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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卷 滄桑洗塵世,潮間留真言 第1020章 論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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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人與禽獸無異,自會安於穴居,茹毛飲血,千年不移。可人學會了鉆木取火,學會了馴養牲畜,學會了耕種,變野物為黍稷稻麥。人更學會了伐木為居,織造麻絲,燒土為陶瓷。這一切看似源自人勝於禽獸之智,可這智背後卻是欲,想要免除饑渴、寒冷、疾病、猛獸和天災等等威脅,想要過得更好的欲望。”

說到這,李肆再小小一岔,開起了玩笑:“人未脫於禽獸時,說不定禽獸中也有犬儒,它們會將這欲指為貪婪,它們會說,咱們禽獸百萬年都是這麽過來的,禽獸只要活著就夠了,為何你們非要擺弄奇技淫巧,貪於口腹豪奢之欲?你們是要棄絕禽獸道統啊!滾!就這麽著,才有了人,而堅持道統的那些禽獸,依舊還是猴子狒狒之類。”

孩子們格格笑出了聲,李克載兩眼發花,心說父親你的話題已經飛出太陽系,直奔浩瀚銀河了。

李肆也意識到了偏題太遠,話頭又轉了回來:“自私為何被人下意識地歸為惡?就因為自私與貪婪常常混淆為一。古人雲,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西人公教也將貪婪列為原罪。以常論言,貪婪意為所欲超於所需,那麽到底這‘需’的界線在哪裏呢?如果只是溫飽得存,我們人又何異於禽獸,甚至就沒有人的存在了。”

“以我們天道所論中庸來看,自私不是問題,當欲超於需這條界線時,自私變作了貪婪,問題在這條界線上。”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註意這話裏的‘競’字,你們也看過但丁的《神曲》,裏面就講到,貪婪的本質是熱衷於通過金錢或權力,尋求超於他人的優越感。也就是說,貪婪之欲的本質是‘勝過他人’,因此這需的界線就不是固定不變的,而是強弱之分,是時刻變化的。即便都是茹毛飲血,人也會挑揀,分出優劣,即便都錦衣玉食,也各求高雅豪奢,以求勝於他人。”

“貪婪還只是‘求勝之心’的一面,另一面則是嫉妒,都可以用一個‘競’字概括,這也是自私的一部分,甚至是自私推著人世不斷演進的本因。”

“三代之世和古人世裏,人未近天,東西各居一隅,暫且不論。古人世為何能入今人世,就在於東西相近,人不再各居一隅。東西為何能相近?是因西人持勝人之心,被貪婪和妒忌推著,尋求東方的財富。”

“香料、絲綢、瓷器、茶葉,這是人之所需嗎?都是奢侈之物。靠著對奢侈之物的渴求,西人完成了大航海,發現了美洲,找到了金銀礦藏,然後來東方換這些奢侈物。有了金銀,尤其是白銀,銀錢之獅才在華夏有了意識,將原本的奢侈之物化作真正的財富,進而推著越來越多的商貨流動起來,人也漸漸有了自立之根。”

“我們將自私歸於惡,是因為自私帶來貪婪,可只看貪婪,也並非純是惡,甚至就人世之變而言,我們反而該褒揚貪婪。那麽到底是什麽原因,讓我們下意識地將貪婪歸結為惡,由此上溯,也將自私論為惡呢?”

“原因不在自私和貪婪本身,而在它們將人心引向害人得利的一面。剛才我們說到,人以天地萬物為外利,人之所以能成人,乃至人世不斷演進,是因為能以智以力近天道,不斷拓展這外利。但人又總有強弱之分,於是在人這個群體之內,又有了強者奪弱者之利為己用的格局。”

“如果將人整體視為包括人和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總括,那麽強者就如人一樣,將弱者當作天地萬物拓利。天道應於人,或者說天人合一,在此事上也能看到啊。”

說到這,李肆終於將話題從自私回歸人性,再返於人世:“人性為何覆雜呢?是因為它不是能用一個維度來衡量的東西,自私與無私,內利與外利,天與人,人與人,每一個維度都有左右極端。由這樣的人性所匯聚而起的人世,更是一個在諸多極端中不停動蕩著的群體。”

“在這種動蕩中,我們無法窺盡人世變遷的道理,我們得不出一個恒定不變的真理,可以完美地詮釋歷史,可以引領人世向一個清晰並且同樣完美的目標邁進。我們只能嘗試去找到一條大致接近的脈絡,然後用最精簡的話語來概括它,這就是我們的天人大義。”

“天人大義不是夢想,它只是告訴人世一個方向,如果遵循這樣的方向,在這個動蕩越加猛烈的人世演進大勢中,我們可以減少犯錯的機會,並且即便犯錯,我們還有補救的機會,不至於毀掉一切,從頭來過。”

李肆看向依舊茫然的李克載,問道:“今天我要說這麽多,這麽散,話題這麽大,其實還是要著落在我們英華這個國家身上,克載,剛才述及的人性和人世之說,應於國家,你有什麽心得。”

李克載沈吟片刻,試探著答道:“國家若是一個人,寰宇就是一個小村,那麽更重在自私而不是無私。更重在居強者位,奪弱者利。而以智近天道,化天地萬物為利這一面雖也不能忽視,但得利太慢。”

“只看國家自身的話,國家之內,又重無私。畢竟公利有限,人人相競,最終會成強者食盡弱者,奪公利為私,國家會從今人世退回古人世。”

這是實誠之言,比李肆一番讓人頭暈的玄論好理解,李肆點頭再問:“這兩層可以聯起來看,依此所言,公利還重在外利。若是外利已盡,或者力竭而再不能奪時,我華夏會如何?”

李克載躊躇,這話不好直接說,李肆道:“就算有千年王朝,也有興衰之變,衰時會怎樣呢?”

不等李克載回答,李明湀舉手道:“弱者的利沒了,就該再自天地萬物中取更多的利!”

李肆點頭,再道:“這就說到人以智近天道了,可這一條有問,人智是應於國家呢,還是應於整個人類呢?”

李明湀眨巴了好一陣眼睛,無奈地道:“如果是匠學(工程),該是應於國家,可如果是數學、物理、化學這些道學,好像是整個人類的事。”

英華工程學發達,大匠比比皆是,靠著這些大匠和他們建起的工坊,所寫的匠學著述,英華在鋼鐵冶煉、機械、酸堿化工、印染等行業上傲視寰宇。但也不得不承認,即便天道院一面自力更生,一面不斷引進歐洲科學家,可基礎科學依舊還在追趕歐洲,只在跟軍事有關的某些基礎學科領域有零星領先而已。而這些基礎科學是沒有國界的,如今這個時代,工程學也漸漸脫離了工匠經驗階段,越來越受基礎科學影響。

李肆微笑著再道:“除了人智,還有一些東西是今人世別於古人世的,將國家比作人的話,這些也是無私的體現。比如說……仁,今人世裏,國家待人以仁,此勢越來越明。”

“古人世裏,即便也有帝王求仁,那都是帝王之心,而不是國家之心。國家具文之法裏,殺人亦分幾等,株連不絕。而今人世裏,西人還立起各項具法,甚至建陪審團,不經審裁定罪就是非法,就是不義。而我英華也大興法治,破開了血脈,絕了株連,人不經法司審裁就無罪,就連我這個皇帝,也不能越過法司,隨意定人生死……”

話尾李肆有些話不由衷,他還是能隨意定人生死的,但就跟後宮侍婢並非法定屬於他一樣,這個權力也不是他名正言順能擁有的,他只能通過各種小動作去實現。而在安國院交由中廷和政事堂共管後,他搞小動作也更難了。當然,話又說回來,真有人值得讓李肆動殺心,事情也已大到不必他插手。

丟開這縷雜念,李肆再道:“不管是智還是仁,都讓步入今人世的國家漸漸相通,在此上,也有抑強扶弱,連成一體的一面。由此我們再看國家之內,人性自私一面,讓國家奪外利,取天地之利,人性無私一面,又興仁立德,維系一國為整體。但同時自私依舊推著國中強者掠食弱者,無私又有以眾淩寡,持道德取利害人的一面,這依然是一個動蕩之勢。”

由人性的動蕩之變到國家乃至整個人類的動蕩之變,李克載終於抓住了父親一大通散亂論述裏的要點:“那麽父親,這個動蕩之勢,到底要怎麽去把握呢?天人大義論的該只是我們如何在這動蕩之勢中守住根本,而不是此勢的脈絡。”

李肆欣然點頭,這些散亂論述都只是鋪墊,是他要談的正論下的各個要素,不將這些要素澄清,拿出來的東西就是空中樓閣。

“當年我登基時,將老師所著的《天人三論》放在後位,以示皇帝是半出世半入世,心倚天道。你也學我不立皇後,那我也就如老師一樣,給你的後位上也放一本書……”

李肆終於道出了他的正論題目:“這本書講的是國家乃至人世興衰的脈絡,國人都道我後知三百年,如果我不留下些什麽,怎能對得起這個半仙之名。”

見李克載兩眼圓瞪,像是以為自己要拿出什麽“洩露天機”之類了不得的東西,李肆再笑道:“我這本書不是匠學之作,照著去做就能成事的,甚至看懂之後,也改變不了太多東西。我只希望你能作一個智者,看清時勢之潮。他日你登基,依舊是一個手握實權的皇帝,只有看清時勢,才能清醒地決定如何運用你的權力。”

李克載凜然,如孩子那般跪坐下來,這是授業傳道,英華世風雖已大變,但在大事上,對父母、對師長,依舊要守古禮。

李肆道:“我這書叫……《論文明》,文明一詞,釋義眾多。《易經》曰‘見龍在田、天下文明’,《舜典》曰‘濬哲文明,溫恭允塞’,近世更多解以文治教化,與武略相對。我再加上仁,加上法,加上德,加上人世之智和人力之盛。囊括人世種種,為附義時,有華夏文明,歐人文明之分,也可總括為人之整體,為獨義時,與蠻夷相對……”

李肆道出“文明”一詞,想及剛才所述的那些片段,人性、自私、無私、公利、私利、國家、族群,乃至動蕩之勢,李克載心馳神搖,這就是天道啊。

太湖中,東山下,一座小小天廟立著,李衛如往日一般,拄著拐杖出了廟堂,來到廟後的一片小樹林,疏林錯落有致,很是靜雅,每株樹下都有一個小墳頭,用白玉石壘起,不顯陰森,就只覺得肅穆。

這是天廟料理的公墳,也以功德林稱呼,李衛清理著墳地中那些燒盡的香燭,枯萎的鮮花,和火盆中的祭灰。清理到角落一處墳地時,動作放得更柔了,眼中也彌散著濃濃的哀思,還夾雜著一絲惘然。不起眼的深黑大理石墳碑上,刻著“艾尹真之墓”幾字。

“就是這!”

“艾先生的墓在這啊,真是難找!”

“好簡樸……不,根本就是寒酸嘛!”

“寒酸!?華麗就是褻辱艾先生,艾先生一名就足以永留青史了!”

剛剛整理完,一個年輕的嗓音響起,接著一堆少年湧到墳前,嘰嘰喳喳議論起來。這些少年不過十五六歲,該是中學裏的學子,個個網巾儒衫,生氣勃勃。

李衛臉上本已升起一層怒意,可聽到後面的話,怒意消散了,就輕聲叱道:“這裏是功德林,不得喧嘩!”

學子們頓時收聲,先向李衛作揖,再向四周一個環揖,向被他們打擾了的魂靈致歉。

看著學子們張羅祭禮,李衛有些意外,胤禛死後,前來祭奠的人絡繹不絕,除了滿人親友外,也就是一些報界人士,很少見到學堂裏的年輕人,聽口音也不是滿人。

他忍不住問:“你們為什麽要祭奠艾先生?”

學子們都搖頭不已,覺得李衛這問題太蠢,守著艾先生的墓,卻不知道艾先生是什麽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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