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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左右各天地,雙身團龍歧 第755章 賽裏斯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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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審轉回方向,這才算真正開始。

宋子傑掏出一把羽扇,悠悠一揮,如卷起沖天浪潮,當頭擊向李煦和李香玉。

“這是江寧知府的供述,還有居間聯絡的李煦家仆側證,確認這筆蘇繡生意是李煦發起。”

一疊卷宗擺上了法庭,為示公正,卷宗全是打開的,供李香玉一方確證。

“這是江南按察署文房的供述,附有李煦親筆書信,確認是李煦通報按察署,行賄按察使,以遮掩此案。”

又一疊卷宗擺了出來,筆錄完整,簽押清晰。

“這是行兇傷人者的供述,確認是李煦家仆指使他們行事。”

再一疊……

“這是李煦家仆的供述,確認是李煦道出‘那些刁民不還錢就還命’這話,傷人乃至殺人,都是李煦唆使。”

又一疊……

“這是當事民人的筆錄,指認行兇奪財之人,口稱是李煦指使。”

還一疊……

“這是江南銀行確認函,銀行雖未給出存銀根單,但確認是李煦家仆在調撥本案銀兩,這難道不是李煦在主持這項蘇繡生意的鐵證!?”

加上的一疊卷宗雖薄,卻如鉛鐵一般,將之前的證據全都死死壓住,讓這一案幾乎成了鐵案。旁聽席上,連汪瞎子都嘆了口氣。先不說這證據真不真,官府想要去拿什麽證據,也就是一張紙幾趟路的問題,如恢恢天網,李煦還是個人物,都被套得死死的,更不用說一般小民。

厚厚一疊卷宗壓在堂上,勞倫斯爵士驚得直撓頭上的假發,不必翻譯跟他仔細解釋,他就清楚,那是控方在列證據,而這些證據,全都循著一套極為嚴密的程序在運作,至少在形式上是公正的。

想到不列顛領主法庭的程序,什麽證據,什麽流程,那都是“以神的名義”,大家良心保證而已。而法庭文書更不可能這麽精細,畢竟在不列顛,紙張還是很貴的,往往一樁案子,就幾張薄薄的文書,或者一卷羊皮就列清了。這讓勞倫斯爵士頭頂生汗,頭上那假發也分外難受。

“法司還真是很下了一番工夫,再有宋鐵嘴查漏補缺,這案子怎麽也難翻了。”

朱一貴心說,這就是權柄的好處。

一大疊卷宗堆上來,宋子傑搖著扇子,悠悠看向李香玉,心說小女子也想在這法事上跟官府鬥?太幼稚了!官府就是官府,要什麽證據能沒有?就算不靠“運作”,整個官府都轉起來,就如識微鏡一樣,別說雞蛋,寶石上都能找到骨頭!

這邊金陵群釵抱下卷宗細細翻閱,杭世駿驚堂木拍下:“本庭可容爾等細審卷宗,一個時辰為限,若無異議,之後再不能翻認這些證據……”

這又是借庭審流程欺負人了,古往今來,官府的證據卷宗可不是給民人看的,而是給上司和朝廷看的。環節雖完善,文書流程雖嚴密,卻都是表面文章。

英華立國後,法判之事因商庭裁判大興而有轉變。商庭是怎麽運作的呢?商庭只是個裁判機構,控辯雙方所爭的利益跟商庭無關。商庭為確保公平,就得容雙方相互質證,相互責難。為了降低審案成本,商庭甚至不涉代言和取證環節,因此才有訟師這一行的興起。

隨著商庭辦案風氣的流行,國中民刑兩案也稍稍向民人傾斜,法司可以讓民人看證據卷宗,甚至還可以質疑,但必須就在公堂之上,而且時間也很短,這幾乎也就是一種親民的形式。對不懂刑律之人來說,根本不可能在短時間裏,由卷宗上看出什麽紕漏,自然也難質疑法司的審裁。

杭世駿這話說得明白,如果不能在一個時辰裏挑出什麽錯,那對不起,以後你就不能再推翻這些證據,哪怕這些證據是假的。

李香玉叫道:“這不公平!”

宋子傑笑道:“審案之法即是如此,真是不公平,可以上書法司和皇上求變法,可法不前溯,便是變了這法,也變不了此案。”

李香玉哼了一聲,這時候她的姐妹們卻紛紛有了收獲。

“按察署書房的憑文,用的是聖道十一年的簽押,而這憑文又是聖道十年發出去的,這是假的!”

“家仆的供述前後矛盾,既是聯絡過江寧府,為什麽又說唆使地痞游手行兇時,怕江寧府知道此事,而多給游手銀兩封口?”

“江南銀行不給存銀根單,就證明不了是誰在調度銀兩!官老爺會派衙門裏的屬下去辦這事嗎?就不會脅迫中人去辦?”

不過兩三刻,群釵就挑出了若幹毛病,讓宋子傑額頭出汗,堂首杭世駿眉頭也皺了起來,時間太忙,這些證據多半是補的,但並不是假造。可就因為這一補,顯出了漏洞,真實性就大打折扣。

“假造憑文,偽作證供,小女子要投告你們法司枉法!”

李香玉逮著了機會,振臂高呼。

“這是另案,待此案完畢,你要怎麽告隨你……”

宋子傑在一幫法司官員的冷厲目光下,強自振作,蕩開了李香玉這一擊。再看看群釵身後,有十來個人在幫著審查卷宗,不由心頭劇震。那些人,該是賢妃娘娘調來幫李香玉的書吏吧,有賢妃娘娘的藏書樓,有精於公文刑律的老手,法司倉促補全的證據,還真是處處漏洞。

至於李香玉有關枉法的指控,宋子傑根本就不在意,就算另起一案,推給法司書吏“工作疏忽”就好,沒什麽大不了的。

枉法這事,在華夏從來都不是大罪,原本法就得隨時由上意君意而枉。只有當法為真正的國法,公法後,枉法才是重罪。比如偽證,在法無獨立的社會,這不是什麽大罪。而在公法社會,偽證就是大罪。

華夏之法,本質還是形式之法,核心是對上不對下的。有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法就不可能獨立。儒法社會,法也不可能獨立,否則怎麽對應人治呢?法是確保形式公正,有形式在,人人受限。人治追求實質公正,但實質公正就如自由心證,人人都有不同看法。

只要法不獨立,那麽法也無所謂尊嚴,無所謂冒犯,所以偽證、無視法律秩序等等罪行,在儒法社會裏,不是視為瑕疵,就是視為無罪,甚至是追求“實質公正”的必要手段。

李香玉當然沒那麽超前的意識,也只是借此機會奪得砝碼,經她這麽一駁,好幾份證據都失了效力。

宋子傑咬牙道:“可你爺爺唆使地痞游手,傷人奪產的事,怎麽也是翻不了的!”

這是李煦所背罪行裏最重的,畢竟死了人,其他什麽行賄,乃至主持這筆生意壓榨民人都算不上重罪,這一樁守住,他就贏了。

有人附耳過來,李香玉一邊聽一邊點頭,杭世駿等人心中猛抖,暗道這該是賢妃娘娘派來的軍師,這可怎麽辦?

宋子傑再遭法司官員矚目,額頭已是細汗層層,心說老爺們啊,你們的手腳太不幹凈了,要換成我來挑剔,你們全都得倒了,就希望賢妃娘娘的軍師,還有那小姑娘,不可能纖毫畢現地看事情。

李香玉心中有數,開始反擊:“我要看人命案的卷宗。”

這要求不能推脫,於是一疊又一疊卷宗擺了出來。一份份文檔出示,案告,各方筆錄,仵作屍格,一應俱全。

勞倫斯在旁聽席上已經驚呆了,何其細密的文書流程!何其完善的法律流程!在他的猜想裏,賽裏斯人斷案就是雙方各自陳詞,法官根據宏大而無所不包的法典,以良心出發斷案。

可沒想到,賽裏斯人竟然是靠著一整套文書流程在執行法律,僅僅一樁命案,就包括案發報告,警差執行公務的報告,現場檢查報告,屍檢報告,證人問詢筆錄,犯人圈定和抓捕流程一系列文書,以及審訊兇手的報告,林林總總,一件命案,怕不下數十上百份文報。而且還會嚴格歸檔,隨時備查,以保證案件審理出問題時重新提查。

勞倫斯當然不清楚,華夏雖未立起獨立的法權,法務卻已經數千年沿襲,就形式而言,已嚴密到了非常成熟的地步。這也是儒法社會為確保形式上的統治,而歷朝歷代累積下來的。

它起的作用是什麽呢?首先自然是為了滿足社會管控的需要,必須維持一定程度的社會公正,由此社會才能穩定。幾千年大一統的傳承,讓這種需求所凸顯出來的形式法已足夠成熟,這可是眼下的歐羅巴所難望項背的。

其次這形式之法,也是因應人治所需。人治並非是毫無制度,反而更講求形式上的完美。當人治以某一點為重時,法這一途上就得提供相應的形式依托。換句俗話說,那就是不認真的時候就是坨屎,認真起來,那就是恢恢天網。

從漢到明,不管是“約法三章”還是“春秋決獄”,再到《宋刑統》、《大明律》、《明大誥》,這些都是表面上的華夏律法。在這些大典性質的法律之外,還有諸多臨時性、習慣性的判令如汗牛充棟。華夏法律歷史遠非簡單的羅馬法所能概括,而是各個方向匯聚起來的,又以官僚行政體制串聯而起,只要梳理出來,先不論具體法文如何,整個體系的浩大和完善,足以讓任何一個法學者五體投地。

勞倫斯爵士的感受就是這樣,因此當假發脫頂而去時,他卻毫無感覺。在他眼裏,這場庭審就是賽裏斯人華美而縝密的法學舞臺,他已毫不在意結果,只想讓這過程盡可能長,盡可能展現更多他所不知道的細節。

果然,李香玉在行家的指點下,對破綻百出的屍格、出警報告以及兇犯審問筆錄提出了質疑。

宋子傑道:“這該與你爺爺之罪沒關系吧……”

李香玉道:“連兇手都未必是真兇手,他說的話能用來給我爺爺定罪嗎?”

公堂嗡嗡聲四起,顯然都在支持李香玉。

眼見李香玉就要駁倒命案這一樁罪,宋子傑經驗豐富,沈聲道:“兇犯已認罪,此案已審結!這份證供就是真的!”

這是以形式公正推翻實質公正,打斷李香玉借這份證供給李煦卸責的途徑,李香玉咬著細碎銀牙,眼裏轉著淚水,再道了一聲:“不公平!”

接著宋子傑終於展現了他的實力,他反而追問李香玉“後援團”的正當性,引經據典,指責李香玉大搞人海戰術,不符法司庭審流程。在他的推動下,法司將給金陵群釵顧問的軍師們趕下了訟師席。李香玉這邊頓時失去強援,淪落到任宋子傑欺淩的地步。

“不公平——!”

以汪瞎子為首的旁聽眾們,乃至外面的站票眾們都發出高喊,但也只是一聲,而且沒有燥亂。他們也都知道,即便不公平,現有的法文就是這樣。要搗亂,他們就犯了法。他們只能以呼喊道出自己的心聲。即便是曹沾,也只是握緊了拳頭,心中喊著:表妹加油!

李香玉與姐妹們對視,在這喊聲中,原本沮喪的心氣也振作了起來。沈沈點頭,不願認輸。

金山衛行宮,朱雨悠小意地跪坐在李肆身邊,給李肆捶著肩膀,嗓音還帶著絲討好的媚意:“夫君,真不去過問此案?”

李肆一笑:“為什麽要過問?大家真關心此案的結果嗎?”

朱雨悠撅嘴:“我關心!要是學生們輸了,我出了那麽大力,難道都白費了?”

李肆搖頭:“怎麽會白費?這一案裏,大家會看到,官府的力量,法的力量到底有多強大,而至於另一方……即便是旗人,即便是李煦,大家都會以己代彼,由此來審視國法。法司也會由此來審視自己,他們不會看不到,他們的同行商庭是何等輕松。”

朱雨悠眨了好一陣眼睛,嘆氣道:“夫君又是在玩摟草打兔子的把戲了,難怪你這般超然。可夫君就不怕,有人誤讀此案,覺得你是在護著旗人,護著權貴麽?”

李肆哈哈笑道:“還是娘子知我,可娘子不知道,此案不管勝負,我跟那李煦,還有舊賬要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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