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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 七彩繽紛競,高歌淺吟迷 第803章 南洲記:禍不單行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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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徐王氏身上發洩,另外幾個礦工受不了女人的嘶喊呻吟聲,朝著還在叫罵的徐福槍砸腳踢。

這通發洩太過爽快,以至於他們都忘掉了遮掩動靜,當第四個人壓到徐王氏身上時,農人們追了過來。

胡喜最先完事,最先察覺,搶先溜掉了。礦工護衛有槍,但訓練不精,兩腿正軟,殺傷了兩個農人後,反而激起了農人更大的憤怒,如之前那些生番一般,被盡數毆死。珊瑚州的大地,第一次躺下了因內鬥而亡的華人屍體。

接下來的事情有如海上的風潮,瞬間湧起沖天巨浪。

“殺了胡喜!”

徐福扛著火槍,帶著農人們湧到碼頭理論,要方武交出胡喜。徐王氏本要自盡,卻被他攔住了。以他看來,此番他要豁出命來,為自己和媳婦討這個公道。討得回來再說,討不回來,他們夫婦就埋骨這海外之地算了。

其他農人也都心有戚戚,不辦了胡喜,他們就要成了礦工乃至鏢師魚肉的對象,此時珊瑚州的一頃田已根本不值得留戀,他們要護住的是自己的自由和命運。

方武朝農人咆哮道:“辦不辦,怎麽辦,都有國法!怎能讓你們開口就決了一人生死?你們還殺了人,也得等著法辦!”

他當然萬分痛恨胡喜,可就這麽把胡喜交給民人處置卻是萬萬不能。如他所言,總得按國法來辦吧。

“他們就是一夥的!”

有農人憤怒地道,徐福還帶著點希冀地看向熟識的方武,可看到的只是憎惡,極度的憎惡,於是他的臉色也漸漸與之同步。

“再沖就開槍了!”

農人們不再理他,就要沖進去抓人,方武一聲令下,十來個鏢師聚陣而列,舉槍相對。

靠這點人本是頂不住的,可礦場那邊,得知兄弟被人殺了,礦工們也都趕了過來,找農人討兇手,接著農人們不分男女也都湧了過來,整個珊瑚州的人口都聚在了碼頭處,針鋒相對,劍拔弩張。

“鐘總司!鐘老爺!你得出面說說話啊!”

掌櫃夥計們擁到鐘上位屋子裏,幾乎是跪地哭求著。

“老李、老王……老天爺,你倒是說說話啊!”

鐘上位兩眼發直,汗水如雨點般從額頭落下,他哪裏敢出面說話,他出面能說什麽話?一邊是農人,一邊是礦工,已經死了人,仇恨再難化解。而兩邊勢均力敵,得罪哪邊都不討好。

“不管了!愛鬧什麽隨便!讓方武看好糧庫,咱們就在碼頭守著船,等他們鬧到天老地荒!”

最後鐘上位一咬牙,豁出去了。

“船!船來了!”

見鐘上位都絕望了,掌櫃夥計們正六神無主,碼頭處傳來呼聲,接著鐘聲也悠悠響起。

不僅鐘上位這邊一蹦而起,瞬間滿面紅光,正爭執不下,即將動手的人群也消停了。

但鐘上位很快又癱了下去,臉色轉為青黑。

來的是一艘加了槳輪的舢板,來自仙洲探險公司。他們的船在南洲東北外海觸礁,千辛萬苦才駛到珊瑚州來。

這只是仙洲公司的壞消息,而來人帶來了關於珊瑚州的壞消息。

王之彥的船的確沈了,在爪哇北面出的事,王之彥本人倒是沒事,但一時半會再沒辦法到珊瑚州來。從六月末到現在,爪哇一帶起了風暴,為十多年來南洋所未見,不知這股風暴的底細,南洲各公司領地的船都不敢再貿然出洋。

仙洲公司仗著熟悉海路,還想把南洲東南的萬裏大島探查清楚,因此冒險出海。而王之彥也委托他們附帶一些物資,同時轉告珊瑚州,讓鐘上位和李順安心等待。在王之彥看來,珊瑚州有糧食,又在產礦,沒什麽問題。

結果仙洲公司的船也出了事,這似乎是沾上了珊瑚州的黴氣。

聽到至少三個月乃至更久才能回去,方武也有了癱軟在地的沖動。眼前農人和礦工都鬧成這個樣子了,接下來的日子該怎麽辦!?

“怎麽能亂成這個樣子?國法呢?大義呢?生番?你們真以為這地方有千百生番?說不定你們前後殺的兩撥,就是這方圓萬裏內所有的生番。”

當仙洲公司的幸存者得知珊瑚州現狀時,無比吃驚,而提到的生番狀況,又讓鐘上位和方武松了口氣。幸存者裏還有郎中,聽說李順的病況,拍胸脯說他們熟悉這情形,還有對癥的藥物,管保讓李順好起來,鐘方兩人就覺得終究不是倒黴到家,這艘船還是帶來了好消息。

至於仙洲公司對珊瑚州現況的不解,兩人都覺有些羞愧,避開了這個話題。

也就是再等三個月的事,心裏有了底,鐘上位和方武也覺稍稍好受了些。

可一顆心剛這麽勉強擱住,就聽轟的一聲巨響,大地都在微微搖晃。

“總司!不好了!胡……胡喜連著自己,一起炸了糧庫!”

片刻後,掌櫃沖進來,涕淚縱橫,語無倫次地喊著,兩人如被槍彈貫胸而過,急急奔到外面,正見大火裹住了糧庫,巨大的煙柱直沖雲霄。

“完……完了……”

鐘上位一屁股坐在地上,渾身都沒了力氣。

方武則是已癡呆了,他直直看著已被烈火吞沒的糧庫,目光似乎穿透了煙塵,更倒轉了時光,看到胡喜正失聲大叫著,不知是哭還是笑,點燃了庫房中的火藥,連帶自己和庫房裏的糧食一同化為灰燼。

“完了!全完了!”

胡喜該是這麽呼喊著,喊聲也在方武耳邊轉著。這人該是以為公司的船到了,他也要接受國法制裁。本就因美夢破滅而內心燥亂,再造出罪孽,又聽了來船的消息,不及細問,內心就徹底崩潰了。

而他這麽一崩潰,卻拉著珊瑚州所有人都上了路,糧食,糧食沒了……剩下幾個月該怎麽辦?

“我給錢!一萬兩……十萬兩!送我到崇州去!”

鐘上位稍稍情形,朝方武尖叫著。

“鐘老爺,現實點吧……”

方武搖頭,崇州在北面幾千裏外,根本沒人從陸路走過。

“現實點……對,我也要現實點。”

這句話也點醒了方武自己,臉色變幻了好一陣,方武面目驟然沈凝下來,對鐘上位道:“鐘老爺,現在只有靠我們自己了。”

聽到方武把“我們”二字咬得份外重,鐘上位一個激靈,忽然感覺眼前這人,氣質隱隱像了早年的楊春。

方武道:“農人家中還有糧食種子,聚起來也是不小的數目,若是任礦工去搶了奪了……”

鐘上位呆了好一陣,訥訥道:“咱們奪了農人的糧種,籠絡礦工,再壓著農人去狩獵捕魚。若是農人不聽,就讓礦工去整治……”

似乎被自己所描述的前景嚇住,他打了個哆嗦:“這可是國法不容啊,到時回去了怎麽辦?”

方武臉色狠厲地道:“先要活著,才能回去!”

他再加重了語氣:“鐘老爺,什麽國法,什麽公司的規矩,現在就別談了……”

話未盡,意思鐘上位卻聽出來了,某處的天性從心底深處翻騰出來,鐘上位諂諂地一笑,“是是,咱們攜手,共渡難關。”

鐘上位也將“咱們”二字咬得很重,方武滿意地點點頭。

兩人再轉頭看向茫然失措的礦工和農人們,都如看鞭子下的羊群。

接下來的幾天,方武儼然成了珊瑚州的實質統治者,而鐘上位則是狗頭軍師,開始謀劃著將礦工變為狗腿子,奴役農人的大計。

“方鏢頭,這裏是朝廷的土地,我們都是皇上的子民,你真不怕王法,真不怕被千刀萬剮!?”

徐福等院事領著農人們聚眾反抗,被方武統領著礦工和鏢師抓了來,要當典型整治。

徐福怒聲斥責,方武心中晃蕩,臉上卻不為所動:“這裏我……”

他看了看一邊縮著脖子的鐘上位,改口道:“我和鐘老爺就是官府,我們的話就是王法!”

終究心裏發虛,方武再補充道:“眼下情況特殊,為了大家,我們不得不如此。”

鐘上位插嘴道:“你們能不能別鬧了?為了大夥都能活命,把種子交出來?”

徐福鄙夷道:“讓你們來定怎麽分?那我們怕是再落不到一口吃的。”

鏗鏘一聲,方武拔出長刀,不耐煩地道:“現在不是吵嘴的時候,你嫌你脖子硬,就再頂下去!”

想到幾次尋死都被自己攔下來的媳婦,之後怕是怎麽也攔不住,徐福也絕了生機:“我點了頭,也只定得了我家中的糧食,你們想當土皇帝,是存了心要殺我的,說什麽還有用麽?”

方武咬牙著牙,刀口就在徐福脖子上比劃,終究沒硬下心,求助似的看向鐘上位。這一刀下去,未來就真沒退路了。

鐘上位吞著唾沫,他哪裏願面對這種抉擇呢。可不整治順了農人,又怎麽奪得了糧食?沒了糧食,剩下幾個月怎麽辦?難道真要殺盡了農人,才能辦到這事?

殺一個罪小一些吧……

鐘上位內心嘀咕著,眼一閉,就要點頭,那一刻,他覺得真是萬分痛苦,他是絕不願再這鬼地方當土皇帝的。

方武見鐘上位定了心志,長刀高舉,卻還吞著唾沫,目光也變幻不定。

周圍數百人裏,礦工、農人和鏢師們也都呆呆地看住了方武的刀,都清楚,這一刀下去,珊瑚州再不是朝廷之地,他們的未來也都將陷入更不可測的黑暗之中。

鐺……鐺……

“船!大船!還是……還是……”

瞭望失聲喊著,不知是哭還是笑地高喊著。

八月十七日,一艘身形修長優雅,船帆高揚的大船出現在珊瑚州海面,桅頂飄揚著的火紅旗幟上,金黃雙身團龍張牙舞爪,作勢欲飛。

方武手中的刀當啷墜地,人也軟在了地上,周圍數百人也是同樣的感覺。

“一定是夢……”

鐘上位卻啪啪拍著自己的臉頰,想要把自己喚醒。

第十五卷 七彩繽紛競,高歌淺吟迷 第806章 南洲記:老天爺一定是在玩我

這明顯是艘戰艦,兩千料的巡洋艦,紅黑條紋塗裝的艦身格外醒目。

一定是假的!這戰艦還是從南面來的,怎麽可能!?

直到戰艦放下來的舢板靠岸前,鐘上位都還覺得這是夢。

一個肩上頂著金燦燦龍紋章的藍衣軍官出現在眼前,捏著下巴道:“喲……好盛大的歡迎儀式”,接著這個三十來歲,皮膚黝黑的軍官看住鐘上位,端詳了半天,不確定地道:“鐘……鐘老爺?”

鐘上位神志恍惚,艱辛地問:“大人是……”

那軍官咧嘴一笑:“我是魯漢陜,鐘老爺想必是記不得當年鳳田村礦場裏的魯三仔了。”

鐘上位一個激靈,終於醒了,本已潰決的心志重新凝聚,化作淚水,轟然噴湧,他沖上前一把抱住軍官的大腿,嗷嗷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叫道:“魯將軍啊,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下輩子我做牛做馬也要報這番大恩大德啊啊……”

“果然是鐘老爺……當年在鳳田村抱著陛下的腿懇求幫忙造炮時,就是這個德行。”

魯漢陜壓住一腳踹開這個正往自己腿上揩鼻涕的胖子的沖動,發出了深深的感慨,海外萬裏之遙,居然遇見了“故知”,老天爺還真是有趣。

“不過說到什麽大恩大德……”

看向明顯分作兩方對峙的人群,尤其是一副劊子手模樣的方武,以及受刑的徐福,魯漢陜皺眉道:“這裏是珊瑚州吧,你們又是在演哪一出呢?”

另一個五十出頭的便衣男子現身,掃視兩方人馬,再看向正跪在地上,一副百味雜陳,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方武,還有那像是喜極而泣的徐福,嘆道:“我看這珊瑚州是失了大義,沒了國法,我們藍家的理州也出過這種亂子,具體什麽事倒是其次。”

魯漢陜嘆道:“果然如此,咱們在朗州也看到了一些亂相。怪不得陛下就說,海外墾殖之事沒有這麽簡單,朝廷不能完全放手不管。”

他再對鐘上位道:“別謝我了,鐘老爺你該謝的是皇帝陛下,若不是陛下聖心高遠,有此謀劃,我跟鼎元兄也不會適逢其會,出現在這珊瑚州。”

鐘上位和方武等人還以為這只是場面話,可魯漢陜再粗粗解說,眾人才覺追根溯源,還真是皇帝救了他們。

轉任南洋艦隊總領的魯漢陜為何會出現在珊瑚州,而且戰艦還是從南面來的?

直接原因是,蕭勝為海軍梳理了新的發展戰略,宗旨是“布局寰宇之東”,也就是圈地。從聖道十五年起,海軍四個艦隊都要圈定自己的勢力範圍,同時針對各自的地盤,推行作訓一體制。

新戰略下的具體細節自是繁雜難述,而其中一條就是海軍戰艦主官遷轉的資歷裏,新加了“巡行海疆”這一項。籠統地說,不管在哪個艦隊,要當艦長,就得有隨艦遠航海疆極域的經歷。

大洋是去東洲,北洋是去極北冰海,西洋是去歐羅巴,南洋麽……因為魯漢陜胃口大,把南洲也劃入南洋艦隊範圍,因此巡行南洲就成了戰艦主官的必備資歷。此次魯漢陜是身先士卒作表率,駕著巡洋艦環繞南洲,才從南面到了珊瑚州。

蕭勝之所以能推行新戰略,卻源於他不僅從皇帝那分到了額外的預算,更獲知了英華未來中長期的海陸戰略,就此有了底氣,鋪開大攤子搞四洋開花。

而就皇帝乃至英華一國而言,關註海軍卻不止是軍事上的,更是軍政甚至科學等幾面都相關。魯漢陜的座艦上不僅有藍鼎元這個暫時供職於中書省,為殖民事務作調查和顧問的民間人士,還有來自農部,調查作物的研究者,來自樞密院,調查地理環境的情報人士以及來自商部,調查戰略資源和國家之利的官員,甚至還有來自欽天監的天文學者,要看看南半球的天文星相是怎麽回事。

也就是說,魯漢陜這環南洲之行,承載著國家諸多研究課題。而探查南洲各公司托管地狀況又是中書省更直接的巡視委托,這也符合海軍的利益。

蕭勝推行的海軍新戰略裏,珊瑚州這一類海外公司領地有著很重要的戰略意義,海軍依托這些領地,才能牢牢控制住相應的海疆。因此海軍正要求各托管地加強港口建設,設立針對海軍的維修和補給庫。當然,海軍的回報就是定期巡視,代為聯絡,甚至官兵靠岸消費都有助於托管地的經濟發展。

“將軍啊,現在哪想得了那麽多,咱們只想著回去……”

鐘上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著苦,聽明白了珊瑚州的現狀,特別是糧食沒了,魯漢陜攤手道:“我還指望在珊瑚州補充糧食呢,船上糧倉早空了。”

珊瑚州之所以鬧成這個樣子,鐘上位和方武搖身變作土皇帝,操縱鏢師和礦工要壓榨農人,而農人不甘被奴役,聚眾相抗,全都是因為沒了糧食。對十幾人的探險隊來說,茹毛飲血都能熬下來,可五六百號人要在這荒野過三個月乃至更久,糧食就是一切。失去糧食而造成的巨大恐慌,讓珊瑚州原本還勉強維系著的正常秩序驟然瓦解。

聽到魯漢陜說海軍也沒糧食,鐘上位和方武,以及作為農人代表,一同被魯漢陜召見的徐福心中一冷,詭異的是,他們卻已不覺得有多可怕,甚至已不把這事看得太重,只覺遺憾,並未再度陷入恐慌。

魯漢陜這位海軍中將帶來了更重要的東西……秩序,以皇帝之名,祖國大義,以及軍隊的權威而立起來的秩序,而這秩序在鐘上位等人心中本已轟然垮塌。

“沒了糧食,不想著互幫互助,卻自相殘殺!?珊瑚州又不是翰海荒漠,海裏有魚,陸上有鳥獸。實在不行,朝陸地深處行去,抓那些兩腳獸也能果腹!看看你們卻幹了些什麽!?你們還是我英華國民麽?藍某真是恥於稱你們為同胞!”

“你們仙洲公司不是很了解珊瑚州麽?為什麽不站出來說話,把大家擰成一股繩?”

藍鼎元氣憤地訓斥著,鐘上位、方武以及在混亂中置身事外,作壁上觀的仙洲公司探險者們都耷拉著腦袋,不敢言語,他們心中本是極愧。

“青天大老爺,我要投告鐘老爺和方鏢頭他們逼壓良民,草菅人命!”

徐福昂首挺胸,底氣十足,朝廷主持公道來了,壞人就得付出代價!

鐘上位不服,反過來指責農人只想埋頭過自己的日子,根本不為珊瑚州整體著想,他特別例舉了農人拒絕領槍防備生番的事。

礦工的代表也不服,說農人罔顧國法,草菅人命。礦工是侵犯了徐福的媳婦,為什麽不經審訊定罪,就直接毆死?由此又說到糧庫被燒後,農人自己趕緊護住了糧種子,一粒也不願往外拿,是不是抱定了坐看其他人餓死的心思?你要護獨食,不給別人活路,就別埋怨遭了禍害。

徐福當然要指責礦工暴戾跋扈,胡作非為,而礦工代表卻咬牙流淚,說他們礦工從一開始就不被信任,不管是鐘總司,還是方鏢頭,或者是農人,都當他們是潛在的惡人。既對他們抱著如此偏見,那也怪不得礦工以惡報惡。

兩邊已有了血仇,自是相爭不下,鐘上位聽得心驚膽戰,不知自己要被定什麽罪,趕緊扯上了方武,說他是被方武脅迫。方武差點沒氣昏過去,自己倒是有這個心,可還沒付諸於行動,你鐘老爺自己就貼上來當狗頭軍師了啊,於是方武又跟鐘上位吵了起來。

仙洲公司的人沒多解釋,就朝魯漢陜等人聳肩,意思很明白,亂成這樣,他們這幾個外人又沒什麽威望,有威望的李順還臥病在床,當然沒辦法摻和。

秩序恢覆了,大家就攀上這秩序,開始為自己討公道。很顯然,珊瑚州最缺的不是糧食,而是大家心中的公道。

藍鼎元感慨道:“各方都不信任,當然擰不成一股繩,當然要自相殘殺。”

魯漢陜問:“那這信任,到底是怎麽丟了的呢?幾百人漂洋過海,到這萬裏之遙的異鄉,相互間本該有很深的信任才對吧。”

礦工,農人,殖民公司……

藍鼎元嘆道:“大利絕了,信任自然就丟了。”

珊瑚州的大利就是銅礦,而銅礦沒了,指望眼前大利的殖民公司和礦工們,自然就跟指望長遠之利的農人再湊不到一起。

魯漢陜點頭:“老想著暴利,一旦事有不濟,妖蛾子就都出來了。朗州那邊也是這樣,以為能靠香料發家,卻沒想到水土不服,先期的十幾萬兩銀子都打了水漂。然後當地的總督和主簿黑下心來,想暗中種罌粟,嘿嘿……自尋死路,現在那地方就剩下幾十戶人種地捕魚,林家也在四處賣經營權。”

他數落著鐘上位:“你們商人啊,就是太貪!”

鐘上位委屈地道:“不為十倍百倍利,誰願在這種莽荒之地拓業啊?只為小利,就蹲在國中買國債炒股票就足夠了。”

方武、礦工,乃至仙洲公司的人都暗自點頭,不是為大利,誰願意賭上性命和一輩子前程,跑到這海外來呢?

聽魯漢陜說到林家的朗州,藍鼎元想到自己藍家的東明州,苦笑著搖頭道:“可現實就是如此,大利也不是光有心志就能得的,還由老天爺定著呢。你們這些想得大利的敗落下來,反而是跟著你們在海外生根落地,只求過日子的人得了利。”

此時不管是魯漢陜還是藍鼎元,都也只是看到了現象,沒有總結出規律,不像他們的皇帝有後知三百年的神仙眼。海外殖民大潮分作幾波,渴求暴利的商人掀起了直接掠奪商貨特產的第一波大潮,消退之後,留下的就是只求過活的窮苦人。而這些人在海外自己尋找和孕育出適合當地的產業,為第二波殖民大潮提供了原料和市場的依托。

就因為看到了目前的南洋乃至南洲殖民大潮還停留在第一波大潮上,他們的皇帝才從殖民法令等各方面推動殖民大潮向第二波主動邁進。但現實和願望,以及規劃總有差距,珊瑚州這裏,商人的短利大利,和移民的長利小利揉不到一起,於是人心才崩潰到了這種地步。

盡管沒有升華為理論,但藍鼎元眼下幹的就是縱觀南洋南洲殖民狀況這件事,他還是有感性的認識,他問鐘上位:“如果諸位都定居在珊瑚州,以珊瑚州為家,事情會弄到這個地步麽?”

鐘上位沒說話,方武卻在一邊嘆氣,至少方武覺得,如果自己跟那些農人一樣,都以珊瑚州為家,作什麽事自然會多考慮三分,不會像之前那樣,一旦鐵了心,幾乎再無什麽顧忌。

檢討過了,總結過了,現實終究要面對,珊瑚州的動亂必須要整肅,國法和大義不能在這裏形容兒戲。

按照海外殖民法令所授予的權限,魯漢陜宣布珊瑚州轉為軍管狀態,暫時廢止珊瑚州鄉院和珊瑚州殖民公司的權益,設立臨時巡行法庭,由他充任法官,對動亂期間的各項罪行進行清理。這是給珊瑚州各方立起公道,否則接下來各方沒辦法同舟共濟。

隨艦而來的官方民間人士多是學者,不怎麽懂法,但文書作業卻還是熟的,因此藍鼎元等人挑起了公訴人的職責,開始深入調查這段時間來珊瑚州所發生的事。此時鐘上位、方武和諸多礦工代表也都乖順地接受拘押,聽候律法的審裁。鐘上位是不覺得自己有多大罪,而方武等人卻是松了口氣。

這麽一調查,魯漢陜和藍鼎元都覺有些棘手。

珊瑚州之前的動亂涉及強暴罪、殺人罪和脅迫劫掠等罪。

犯強暴罪的幾個礦工已被打死了,胡喜也自盡了。

而犯不訊而殺的農人們,又被方武領著鏢師和礦工劫掠糧種,綁縛脅迫,謀殺未遂。

簡單說,活著的人都是一褲襠泥巴,誰也洗不清。

如果是在國中,倒不必為難,是什麽就判什麽,兩邊一起打板子。可眼下大家都還面臨難關,作為軍管區的法官,有便宜審裁權,魯漢陜覺得可以試著調解。

這事關鍵還看各方能不能放下心結,相互寬恕,重新開始。

當魯漢陜通過藍鼎元,把意思傳給各方後,眾人一時沈默了。

“如果公司跟你咱們定的契還有效,你還能守住這百畝田,就別為我丟了未來的日子……”

徐王氏還在幫丈夫算計,淚水不停地流著。

“至於我,等事情完了,你安定了,我就投海去。洗個清白,下輩子投胎,還給你作媳婦。”

夫妻原本只是一般的情意,可經此大難,情意已如山高,徐王氏更覺沒臉活著。

徐福怒道:“說什麽傻話!你若是不在了,這日子還能過嗎?”

丈夫拿出了威嚴,徐王氏嚎啕大哭一場,再沒了死志。而接下來的問題,就如徐王氏所說,他們跟珊瑚州公司的契約,是不是還能有效。農人們已轉了心思,都受過這番苦難了,為什麽不堅持下去,在珊瑚州守住自己未來的日子?

但心結就在這,面對那些礦工,面對方武,乃至面對鐘上位,他們能不能丟開之前的仇怨?而以後還會不會舊事重演?

農人的憂慮轉達給了鐘上位和方武等人,方武倒是開玩笑道:“當初他們願接火槍,說不定就沒這事了,現在也不算晚”,鐘上位卻在犯嘀咕,銅礦沒了,還養活這百戶人幹嘛?

藍鼎元鄙夷地道:“養活?鐘老爺,人家是自己養活自己,你們公司不過是借了點本錢而已,別老把自己當農人父母,說不定這珊瑚州以後還得靠他們養活。”

此時李順也有了神智,氣憤地數落了一通鐘上位和方武,幾乎是吐著血地道:“我李順的字典裏就沒放棄這兩個字!老鐘你要退股都隨你,這珊瑚州,我要定了!”

鐘上位趕緊堆起笑容,連聲道咱們合夥立公司的時都歃血為盟過,怎麽會輕易丟了呢?嘴上這麽說,肚子裏卻汩汩流著淚,暗嘆自己這輩子可要被破地方給套牢了。

珊瑚州公司堅持不倒,同時允諾給前程破滅的礦工高額補償,有了這背景在,各方消解恩怨就利索得多了,畢竟都得朝前看。

三天後,藍鼎元完成了調解,魯漢陜宣布,之前珊瑚州動亂的各項罪行暫時不予追究,僅僅只是記檔。

內部理順了,大家再朝前看,心態就平和了許多,再來解決糧食問題,眾人就能擰成一股繩。

李順和鐘上位代表公司,在魯漢陜的見證下,允諾通航後補償農人,於是農人拿出了埋在地下的糧食種子,暫時緩解危機。

接著組織狩獵捕魚人馬,不僅仙洲公司的探險者起到了關鍵作用,而戰艦上的動植物學家也派上了用場,他們找到了不少野生的食用植物。

幾天下來,糧食問題已不怎麽愁了,而珊瑚州更迎來了意外之喜。

動亂裏,農莊的畜牲被雙方爭奪,棚子塌了,柵欄垮了,兩頭耕牛,十多只羊,幾匹馬都逃得沒了蹤影。

荒野之地丟了畜牲,誰都再沒了指望。可沒想到,畜牲們一頭頭居然跑了回來,估計是要找豆子之類的幹料。而這些畜牲跑了十來日,不僅沒丟多少,還頭頭肥了點驃,亮了點毛。

有農部的專家就道:“這裏可是養畜牲的好地方啊!”

沒錯,這裏沒什麽猛獸,地勢開闊,氣候類於黃河以北的中原,水草不算肥美,卻足夠畜牲快活,養牛羊甚至馬都很合適。

鐘上位心頭咯噔一跳,特別是馬,國內可是缺得很呢。最近雖然新得漠北之地,但從西北往南方運,價錢依舊很高,而南洋更是缺馬,南洋諸島也不是養馬的好地方。

“可我們都不懂這一行啊……”

鐘上位心中恢覆了一些心氣,找到李順,李順雖然樂於見到這家夥的轉變,但對他所說的事業,卻很是不感冒,養馬?你鐘老爺有這個本事麽?

“只要舍得投銀子,不懂也能懂啊!咱們從西北挖牧民來!”

鐘上位不放棄,也許是總算有了一條新路子,讓他能在珊瑚州看到另外的希望。盡管跟銅礦比起來,養馬養牛羊這事見利慢得多,但總也是利。

李順一時還沒適應這變化,“你怎麽一下對珊瑚州這麽上心了?不是還吵著要馬上回國去麽?”

鐘上位哀怨地道:“既是本業了,那當然得以長遠計嘛。”

他心中卻是暗道,既擺脫不了這石頭般的包袱,那也得在這石頭上榨出油來!

眾人齊心協力,糧食問題已不算什麽危機,而畜牧業被提上日程,列為珊瑚州下一步發展規劃後,人心更是足了。

只是當再置身礦道時,鐘上位心中依舊泛起濃濃的哀傷,他的美夢就在這礦道裏破滅了,最後再看一眼,向已隕落的“錢程”道別吧。

揚起鐵鎬,鐘上位恨恨地砸在礦道末端的土層裏,嘴裏暗罵道:“老天爺,你就喜歡玩我吧!”

一鎬下去,腳下晃動,鐘上位呆住,當土層嘩啦啦垮下來的時候,礦道裏回蕩著他淒厲的哭喊聲:“老天爺,你真是在玩我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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