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玉嘶聲力竭，最後一聲吼，終於把孩子生出來了。

她脫力地躺在床上，喘了幾下，世界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安靜了片刻。她很快回過神，問接生婆：“男孩還是女孩？”

接生婆看看謝娘姨，遲疑地露出半拉笑，說：“男孩。”

白明玉似滿足地嘆了口氣，她也沒要求看孩子，在嬰兒斷斷續續的啼哭中，睡了過去。

醒來時，天色已暗。謝娘姨開了盞白燈，自己坐在小竹藤椅子上紮小孩鞋子。她眼神不好，戴了副老花眼鏡，頭還離針線鞋子老遠。

白明玉一動，她就發現了，放下手中活，回頭問她：“醒了？肚子餓不餓？給你熬了粥。”

白明玉折騰了一天一夜，確實饑腸轆轆。她一點頭，謝娘姨就像條忠實的老狗，搖頭晃腦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功夫，她托了只大漆盤回來，盤子裏盛放了一碗玉米粥和四樣小菜，分別是八寶菜、酸黃瓜、玫瑰腐乳和黃泥螺。

白明玉胃口極好，將粥和菜吃了個底朝天。她這才問：“孩子呢？抱過來我看看。”

謝娘姨就等她這句話，忙去一邊把孩子抱了過來。

白明玉是方圓臉，高鼻大眼。那孩子還只一團肉，但也是個大眼睛。看神情，依稀像她。

白明玉就著謝娘姨手，看了他一會兒，終於笑了。她說：“孩子挺像我。”

謝娘姨提了半天心，這才放下。

白明玉要自己抱孩子。她剛把孩子接過來，門外就起了一陣騷動。

門從外推開，一個瘦高條、臉色蒼白的女人闖了進來。她頭發淩亂，衣衫不整，腳上鞋子沒穿好，兩只腳跟都踏在鞋幫上。她手上也抱了個嬰兒，後面還跟著幾個傭人，一個個尖聲叫她。其中一個叫得特別響：“少奶奶，你剛生完，不能亂動啊！”

白明玉神色平靜地看著這女人，說：“嫂子，你這是幹麽？”

李嬌氣得眼珠子冒血，她說：“這話該我問你，怎麽你倒先問起我來？你真是越來越放肆了。在我家裏，竟敢明目張膽偷我的孩子？”

謝娘姨已關了房門，聽這話先不依，她聲色俱厲地呵斥：“李嬌，你這是和誰在說話？沒有我家姑娘，哪有你的今天？”

李嬌冷笑：“這話我打從進了這個家，就聽過太多遍，耳朵都生繭了。不錯，你家姑娘是幫過我娘家忙，使我父親免於破產，但我嫁給她哥哥，一命還一命，不欠你們白家什麽。她要做其它事，我和以前一樣，裝聾作啞。但她要偷我孩子，難道也要我不聞不問？”

謝娘姨根本不聽她說，仍舊罵她“忘恩負義”、“狼心狗肺”……

白明玉略微困惑地看看李嬌，又看看謝娘姨。她問李嬌：“嫂子，你把話說明白，別夾七夾八。到底怎麽回事？”

李嬌見她這樣，也糊塗了會兒。她說：“我不管是不是你吩咐人幹的。你懷裏那男孩，是我的孩子。我手裏這個，才是你生的。”

白明玉吃驚地看著她，簡直像在看《山海經》上的遠古怪獸。

謝娘姨迅即擋住了她的目光。她推李嬌：“你發什麽癡？快點出去，姑娘剛生了孩子，你別惹她生氣。”

李嬌當然不肯出去，一定要換回孩子。

謝娘姨身子肥碩，一頭撞到李嬌懷裏，險些把她撞倒。但李嬌心內憋著一股怨氣，步步不相讓。旁邊人上去拉人，雖然李嬌是主人，但他們都明白這家是誰撐起來的，況且李嬌一貫待人尖刻，遠不比白明玉親切和善，所以人人暗中偏幫謝娘姨。

李嬌竟被撞倒在地。她露出一臉痛苦神色。

謝娘姨吩咐：“把你們少奶奶擡到床上綁起來，讓她好好清醒會兒。”

李嬌忽舉起手上嬰兒，隔著眾人沖白明玉喊：“白明玉，這孩子你不要是不是？那我把她掐死，你別心疼！”

她的雙手真放在嬰兒脖子上。

適才吵吵鬧鬧的人們一下子鴉雀無聲。謝娘姨也嚇得變了臉色。

李嬌見自己控制了局面，得意起來，正要再說幾句厲害話，門重新打開，風風火火進來一個壯實的男人。他二話不說，就搶過李嬌手上嬰兒，交給謝娘姨，順手一巴掌，打在李嬌臉上。

李嬌瞪著自己丈夫，有點懵。

白懿德一副惡狠狠的流氓嘴臉：“你要掐死誰？你說，你要掐死誰！”

李嬌有點怕他，但一想到現在不爭，她就永遠失去了她的孩子，她又來了勁。她說：“你這個沒用的軟骨頭，成天吃妹妹的軟飯。你幫她幹了多少喪盡天良的事，現在連親生兒子也要送給她！”白懿德擼起袖子，要她住嘴，但她拼著受他拳打腳踢，也要說，“她以為她生兒子就能嫁給徐泰行了？逼走了盧悅，人家鄉下還有個結婚幾十年的正經老婆呢。趁早死了這條心……啊，啊……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白懿德打得手軟，他今天氣虛，本來不能再耍狠。李嬌一察覺他弱下來，就撲上去抱住他雙腿咬，又罵他沒出息。

白懿德往她背上抽了幾巴掌，罵她“潑婦”。

旁邊忽有人叫：“血！少奶奶流血了！”

李嬌往自己身下一看，果然褲子上有血跡，不知新舊。她又恨又怕，“哇”一聲大哭起來。

白懿德也慌了，轉著頭嚷嚷快去找大夫。

正鬧得不可開交，徐泰行來了。

屋裏吵鬧聲，像風扇關了開關，轉得越來越慢，終於靜止。

徐泰行四十出頭，一身長袍馬褂。他平頭整臉，樣子不出眾，服飾也平常。要相處久了，或天生別具慧眼，才能在這農民式的樸實外觀下，發現一種江湖人士的傲狠勁頭。

這位潮州幫商會會長，在外殺人越貨，不留情面；在內卻和風細雨，像是位好好先生。

白明玉不知道他在外面聽到了多少，她臉色憔悴，蒼白中泛出不健康的嫣紅，似乎慚愧。她勉強笑說：“你的事完了？今天倒早。”

謝娘姨突然跪倒在地，她哭說：“姑爺，這全是我一個人的錯。我知道姑娘想要兒子，就自作主張，瞞著她，把她的孩子和別人的換了。”

白明玉驚叫一聲，萬分悲痛地看著她：“謝媽媽，你怎麽……唉。”

一屋子人不知為什麽，都萬分羞愧。連李嬌也羞紅了臉。

徐泰行接過謝娘姨手中女嬰。女嬰皮膚雪白，眼睛溜圓。她被嚇著了，小貓一樣哭著。徐泰行和她碰了碰鼻子，搖著她，將她重新哄入睡眠。

他抱著孩子走到白明玉身邊，瞥了眼她懷裏的男嬰。

他雖是客人，但實際上等於主人了。屋子裏人都默默看著他，等他說話。

徐泰行開口了，他心情不錯：“阿德，你妹妹喜歡兒子，你這兒子，不如就送我當幹兒子吧。”

白懿德受寵若驚，笑說：“那可真是這小子的福氣。有你這靠山，他這輩子不愁吃穿了。”他暗中踢李嬌。李嬌敢怒不敢言，勉強說了句“謝謝”。

徐泰行“哈”了一聲，轉頭對白明玉說：“明玉，今天雙喜臨門。我一下子有了兩個孩子；我答應你的事，也可以做到了。”

白明玉惴惴問：“什麽事？”

徐泰行別有深意地看了白懿德一眼，轉身摟住白明玉，說：“我鄉下那人昨天晚上失足掉到池塘裏淹死了。我現在可以娶你為妻了。”

白明玉低下頭，暗暗捏緊了拳頭，看不出她的心情。

李嬌再次失去了血色。她近乎恐懼地偷看白懿德，發現他正沒事人一樣的傻樂著。她心裏不斷叫喊：“天啊，天啊……”她終於忍不住，失聲大叫起來。

謝娘姨這次幹脆利落地將她拖出房間，命人把她綁到床上，堵了嘴巴，再派個大夫來看看，還有沒有流血了。

他們離開房間時，聽到徐泰行不太滿意地對白懿德說：“你要好好管一管，像什麽樣子？”白懿德連聲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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