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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菩提應道劫,太乙斬三屍 第917章 腐臭地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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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爾各答總督府裏,宋既繼續給李克載上課。

英華在天竺有兩層利,一層實在的,一層理論的,後者宋既說要看工商,而細談時,他卻又轉到了另一個大話題上。

“輪臺大勝後,朝堂在禦前熱議北伐事,陛下就問,我英華有沒有做好準備。大家吵了許久,然後發現,果然沒做好準備。”

宋既嘆道:“最要緊的一點,就是英華的經濟大策到底該走哪條路。若是北伐前沒議出個首尾,北伐後再拖上個大包袱,前路還不知有多坎坷。”

宋既說到的“經濟大策”正是這兩年國中各界正熱烈討論的話題,英華立國二十多年,東西交融,國民眼界也開了,新一代士子的思想也轉變了。以段國師的三代新論為基礎,英華現在也確立了“經濟為國家命脈”的理念。

可理念一致,方向卻有了差別。基於對英華國情和寰宇大勢的不同理解,以及不同立場的取舍,目前英華國內的“經濟學界”分化出三種思想,使得英華經濟大策正處於搖擺不定的狀態。

第一種思想強調“賣”,其實也就是把歐羅巴的晚期重商主義直接搬過來了,這種思想倡導多出口,少進口,通過貿易順差賺取金銀貨幣。這種思想在某種程度上跟舊時代王朝,金銀等於財富的思想相當接近,也是大多數非專業經濟人士的看法。

英華立國之後的經濟大策也基本以此為據,尤其是在推行金銀覆位制的信用貨幣之後,為了穩定金銀比價,增加存金量,不僅直接管理黃金生產,嚴控黃金消費,還在國際貿易上施行“入金出銀”的政策。

但這種思想只是在外貿上適用,國內問題就難以涵蓋到了,因此第二種思想強調“產”,認為國家不應把目光只盯在商業上,而該多放在生產上,財富不是金銀,而是產出的貨物。

第三種思想跟第一種思想唱反調,同時又是第二種思想的延伸。一些以段國師新三代論為武器重讀歷史的經濟學家就認為,買東西的欲望和能力才是真正的財富。產是為了賣,賣當然是為了買,讓國民想買而且買得起,這才是真正的財富。

嚴格說這三種思想並不對立,其實是重商主義的三個角度,都強調國家要更深入把控經濟環節,要對盡可能多的經濟活動進行管理。但這三個角度又分別涉足了外貿層面、產業布局和內需問題,內需這個概念更是一只腳踏進了後世所謂“古典經濟學”的範疇。

少數極端分子在這三個方向上都有過度發揮,例如以“賣”出發,主張由國家主控一切商業,或者以“產”出發,主張將工商全變為國有,以及由“買”出發,主張施行“藏富於民”、“國不與民爭利”這種“仁治”。

要麽國進民退,要麽國退民進,這類極端主張終究擺不上臺面,畢竟此時的主流思想已經澄清,國的一面是老虎,“民”的一面是獅子,不能讓誰獨占臺子。

“國家的經濟大策向哪個方向傾斜,哪個方向就能更得大利,才有這三方爭論,爭論背後就有三個階層,一層食利於外,當然主張多看外面,一層食利於內,以新興工商為主,當然要鼓吹產出,還有一層強調富民,又是墨儒兩派和經濟新學一幫人的訴求。”

宋既苦笑道:“這三派相爭,各自的嘴臉被描繪得頗為有趣。強調賣的被罵作資敵商貨,賣國求利,如前明晉商。強調產的被罵作黑心工坊,壓榨奴工,傷天害理。強調買的則被罵作豐亨豫大,重蹈宋時覆轍。”

李克載也笑了,三方都在一根葫蘆藤上,卻非要把對方踩下去,不過三個方向如何排序,還真是決定了得利的多少,大家當然要爭個面紅耳赤。

就英華立國這二十三年來看,經濟大策的確有所偏重。最初是傾向賣的一面,殖民擴充和外戰就是為此服務,蒸汽機出現後,國策開始向產的一面靠攏,對工業的扶持越來越明顯。而“買”的一面,老實來說,國策一直是以“不生亂”為原則,註重維護底限,並未主動在富民之事上下大功夫。

這並不是說英華國民生計較之前清時代沒什麽改善,實際上改善很大。降低了人均賦稅,整理了地方基層架構,拓寬了謀生門路,有了相對的公平正義,還在教育和醫療上有改天換日般的提升。

二十多年下來,貧苦階層已不再像前清時代那樣,日子過得喘不過氣來,遇上點天災人禍就要破家,但貧苦的帽子依舊沒有丟掉,還是得算計著柴米油鹽。真正翻身得富貴的是那些舍命上戰場的軍人、接受新事物新知識的讀書人以及敢於在工商和殖民浪潮中冒險的弄潮兒,還有願意離鄉背井去海外或者塞外過新生活的移民。

李克載認為,不管是從英華的立國大義出發,還是從經濟學出發,第三種思想才該是未來的方向,讓國民都想買東西而且能買到東西,也就是富民,富民才能強國。

宋既對李克載的認識深感欣慰,但又提醒李克載,這條路需要足夠的基礎,他解釋道:“富民這個方向沒問題,怎麽富就是大問題,直接給錢給東西嗎?該給誰,給多少,公平問題就會冒出來,爭不出個是非。如果是自己掙出富貴的,那就沒問題了,所以富民問題也可以跟就業問題綁在一起看,而就業問題呢,就要用段國師所著的三代新論來看。”

李克載也明白這個問題的關鍵。地是有限的,打理土地的人口也將是有限的,而人口一直增長,就業只能指望工商,同樣,掙富貴也只能看工商。

宋既再提到一件事:“天道院的農事所一直在搞育種增產的研究,最近有人提出了腐磷論,田產若是進一步增高,農業人口還會繼續下降。”

這事在國中影響很大,李克載也有所耳聞。盡管還未得到事實驗證,但這個立論卻很鼓舞人心。農事院的專家從歐羅巴那學來了腐質論,而墳堆上生“鬼火”其實是磷光這事也有了認識。有聯想力豐富的專家把這兩件事湊在一起,由“腐骨生磷”這個現象推導出磷也是腐質之一,專家們正在探索以磷助農田增產的路子。

若幹年後,英華科學界搞明白了腐質論是錯誤的,“以磷代腐”的實質是礦質論,才無比慶幸先輩們的歪打正著,化肥起源於“鬼火”,這也成為科學史上最有名的誤會之一。

“富民和就業是合二為一的問題,也只有工商才能容下更多人口,才能容國民去掙富貴,但是工商要怎麽容下越來越多的人口呢?”

宋既終於轉回到正題上,“好比造房子,舊時的宅院是平攤的,同樣方圓之地,要容下更多人就得造樓。工商也是一樣,一道工算一層樓,工越多,樓越高,容的人就越多。”

“就像我手裏的韶州竹紙,一張紙背後帶起了一串工事:提升產量,降低成本的蒸汽機、漂白的白礬、熏香的香料、印欄頭欄尾的染料、包裝的油布和黃麻、運送到貨站市集的車船,甚至為招攬大宗買賣打廣告而養起的報紙。每一個環節都成了一個行當,容下了無數人求活求富貴。”

說到這,李克載總算能明白,為何在那次禦前會議上,父皇問起是否作好北伐的準備了,大家都覺得心裏沒底。

宋既作了更詳細的解說,當日大家鼓噪著北伐,被皇帝一句“準備好了嗎?”給歪樓到了探討英華未來三十年乃至百年的經濟發展戰略。

英華還沒準備好,就是因為走過前二十年粗糙的重商主義道路後,現在迫切需要確定一條脈絡清晰的發展方向。就長遠而言,是緊貼英華的立國大義,要國民能得幸福,要富民強國。就短期而言,則是覆北方之後,至少六七千萬人口得被英華有效地消化掉,而不是長成一團膿肉。

現在北方還被滿清統治著,英華的商貨乃至資本還沒有深入下去,一旦覆了中原,南北再無海關,商貨資本來往自由,受這雙重洗刷,小農和小作坊失業者不知幾許,加上原本的閑餘人口,粗略估算怎麽也得上千萬。

上千萬人是什麽概念?整個孟加拉再加上暹羅……只是移民可解決不了問題,這就需要英華自身的工商體系,以及推動北方自成的工商體系來消化。

可英華的工商體系已經足夠成熟了嗎?

顯然沒有,用蒸汽機的作坊還是少數,雇傭上千人的工場也只集中在少數大城市。國內工商對金融資本的吸引力還不足,海外事業更受青睞。甚至具體到人工上,國內工商對人工的需求雖旺,卻還未旺到不擇饑渴的地步。之前出臺了更嚴苛的禁奴禁不義工契法令,沒有遭到太大抵觸,就可以從另一個側面印證這一點。

拿宋既的樓論來形容,國內工商,尤其是工業的樓層還不夠高,容納能力有限。國庫收入的構成也很清晰地作了說明,聖道二十三年,國庫收入一億九千萬,其中關稅、商稅、契稅、殖民特許費等流通領域的收入占了百分之六十,工業方面的公司稅和銷售稅僅僅百分之二十出頭,這裏面還包括國有大型鋼鐵、造船和機械公司的貢獻。

接著宋既談的問題,即便是在經濟學上有相當造詣的李克載也兩眼發暈:產業升級和產業布局。

“當日禦前會議,實際在談英華百年大計。首要一點就是納農入廓,把束縛於田地的人口吸納到城鎮裏來,由城鎮裏的工商接收。在此之下的工商類別分布,就是重造一番布局,沿著江河以及未來搭起的直道乃至鐵道,建起一條條由工商高樓匯成的血脈。”

“嶺南已被定為冶鐵、機械為主的大區,江南被定為紡織和各類日常商貨的大區,兩條線交叉輻射湖廣,同時陜甘和北方作為流通之門,向更北和更西輸送商貨,這是當日議定的大略布局。”

這一番解說僅僅只是背景,李克載拉回到主題:“孟加拉乃至天竺,在這百年大計裏起什麽作用?”

宋既道:“工商事就意味著起起落落,不管是國家來作這布局,還是任由工商自長,都會有盈缺之患。前幾年各行各業都有大成功的,每年都帶起一股風潮。尤其是原料來自田地裏的行業,跟風時都種一類作物,一旦商貨濫市,原料賣不出去,就全爛在地裏。同時有些行業產需不穩,今年供不應求,明年可能就無人問津了。來來回回,難以積澱。不僅傷及農人,還讓產業受損,高樓當然建不起來。”

“建高樓更關鍵一點還在於讓工商能得足夠多的利,這樣他們才能做大,做大了才能雇更多的人,撐起更高的樓。而在國內,因大義所在,不可能盤剝國人太多,就只能向外求更多利。”

他雙手一抱:“除了國家照拂外,如果能攔水建壩,蓄起一座水庫,盈時放水,缺時蓄水,河流就能始終平穩,天竺就是這樣一座水庫……”

宋既舉手虛提:“我們以關稅為閘門,控制天竺商貨的進出,國中工商就能榨取到更多的利,風險也能轉嫁給天竺。目前在孟加拉,已選中了染料、黃麻和甘蔗等作物作為國中原料的水庫,未來還要試點棉田和茶園,補充嶺南和江南因轉產而出現的原料空缺。”

“原料之外,我們還會在天竺打壓當地的工坊產業,讓天竺又成為我們絲綢、棉布、瓷器乃至機械雜物商貨的傾銷地,成為英華商貨的水庫。總之有這麽一座水庫在,我們國中的產業在盈缺之間就有充裕的緩沖。”

李克載點頭,這不就是在暹羅所行的策略麽?暹羅已淪為英華的稻米和木材產地,自身雖發展了一些工業,卻都是稻米和木材的粗加工,類似米糖、家具和木器這樣的再加工商貨又從國內返銷給暹羅。

也就是說,天竺就是要當悲催的墊腳石,為英華產業升級貢獻血汗。

想到暹羅,李克載又發現了不同,暹羅雖不是英華的殖民地,卻已經被英華資本深深滲透,在南京上市的南洋米業公司有暹羅數萬頃良田,而暹羅王室居然還是第三大股東。這麽多年裏,暹羅因英華米價動蕩而出的亂子可不少,英華米價跌了,暹羅稻農破家,英華米價漲了,暹羅米全湧去英華,暹羅國內米價暴漲。英華為穩定暹羅,每次都“慷慨”地伸出援助之手,以補貼或者大單吃進的方式平抑或提升米價。

為何對暹羅要刻意照顧?

宋既道:“這就不止是工商的問題了,暹羅和安南,是英華掌控南洋的兩處根基,扶持這兩國俯瞰南洋各國,自然不能亂了這根基。而天竺則是東西方相匯之門,天竺也很大,自有特點,受得住這般壓榨。”

受得住壓榨……說這話時宋既一點也不臉紅,看來他到孟加拉,就是盤算著能在這挖多深的水庫。

見李克載有些糾結,宋既搖頭道:“別忘了段國師的以真窺道,不客氣地說,天竺換我們當家,大多數當地人說不定還比以前能過得好一些。假設財富是有定數的,我們在天竺劫掠的也是有錢人的財富,這裏的窮人基本都是首陀羅和賤民,他們窮得只剩下一口氣。”

首陀羅乃至賤民……

李克載回想起這些日子來所接觸的天竺人,忽然覺得,這裏風物雖跟華夏迥異,卻有什麽東西跟華夏隱隱契合,那東西不敢去深想,酸澀到極點。

宋既也在嘆氣:“天竺這裏,彌散著一股沈腐了千年的臭氣……”

古林格姆縣,鐘上位煩躁地出了府邸,想出去透透氣,可一出門,一股幾乎能與茅廁媲美的腐氣就撲面而來,他趕緊捏著鼻子呸呸吐著,心頭更是郁悶不已。

之前他和算師討論之後,覺得在這裏買地置產,辦靛藍黃麻種植園比承包柴明達爾更有前途,可方武顯然對種田沒興趣,大家意見不合,還吵了一架。

沒有方武的支持,鐘上位想單幹是不可能的,只好定下心來,給方武當明面上的縣官,背地裏的狗頭軍師。

他們初來乍到,不少地頭蛇都還在觀望風色,諸事推諉,一個堅決不認他們柴明達爾權的剎帝力大地主更成了他們的民意領袖。今天方武帶著剛募來的一幫土兵找那大地主的麻煩了,鐘上位不敢去混那種場面,準備趁空“巡視”一下這座小縣城。

出門就遭毒氣襲擊,鐘上位掃視滿地爛泥的“街道”,以及歪歪扭扭破爛土屋湊起來的縣城,心說當初他帶人到珊瑚州搭起的臨時窩棚也比這順眼,這天竺人幾千年都活到狗身上了麽?

一邊擡眼望著,一邊小心朝前走,啪嘰一聲,踩進一堆深深爛泥裏,不對……噴薄而起的臭氣幾乎薰翻了鐘上位,這是牛屎啊!這條爛泥街道莫不成就是屎尿鋪成的?

鐘上位惡心得臉肉綻放,拔腳出了屎堆,正要繞道撤退,啪嗒啪嗒腳步聲如潮,由遠及近。

片刻間,方武、牛寶成帶著一幫手下跌跌撞撞奔了過來,邊跑還邊喊:“快進去!天竺人反了!”

募來的土兵一個沒見著,方武身後追著成百上千的天竺人,揮著鋤頭砍頭棍棒一類的武器,嘰裏呱啦不知道在叫罵著什麽。

鐘上位是從大風大浪裏過來的,倒沒太慌張,反正院門就在不遠處,“縣衙”近似一座小堡壘,墻高壁厚,有火器在手,擋擋亂民該沒問題。

他鎮定地轉身邁步,啪嘰……

這下不是一只腳,而是腳一滑,一張臉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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