動、時而喋喋不休、時而甜甜睡去,我竟希望月神莫要匆忙,日神也無需勤勉。

秋去冬來,又到了該歇止的時節。原本我是很期盼冬日的,合目而眠,時光飛逝,也就不覺得無聊和寂寞了。可這次不同,我努力抵制濃烈的睡意,拖著疲憊僵硬的雙腿,在櫻樹下來回踱步。

不能停,不能停……北風凜冽,我卻不想再披一件裘衣,因為身上那件已經顯得如此沈重。而且寒冷,可以令頭腦保持清醒,讓我一遍一遍憶起你的微笑。

“王君……王君……”我的身體雖然蟄伏,意識卻依然明晰。你的聲音很是甜美,銀鈴一般清脆婉轉,尤其喜歡聽你疊聲呼叫。你的小手那麽軟,那麽暖,大大的眼睛水靈明澈,眉峰一挑,就又起了新的話題。我很想睜開眼睛,看看你可愛的酒窩,陪你一起暢談大笑,再摸摸你頭頂圓圓的蓬松發髻。

你送我的春天,以及溫暖的屏障,讓我冰封麻木的心重新泵起鮮活的血液。冬去春來,萬物萌發。鏡中,又浮現出久違的灰影,我束起長發,正簪冠玉,重著舊袍,胸口劇烈起伏,體內血湧奔騰。你總說是我救活了你,其實我卻覺得是你讓我重獲新生。

許久不見,面前亭亭玉立的少女,流雲盤亸,柳眉月目,皓齒紅頰,窈窕嬌俏。

“王君!”聲音溫婉,笑容清麗,藍眸映澈,梨渦點點。

我的小丫頭,驀地長大了。你撲到我懷中的力道驟然加強,震動著我的胸腔,讓我不由得後撤了一小步。然後笑著,撫摸你及腰的長發。短短一冬,你的法術大為精進。水火無情,你也只是初習之時燒焦了我廊上三支燈柱、後殿一方屋腳。如今,掌式翻飛,神態安閑,落英繽紛,一絲不亂。

而且你的歡樂,傳遞給了嬙兒,讓她的嘴角也勾起了柔美的弧線。

你輕輕一吻,印在我毫無防備的面頰。櫻花飄散,你燦然的眼眸、溫潤的紅唇卻仍停駐在我面前。我伸手撫在你的吻痕,微笑牽起一絲隱隱的心痛。

那段時光,你和嬙兒還有披雲,追逐嬉戲,笑語連連,我的琴音常被打斷,卻從不覺得麻煩和惱怒。你最是頑皮,把嬙兒也帶壞了。你假裝摔倒、引我棄琴而起,她呢,偏偏隱在我身後,撤去石凳,害我狼狽坐地,被一只小貓和自家侄女嘲笑打趣。有時驟雨忽至,你逗弄怕水的披雲,握起它的小爪接觸檐下雨滴,然後松開看它靈動地甩幹,再笑著抹去面上水珠。驀地驚雷,你一竄躲到我懷裏,比貓兒還敏捷,臉上猶掛著羞怯委屈的懼色。

我的小公主,會這世間最厲害的法術,卻仍習慣被我保護。

可我病弱殘軀,要如何保護你呢?從你為我轉換冬春開始,我心中的隱憂就漸漸加深。你問我為何不教你進攻術,因為我知道以你的血統和穎慧,不出百年便會成為這世間的頂級高手,那你要背負的責任以及防備的暗箭都將成倍增長。更重要的是,天帝還會心無芥蒂網開一面嗎?

在你熟睡之時,我凝視你恬靜的容顏,滿足又踏實,懵懂又無辜,雖然如玫瑰綻放一般,眉眼皆已長開,但我仍會疼愛你、保護你、為你屏蔽風雨截擋暗箭,讓你一生無憂無慮,平安喜樂。於是,我在天後的封咒之上又加了一道屏蔽。

不過我心中還是隱隱不安。藥神帶著芹芝按期密會,除卻療傷調藥,還會告訴我外界之事。“人界太平,妖魔式微,天界安寧,一派祥和。”我究竟想知道什麽呢?世間妖族,百中無一,神器鎮守,冥神敏銳……只是個直覺的閃念,我憶起了當年洪荒定界之時,芒妖酌心獰厲的神情和尖刻的誓言。應該狠心的時候,他心軟了,僅僅是因為芒妖手中握著那一縷魂魄嗎?

酌心名副其實,寥寥數語,切中要害。你不殺伯仁,伯仁因你而死……為你一念之仁,要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呢?

連我都知道這只是個騙局,可洺崖,你居然信了!是因為愧疚嗎?畢竟雲妖之女為你而死!雲妖也被你所殺!雲妖全族,堪堪千餘載隱忍茍活,僥幸存世,如今,卻只剩下毫不知情的素雪,伶仃孤苦,孑然獨立。而你,竟還要利用她的善良純孝和高深法力,為你鎮守天界、誅除妖魔,讓她與同類為敵,背負認賊作父、助紂為虐的惡名!你是否想過若有朝一日她得知真相,將如何自處、如何立足?!

我的心又痛了,冷汗涔涔,氣喘籲籲。除了閃爍不定的灰色眼眸,鏡中,仍是那個幽靈一般孱弱無用的活死人。

還不夠,還不夠!靈藥已經無法壓制更無法療治!

血是暖的,凡人的屍體,卻是冷的。我楞了許久,才猛然意識到它們不會化作光點、自然消失。初時根本無法直視被吸盡血液精魂後扭曲幹癟的屍身,漸漸,習慣了,麻木了,連眉都不皺一下,掌力過處,遍地殘肢。

我在熵泉沐浴凈身,然後趕在日出之前返回遙花臺。你曾半開玩笑地說,每次有事隔日再見,王君的精神就好了許多,以後還是少來打擾吧!

你說這話的時候,背靠著粗壯櫻樹。我的琴音替我問著,若你知道這樹下埋葬了多少亡魂,還會不會對它如此依賴和親昵?悲音裊裊,笑語連珠。漫天飛舞的,除了美麗到殘酷的櫻瓣,還有什麽呢?

“王君,請彈一曲《桃夭》吧!”

月色如醉,鮮花著錦,你明眸一閃,躍入中庭。錚錚絲弦,泠泠泛音,珠玉滾拂,徐徐華展。你背向站定,長袖斜揮,蜿蜒繞頸,回眸莞爾。眉心水紋,眼中清波,巧笑倩倩,梨渦盈盈。忽然一揮衣袖,跳轉過來,纖腰楚楚,弱柳扶風,平風推送,驚鴻一瞥。樂音灑落,波瀾層進。你的腳步也隨之加快,蓮足輕點,騰挪旋轉。一脈長吟之後,你在櫻瓣的漩渦中扶搖直上,逐月而去。即將飛過櫻樹樹冠的一瞬,急轉直下,穿過漫天揚灑的無章絮蕊,在我面前投下一抹燦爛的微笑。

我不禁推琴而起,振臂一截,攬住你玲瓏的腰跡。恰到好處的力道,使你安穩地仰在我的臂彎。你的睫毛頻頻顫動,目光也如火焰般溫暖又灼烈,仿佛要將我吸入那靜謐澄澈的青天碧水之中。我迎著你的目光,一低頭,就觸到了你火熱的紅唇。

沒有琴音,沒有鳥聲,沒有宮院也沒有喧囂。我不是神,你不是妖,我不是王叔,你不是公主,一切的一切,都消弭在這深情纏綿的初吻中。我們的心跳相和、氣息相通,唇齒相印,雙臂相擁。可心痛,只屬於我。

痛感越是強烈,我就越是不忍放手。什麽對錯,什麽倫常,什麽族類,什麽輩數,我們都不在乎!沒有什麽比你靠在我肩頭抑或枕在我胸口更能讓我覺得幸福和踏實。如果時間可以停駐,這一瞬,便是永恒。

可我依然記得,在搖曳樹影、高大宮墻的外頭,是這世間最尊崇最綺靡最繁華,卻也最兇險最陰暗最詭譎的所在。

我要守護你一生一世,不是我的壽數,而是你的!所以對不起,我必須暫時離開。我要重拾孤冥秘術,為你蕩平狼煙,然後帶你遁世歸隱,攜手白頭。

可是來不及了!妖力盡失的酌心以言語之力,集結鼓動各方妖魔。冥神冒險傳書,言四時神度華燭滅、仙魔之戰一觸即發。匆忙之間,我能給你的唯有這墨色水晶中封存的微薄功力。我的指尖再次點在你的眉心,水印潼潼,在你不時微蹙的眉間蠢蠢欲動。那個人不會解開你的封印,他將你視作利刃,卻忘了你只是個柔弱女子!可我會護你助你,給你我能給的所有!

用最後一絲氣力,我剪下你一縷長發。絲雲繞指,淚漬模糊。執手結發,誓言無聲。

披雲小心地將我抖落在玄冰榻上,我想對它說一聲萬事小心,卻發不出聲音。它舔著我的手,久久不忍離去。我用心告訴它,請好好保護我心愛的女子。許是感應到了,它的氣息,終於消失在無盡暗夜。

我幾乎沈睡了七個周天。但外面戰爭酷烈到何種程度我都可以清晰感知,因為我是你力量的息壤。你的每一分疲憊、傷痛和惶恐,我都為你接收,然後轉化為源源不斷的法力,為你築起最後一道屏障。雖然我只能躺在這幽暗內室,但我知道自己在與你並肩戰鬥。

驀地,我醒轉過來,在一陣劇烈的痛楚之後。

“王君……王君……”我聽到了你的呼喚,急忙敞開殿門,而我看到的,卻是你血淚模糊的渙散瞳仁,還保持著熟悉的冰藍。

結束了,暗夜過去,黎明開啟,放心安睡吧,在我柔情的愛撫下,沐浴著寧和的月光。

可是為什麽?你已經傷重至此,他還可以痛下殺手?!

“她敬你愛你,為護你周全不惜犧牲性命,你為何不能放她一條生路?!我不會說,天後也不會說,她永遠不會知道自己的身世,求你饒她一命!哪怕,哪怕貶她下世,也不要……”我拼盡全力握住他冰冷堅硬的右手,卻被壓制得連呼吸都要停滯。

“閃開!”他低沈的怒吼,震懾著我的耳膜,我一屈身,並未撤走,而是伏在了你的身上。

要死,我陪你一起!來生,我們仍會相知相戀……

風住了,死亡卻並未降臨。他的身影憑空消失,連氣息都散盡。

翼護的姿勢頹然傾倒,我在你肩頭喘息落淚。你的睡顏依舊平靜安和,微笑閉目,呵氣如蘭。我心中的火卻直燃到指尖。他可以傷我害我冷落我折磨我,可決不能傷你分毫!逆名也好,亡命也罷,成魔也好,墮仙也罷,我顧不得許多!只要你不再涉險、不再憂愁、不再悲傷……

可我錯了,錯在,我不是他。沒有他的絕情、狠辣、武斷和堅定。

他尚且不忍殺我,我又怎麽可能下得了手?!

我當然信不過他,但我相信天後,可以將你托付與她。只要她知道天帝的作為,就算不以精靈族名起誓,我也會擲劍束手。

幽冥輪回,迷津擺渡。種種過往,歷歷水中。緩緩流過,汩汩無聲。

也許,他是對的吧,和我在一起,註定不會有圓滿的結局。你已有了可以依靠的人,比我年輕,比我康健,比我強大,比我睿智。我揚起頭,一氣飲盡了瓶中汁液。

他騙了我,那不是致命的劇毒,而是遺忘的靈藥。

可他料不到吧,記憶是最頑固的執念,軀殼再怎麽重塑,都無法將它徹底剔除。

“素雪,我回來了!“

灰色的烈焰,吞噬了一個又一個孔武有力的禁衛。在熒熒爍爍的光點中,魔尊,緩緩登上玉階。每一步,都比之前的更加堅定和堅實。

他從未來過瓊觀殿,但這裏和素雪口中描述的分毫不差。九層圓臺錯落疊進,形如眾星捧月。當中最高一層玉板鋪地,兩邊各植一棵萬年桃樹,九曲盤根,花團錦簇,玉階延展九十九級,正殿儼臥雲端,飛檐鬥拱,精雕細琢,奢華綺麗,氣勢恢弘。

只是,立在面前的眾位神仙,眼中毫無歡愉愜意,反倒充滿驚詫惶恐。

天帝洺崖,仍是一襲袞金禦袍、一頂流朱冠冕、一臉威嚴肅穆。可是不一樣了,他的面上,已有了淺淺的皺紋和長長的胡須,眼中也褪去了灼灼英氣,倒顯得更加陰鷙詭譎、老謀深算。

兄長,我只是為她而來,要帶她而去,你還有什麽可籌謀呢?真是可笑至極!

禁衛已無,武官被殺,眾仙百態,齊圍聚攏。有日神、火神、金神等挺身而出、仗劍相迎的忠臣勇將,也有絕地仙、靈牙仙、虬枝仙那樣四下觀望、悄然逃遁的無膽鼠輩,更多的是被夾在中間、猶疑不定、隨波逐流、緩緩後退的神人仙女。瓊觀殿前,逐漸形成了一個扇形的集群,衣袂相連,摩肩接踵。

“王叔!莫再造孽,回頭是岸!”日神毫無懼色,上前站定,橫槍拱手,朗聲說道。

“賢侄,這是我和天帝的恩怨,與你無關!”他努力壓低聲線,卻仍發出尖銳刺耳的混聲,獰厲而妖媚。

“天帝乃我生父。王叔若要為難父親,請恕侄兒失禮!”日神跨步向前,展臂昂首,擋住天帝。

“你閃開!我不想濫殺無辜!”魔尊的冷笑掃過他的眉眼,令他感到背脊一陣陰寒。他立時穩住心神,定定不動,眼中金焰灼灼不熄。

“退下吧!”

一只有力的手,沈沈落在肩頭。日神驚詫回首,天帝的目光,平和肅穆,波瀾不興。

“父親!”他喉間擠出一個酸澀的稱謂。回應他的,是那只手的力道,輕重變換,浮沈再三,如山如川,如雷如電,註滿托付的分量和覆雜的愧謝。

日神楞了許久,後退一步,站到了天後身旁。

“你們,也都退下吧!”天帝一邊揮掌,一邊左右掃視。大半神仙轉身離去。是膽怯、畏懼還是失望、憎惡呢?神仙是最自在無拘的,忠心本就是可笑的心魔,又何須恪守?況且是如此自負自私的君上,無視黎民疾苦、漠視人間浩劫、輕視妖魔橫行,我們為什麽要為他而戰呢?水神、土神深深一拜,隨行離去,然後是痛心疾首的火神、木神,最後,是紫漲了臉面、瞪圓了雙目卻欲言又止的金神。

“剪桐,你們,也去吧……”天帝神情淡漠,輕輕瞥了一眼天後和眾位王子公主。

“父親!”孩子們齊聲叫著,跪拜落淚。

“我們走吧……”片刻沈默,天後輕輕嘆道。她沒有看向天帝,而是一直低垂著頭,盯著明晃晃的理英石地面,也不等孩子們,蓮步輕移,走入正殿。

楞怔了一下,眾位王子公主也紛紛起身,跟隨天後退入瓊觀殿。

厚重的殿門緩緩掩上,發出呆板的吱呀,仿佛壓抑良久的嘆息,久久回蕩在不和諧的春夜。

如此甚好,正中下懷!魔尊心中掠過一絲驚喜,眼中的灰色火焰更加旺盛,呼吸也更加粗重。

披雲獸不知從何處躥出,徑直落到他身旁,緊挨著他的右腿,蓬松起波浪般的長毛,發出悶雷似的恫嚇低吼,神情堅定,偉岸壯碩,不怒而威。

謝謝你,披雲!

它敏銳地體察到了他的虛弱。雖然他看似不費吹灰之力就屠戮了成百禁衛和數位上仙,但它嗅到了他勉力咽下的血的腥甜。血的氣味變了,變得汙穢、濃烈、濁腐,散發著刺鼻的邪氣和魔性。

記憶尋回,孤冥毒發,情有多深,傷就有多重。

他知道靈藥只能麻痹神經、消除痛感,卻無法療治和救命。他感激地看了紫玉仙一眼,可紫玉的目光卻落在前方。

是啊,同病相憐,又何必婆婆媽媽?!時間急迫,雕零的草木,已經蔓延到了巍巍臺頂。

魔尊終於登上了最後的臺階,離天帝只有十步。他目光灼灼,妖印如荼,因眉心的蹙起顯得更加扭曲猙獰,嘴角冷酷地上揚,與劍眉平行斜飛,閃電般生硬。左手握拳,右手長爪間寒光凝結,忽然伸長,現出一柄利劍。

秋水流光,爍爍直刺,脆弱的咽喉,近在咫尺。

連一句話都沒有了,這一次,不會留任何轉圜的餘地!我要救她、給她徹底的自由!

“王君不要!”

素雪的喊聲,淒厲而堅決,霹靂一般久久回蕩。她本來還想跟他做最後的訣別——凝視著他的眼睛,再輕輕叫一聲“王君”,問他,那支《桃夭》,是否還像當年一般令他心動。可他竟沒有稍稍側目看她一眼,就這樣突兀地攻向了天帝。

那一瞬的灰影,只是幻覺嗎?原來他真的,成了魔……

來不及了,兄長!你還在層臺樹冠,而我與他,皆在瓊觀殿前。你已無法阻止我,我卻可以阻止他……

莞爾一笑,深情款款,她凝視著紫玉隨風搖曳的身姿,慢慢擡起右手……

☆、鏡花水月

時光凝滯,五千年前的一幕再度上演。潮崖王手中長劍抵在天帝喉頭,目光凜冽,猶勝利刃。

可這一次,跪倒在地的並不是天帝,而是他自己。

素雪驚惶地撲向他,方才冰冷的指尖,如今變得更加冰冷,酥麻地顫抖著,擦不凈他嘴角的血痕。

他笑了,因為看到映在她冰藍淚目中的,是久違的灰黑眼眸、疏朗眉形、清臒面龐、蒼白容色。喘息的感覺、心痛的感覺、輕松的感覺和欣慰的感覺,雖然說不出來,但眼中的笑意,她會懂的。

“王君!王君!”她疊聲喚著他,求助似的回頭,卻發現紫玉已經不在樹梢。這麽多年,她習慣了依賴他、信任他,從沒想過他會在這樣的時候悄然離去。

“素雪!”一個深沈到滄桑的男音,令她猛地收回搜尋的目光。

“父親!”素雪一個激靈,向前一傾伏在潮崖王身上。那翼護的姿勢、堅定的目光,令天帝不禁動容。

“孩子,讓我看看他!也許,也許我能救他!”天帝伸出手去,卻被她驚怖的退後冷在那裏。

罷了,救不了了……他已然選定了這樣的結局,我又能怎麽樣呢?!他最後悲憫地看了一眼潮崖王,再度昂首時,已恢覆了至尊威儀。

“日神!”他振聲叫道。

殿門驟開,日神騰身而出,看看天帝又看看素雪,面色悲喜交加。

“招集所有神仙,速尋紫玉!”天帝目光一掃,眉峰聳動,周圍聚攏的神仙,仿佛從堅硬的理英石板中鉆出的一般。他們的面上仍寫著驚詫、疑惑甚至畏葸,可和五千年前一樣,齊齊行禮,肅肅稱是,然後定定看向天帝,和癱坐在地的素雪。

冰藍凍結,永不消退。她的神色平靜到令人膽寒,帶著溫婉幸福的微笑,凝視著懷中沈沈昏睡的潮崖王。他只是睡著了而已,就像從前一樣,呼吸輕淺平穩,神色安詳靜穆,沒有傷痛也沒有悲戚,不必憂心也毋須防備……除了,漸漸蔓延的冰冷和僵硬……

“素雪,回去吧!”天後走過來,輕輕拭去她幹涸的淚痕,卻無法將她的目光從他面上移開。

“我已經失去了王君,您還要對紫玉兄長趕盡殺絕嗎?!”她的聲音細若游絲,並未啟口,幽杳詭秘。水印灼光,擡首耀目,藍眸泣血,戾氣氤氳。

“我必須找他回來!”天帝面若平湖,聲聲如鐵。

他手中還握著潮崖的心啊!孩子你知道嗎?!是你最信任的人,要殺你最愛的人!潮崖現在命在旦夕,多耽擱一分,就會少一分救他的機會!我只想到潮崖放不下你,你回來的消息一旦傳出,必能引他現身,卻沒有料到他的傷如此嚴重,非要換心才可行動!

孤冥絕境之心,果然酷烈冷辣!紫玉,你終於還是敗了……

潮崖王感到深深的悲哀從那顆凝紫的心中緩緩溢出。他的魂魄正在升騰,遙望著軟弱不堪的肉體,也遙望著欲哭無淚的素雪。他也不知是該歡喜還是失望。紫玉將心交給了他,他也將心交給了紫玉。強大的力量,令他也有一瞬的迷失,如果再遲一點,恐怕那劍,就真的收不住了……

對紫玉而言,這抉擇也一樣艱難痛苦吧。他本是想要成全我和素雪的。如果他真要殺我,那夜在遙花臺就可以得手。素雪可以救我一次兩次,卻不可能救我千次萬次,況且她絕不會提防紫玉。

這樣,是最好的結局。我說了那麽多,終究還是說到你心裏了。她的《桃夭》變了,目光也變了,我的小公主……可以讓我放心離去了……

他的手,恰好觸碰到了披雲獸細膩的絨毛。披雲保持著雙尾貓的模樣,淌著淚,團臥在他身旁,漸漸不動了、冰冷了、消失了。

“素雪,你好……”潮崖王的微笑,在灰色的光點中蕩漾彌散。素雪凍結了時間,也凍結了華美精致的瓊觀殿,甚至凍結了愕然佇立的若幹神仙。

遙花臺那夜,這湛藍的結界曾經救了他一命。在他被眾神合力的劍光震落、即將墜地的一瞬,時光凝滯,華光閃現,氣浪沖疊,恍然消失。眾神愕然惶惑,天帝卻心思澄明。他成全了她,遣走他人,不了了之。

那次,明明是可以的!她將他送入冥府、伏在他胸口默默流淚,直到紫玉將她強行拉走。他在昏睡中蹙眉的樣子、淺笑的樣子……宛若從前……

可今天,沒有用了,註定的生離死別,隔了千百年,仍舊無可挽回地到來了。

“雪兒……”天帝的淚滴在她淩空抓握的手背,激起一陣顫抖。他心疼地俯下身,握住她冰冷僵直的玉指,像她小時候那樣,捧到面前,輕輕呵氣。

“天帝,請動手吧!”素雪呆滯的眼眸忽然一轉,犀利地盯著他,他不由得松了手。

“動手啊!“素雪霍然起身,搖晃了兩下,重新穩住的身形,高挑傲立。藍色的冰焰,如吞吐的蛇信,蒸騰起詭異的氣浪,模糊著她清秀的容顏、玲瓏的輪廓,唯有獰厲的目光,清晰可見、銳利可感。

“你是神我是妖!你殺我全族,為何偏偏留下我一個?!出手啊!如今涵通洞閉、恒沙漏毀、魔尊寂滅,我已毫無價值!你還猶豫什麽?!”她淒厲的喊聲響徹天宇,蕩然摧心。小仙散仙、宮女近侍,以及法力較弱的土神、玄穆仙、六公主、七公主等多位神仙,口吐鮮血,跪倒在地。

月神扶住面色蒼白的芹芝,猶豫著想上前勸阻。芹芝擺擺手,拭去嘴角血漬,二人慢慢退進正殿。芹芝背靠立柱盤膝坐下,月神一掌抵在他胸口,不由分說度進強勢內息。芹芝看著她閃耀的月印、高挑的眉梢、冷厲的目光、墨綠的瞳仁、微抿的雙唇以及紅潤的面頰,忽然笑起來。

終於回來了,我所熟悉的那個嬙兒。果然我還是沒有能力守護你,還是更習慣被你保護。

他邊笑邊伸出手撫捋她絲垂的長發。她的肩頭一聳,眉心更蹙,低低說了句“收懾心神,莫要玩笑”,雙頰卻燒得通紅。

“嬙兒,我沒事,你出去看看吧!”殿外喧囂一片,各色光劍映徹夜空,在殿內地板上投下青一道、紫一道的冷光。芹芝知道月神雖然身在內室,卻一直仔細傾聽外間動靜。還好,慘烈的哀嚎聲、紛雜的**聲中,沒有她和他的聲音。

“去吧!”他再次催促,強行運氣震開了她的手臂。

“你!”

就在她橫眉立目怒視芹芝的時候,“嘩啦”一聲巨響,殿門破碎,木板、琉璃、水晶殘片飛散開來,散了一地。日神在這些碎屑中掙紮了兩下,血,染紅了他華美的衣襟和英俊的面頰。

“長兄!”月神一把扶起他,在下一波氣浪襲來、摧毀墻壁之前,撤到了芹芝所在的遠角。

“如何?!”日神並未註意到她悄然變回的容貌,而是驚懼呆板地註視著殿門的方向。他緩緩伸手,顫抖地平指向前。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月神和芹芝看到了一團金光和一道藍光,糾纏絞鬥,難分彼此。

靜寂,靜寂中彌漫著血的氣息。熒光點點,為這場驚世之戰裝點起遍天星鬥。

“嬙兒,快去……幫父親……”日神頭一歪靠在她的肩膀,沈甸甸的鎧甲冰冷堅硬,硌得她鎖骨隱痛。她輕輕將日神放平。芹芝取出一粒紅色丹藥餵他服下,然後轉頭看看她。

“決定了嗎?”

她深深頷首,嘴角不自然地蠕動,卻沒有聲音,只是慢慢彎成了弦月的形狀。

“好!”芹芝也點了點頭,墨色的眼眸堅定而歡欣。他的笑,依舊是那麽溫柔,帶著鼓勵和寵溺的眷戀,目送她縱貫而出。

——雪兒,沒有想到,你的功力已經突破了化境!更沒有想到,你心中積蓄的痛苦、壓抑的憤恨,竟有如此之深如此之多!來吧,盡情發洩,盡力攻擊,用潮崖教你的招式,將我打倒在地!

——為什麽,為什麽你一味退縮躲閃、忍讓固守?我殺了這麽多仙友神君、至親良朋,你是天帝,怎麽還靜得下來?!我當然不敢殺你,可你並無顧慮,為何還不還手?是侮辱還是逗弄?!

——你比潮崖還要笨還要傻還要固執,茫茫人海,蕓蕓眾生,誰又能得到純粹的自由呢?既然明知是錯,何苦非要以身相殉?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平行線雖永不相交,卻可保持最近的距離,安然終老,相伴一生。

——為什麽我愛之人皆為我而死、為我所傷?他本是這世間最瀟灑最靜穆的男子,遇到了我,竟墮身成魔,萬劫不覆!他原是這世上最溫和最儒雅的男子,邂逅了我,竟泥足深陷,重蹈覆轍!我才是該死的那個人!求你,殺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