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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卷 楚河漢界顯,血火兩重天 第593章 真正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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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頭滾滾,遠勝康熙朝十倍,總得給個說法,就算是奴隸主處置奴隸也得“歷數其罪”,君民終究不是人與螻蟻之分,何況雍正要借駁斥呂留良著述,彰示大清正朔,確立自己的身端位正。

李衛在江南大肆燒殺搞武鬥時,雍正在北面也掀起了一波文鬥之潮。他強調了順治康熙時代朝廷關於華夷之辨的邏輯,這套邏輯還是那三板斧。

首先是大前提,你們的聖賢說了,入華夏則華夏,入夷則夷狄。舜是夷狄,禹是夷狄,但卻被你們奉為祖先,是因為他們得了天下,入了華夏。我們滿人也是如此,憑什麽說我們還是夷狄?

其次是大背景,你們的大明不是亡於我們滿人,而是亡於李自成。滿人入關,是幫大明覆仇的。大明既已滅了,滿人幫漢人覆了仇,這天下自然就是我們滿人的。大清的基業是正的,不是竊占。

第三是現實問題,順治康熙兩朝,大清砥定華夏,四海升平,人民安居樂業,開盛世之治,這說明什麽呢?這說明歷代先帝勵精圖治,以華夏為業,再無滿漢之分。同時也說明人心所向,萬民皆奉大清為正朔,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這套三板斧的邏輯,早前用著還成,如今用著,第三斧頭有點爛了,南面那麽大個英華立著呢。因此雍正也沒完全老調重提,而是打了補丁。

這個補丁打得很有水平,將儒家道統、大清正朔以及他雍正的位正問題全包了進來。實質是另開了一論,史稱“變局衛道說”。

雍正用上了全球視野,說自明以降,華夏之外,諸夷禽獸之氣越來越重,華夏正面臨“三千年大變”,這一點晚明文人們也都看到了。明末諸多外夷入華,攪亂時勢,禍害華夏,惡跡罄竹難書。英華冒起,正是這禽獸之氣汙穢華夏的延續以及明證。

在這事關道統危亡之際,大清是為護道統而戰的,這也證明是大清才是華夏正朔。眼下時勢,也只有大清,在以他雍正為君父的領導下,才能護得住這道統,繼而驅逐這禍亂天下的禽獸之氣。

雍正這套三板斧和“變局衛道說”出爐,因應時勢,呂留良和晚明文人所倡的樸素華夷論戰鬥力就明顯弱了許多。

動搖了呂留良的學說,雍正的矛頭又直指曾靜的言論,畢竟曾靜的攻擊重點是在他本人身上。

在這裏他再次強調道統即是人心,以開闊的儒士學思,駁斥曾靜的天人感應說。曾靜所述什麽地動山搖的異相是上天降罪,雍正無比鄙夷地道:“異相都是天地自動,與人事何幹?天人感應,顯於人心,固於道統,豈在山川水木,日月星辰?”

雍正批判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將之前笑納下一連串祥瑞的事丟在腦後。這言論的水平就比曾靜這種讀書讀一半,被迷信級別的天人感應論迷惑住的窮酸高出許多,讓這種學識限於窮酸水平的人一個勁地感嘆自己學識短淺。對雍正所述天地自動的道理,雖不懂,卻覺厲。

接著雍正批判曾靜關於他是無道昏君的言論,這事他將他爺爺和老子都一塊拉上了,說順康以來,大清入主中原後,歷代皇帝都以華夏之事為己事,日日勤政不懈,他爺爺順治和他老子康熙如此,他雍正也是如此,這一點也是朝堂有目共睹的。如今國勢嚴峻,他更是夜以繼日地工作,不敢有絲毫怠慢,又哪來的時間荒淫無道呢?

他在這裏重新列舉爺爺跟老子用過的黑材料,說明朝皇帝,宮中太監十萬,宗親寄食天下。李自成破北京,還從宮中搜出金銀若幹千萬兩等等。再對比我大清,宮廷儉省,宗親無禍,史上還有這麽好的朝廷麽?這麽好的朝廷,能生出昏君,是個人都該不信。

關於他篡位和構害兄弟之事,此時雍正還覺得不好細細辨駁,畢竟這是天家密辛,一駁斥,就要將事情廣告天下,他暫時選擇了忽略。

雍正的這番言論是怎麽傳播下去的呢?

這就是他發動的文鬥之潮,他將駁斥呂留良和曾靜言論的話印成冊子,隨邸報緊急發到各省,凡正印知縣級別以上的都有份,同時還在江南廣為榜示。

雍正這一波文攻,自覺聲勢已經很大,足以誅盡人心。

但進入七月後,雍正對曾靜本人的處置遭到朝堂抵制,第一波文鬥在各地的反應也陸續回饋上來,讓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似乎高估了手中的權柄之力,低估了人心的繁雜散亂。

“曾靜無父無君,不殺不能正我道統,萬歲聖躬高踞,何苦與這一逆賊窮酸交心?”

雍正要耳提面命,“教誨”曾靜和張熙,讓其懺悔改過,連張廷玉都表示了反對。

“他不過是受江南呂留良之說蠱惑,罪不在他嘛。而且岳鐘琪為套張熙的話,以身家性命保他們師徒無礙,朕怎麽能讓岳鐘琪背信呢?”

雍正胡亂找著理由,真正的理由卻沈在他心底。曾靜背後可還牽連著王公宗親,乃至重臣裏,對他篡位一事的反攻倒算暗流。讓曾靜師徒低頭認罪,在確立大清正朔的同時,就能洗掉他得位不正的嫌疑,如此好事,他怎能放過?

“曾靜師徒還是湖南人,就在南蠻治下,若是他們能洗心革面,更能撼動南蠻人心。”

覺得剛才的理由著實扯蛋,雍正再找來一條,張廷玉微微動容,這倒是真的理由。

“但是……”

“夠了!此事朕決意要辦!再多荊棘,朕也要一路走下去!”

他還不死心,雍正冷聲止住。

張廷玉無奈地嘆氣,但是萬歲啊,你以護華夏道統為大旗,斬盡讀書人風骨,卻又不將曾靜這個刺頭砍掉,這又是在燒舉起的這面大旗啊。

張廷玉都這態度了,各地督撫和朝堂大臣們更是情緒激昂,個個痛斥呂留良和曾靜,同時要求斬掉曾靜。如張廷玉所想那般,雍正舉起的道統大旗,實質就是忠君。而曾靜這樣的彌天重犯,居然不淩遲分屍,再挫骨揚灰,又怎麽能體現這忠君大旗的成色呢?

沒多少人能理解到雍正的真正用心,卻因為雍正這自相矛盾的行動而反應激烈。此時在他們心中,雍正就該是一個理想之君,生殺予奪,都該順應他雍正的龍椅所需。

臣子們開始跳騰起來,無關之人群情激憤地上書,有關的刑部和禦史臺等部門,則是千方百計地阻擾雍正處置曾靜的行動,等到允祥帶著刑部一幹判官“請殺曾靜以謝天下”的折子,找到雍正時,雍正覺得,必須發動一場力度更為猛烈的誅心之戰。

不止是因鐵桿兄弟允祥都在反對,各地州縣對他之前那一份駁斥之言的反應也都得了回饋。

讓雍正意外加惱怒的是,之前他駁斥曾靜呂留良言論,不得不對曾靜案和呂留良著述有所涉及,這兩件事傳播到地方上,很多反應卻都著落在呂留良的言論,而非他的駁斥上。

例如安徽總督兼理巡撫事滿保就奏報說,桐城知縣方臨思看了邸報特寄的呂留良言論後,竟然“張口痛罵,語不成聲”。他還寫折子說呂留良除開華夷論之言有些“不因時”外,學問足以被尊為文宗。曾靜自己人面獸心,沒能讀透呂子著述,竟還要擁立呂子之後為帝,這就是個繆狂之人。呂子所言,本就是道統正論,要嚴家處置的該是曾靜,而不是呂家之後。

小小知縣自然不能直達天聽,他的折子被知府扣住,知府又轉給了滿保,滿保趕緊將此人下獄,同時急報禦前。

“不可讓此人言論傳外,你可秘秘行事,將伊暗中處置了,對外就稱病亡,切記切記!”

這個方臨思是官員,可跟曾靜不同,雍正一聲令下,方臨思就此消失。在李肆那個時空,享受這個待遇的是唐孫鎬,那時唐孫鎬在某位縣令身邊當師爺,聽聞此事,“狂狀大發”,憤然而就一封上疏,要給呂留良討公道,然後被雍正密諭處死。而在這個時空,唐孫鎬卻因早早醒悟,投了英華,已成就了一番功業。

不止是官場中人開始接觸呂留良的著述,李衛在江南,以呂家謀逆案大肆殺人加搜繳書籍,事情傳開,也開始翻攪起本已沈滯的人心。

江南人被殺怕了,沒人再為呂家喊冤,可其他地方的文人,開始紛紛說話,認為呂家的事要一分為二。呂家之後謀反南逃,跟呂留良的著述,這是不相關的兩件事,朝廷不應全盤否定呂留良。

事情有些變質了……

雍正再度細細翻閱呂留良的著述,平心靜氣地讀,終於發現,確實如讀書人所說,除開華夷論外,呂留良所著,就是標準的程朱理學一脈,跟康熙朝時所倡的文治並無抵觸。

這也是很自然的,呂留良的文名是怎麽來的?是評點八股文來的,而他著的《四書講義》,完全就是為科舉服務,迎合朝廷取士所需。不然他怎麽可能在康熙朝時沒遺下文禍,反而廣受江南士子乃至官場的尊崇。

原來朕的敵人,是這般腐儒……可恨你們這些腐儒,還要講那麽多門道做什麽?學著張廷玉那般,以朕為君父,無所不從就好?

雍正深呼吸,有一種豁然開朗的頓悟,早前他推行新政,絕大阻力也都歸結到以腐儒為底的漢人之心上,這個敵人很強大。

但跟英華,跟李肆不同,他雍正一手有刀,一手有筆,屁股下還有龍椅,怎麽也要解決掉……不,解決不掉,天下終須要靠漢人,靠讀書人來治,但讀書人,就得是張廷玉那樣的讀書人。

雍正定下心來,再作決定,他要天下大議,要盡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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