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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篳路血火築,國為萬民開 第303章 將心十萬值不值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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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三娘原本單純直爽,梁博儔提的這建議,正合她意,換了還是十七八歲的嚴三娘,幾乎是當場就要點頭說好。

可嚴三娘現在嫁做人妻,已過雙十年華。跟著李肆這幾年走下來,眼界開了,見識廣了,也有了一些城府,知道有些事,利害不在事情本身,而是涉事之人。

她決意放棄雲霄,本是出於公心,可梁博儔一摻和,事情就有些變質了。自己心中無愧,難保他人不會有異樣心思,當自己是顧念舊情而放棄雲霄。這話說在明處,是她以私亂公,說在暗處,不定還要扯到自己跟梁博儔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瓜葛。嚴三娘覺得自己丈夫是個非凡偉男子,但有時候也很小心眼,萬一他多心怎麽辦?

和梁博儔的往日種種,早已經淡若雲煙,剎那間就在心頭拂過,落在心底的卻是這樣的顧慮。有那麽一刻,她都想斷然拒絕,讓部下繼續攻城,直接拿下雲霄,以此自證清白,免得被人亂嚼舌頭,可她的本心又告訴她,這才是真正的因私廢公。

“不知將軍意下……”

侯了好一陣,沒得到回應。梁博儔鼓足心氣催問,話到一半,戛然而止。

“三……三娘!?”

及膝大紅緊身長襖,亮白寬帶束住腰肢,勾勒出一身窈窕曲線。短發齊肩,襯得明麗容顏分外攝人。這一身打扮,外加古怪的短發,跟絕色融為一股迎面難當的颯爽麗姿,敲得梁博儔心頭發麻,而那面容的熟悉感覺,更如大鼓在耳邊擂動,讓他楞在當場。

嚴三娘低垂眼簾,暗自苦笑,還是被認了出來,她真心不想面對眼下此事。要是換了關蒄那個小賬婆,她才不會多想,恐怕會直接拍上算盤,跟梁博儔討價還價。換了安九秀那條心思彎彎繞的媚狐貍,卻是有太多選擇,比如裝病,把這麻煩丟給蕭勝或者房與信。

可她是嚴三娘,眼下這一路統帥的位置還是她自己爭來的,絕不願推卸責任,這事她必須擔起來,但到底該怎麽抉擇呢?

大帳旁座的蕭勝眉頭一跳,他也認出了梁博儔,略一沈吟,頓時明白了嚴三娘的難處,不由擔憂地看向嚴三娘。他這四嫂是個令人敬仰的奇女子,但也正是如此,此事才讓她分外為難。

“為何我會為難呢……”

之前李肆關於權力的一番話又淌入心中,嚴三娘心中忽然一個激靈,這不就是自己身份特殊才惹來的麻煩麽?如果自己不是王妃,就是單純的統帥,她何必這般苦惱?李肆不願自己握有實權,就是因為自己的身份,不僅會讓她手中的權變質,也會讓自己的責變質,不管自己怎麽周旋,總是陷在迷亂漩渦裏。

“答應了你就此一次,所以我就丟開你的妻妾身份,就著一路統帥的本心,來作評斷吧。”

嚴三娘想通了,她緩緩睜眼,目光已然清澈,正盯著她的蕭勝也松了口氣,知道她已堅定內心,不管她怎麽決定,只要她自覺無愧就好。

“梁兄,好久不見……”

嚴三娘淡淡說著,梁博儔心潮澎湃,沒能應聲。嚴三娘和李肆成親前,她父親嚴敬也被接走了,由此他知道了嚴三娘的歸宿,還很是惆悵過。眼下聽聞廣東李肆起兵建國,當嚴三娘是李肆普通姬妾,也有擔憂。卻不曾想,今日一見,舊日的未婚妻,竟然成了一軍統帥,掌千萬烈火驍勇,定蕓蕓眾生性命。這一開口,氣度雍容,再不是以前那個莽撞直率,喚他為“博儔哥哥”的少女,梁博儔頓感兩人已如陌路。

“梁兄既是為雲霄而來,我與梁兄的私誼就先放在一邊了,梁兄莫要怪罪。”

嚴三娘朝梁博儔拱手,再請他入座,言語落落大方,毫無一絲掩蔽之意。帳中諸將聽得嚴三娘認識這個商人,都暗道一聲真巧。

略略定神,嚴三娘就讓梁博儔出價,現在是買強賣弱,跟著李肆這麽久,生意經她稍稍懂得一些,這形勢,就得梁博儔把所有籌碼先抖摟出來。

梁博儔當然不敢再提以前那樁夭折的姻緣,但嚴梁二家總是通家之好,他就想借著人情通融雲霄之事,卻不想嚴三娘如此秉公而行,苦笑之餘,也只得擺正了自己位置,盡職當起談判代表。

“十萬兩?”

聽到梁博儔開出的條件,帳中諸將相互對視,原本要陷城的心思淡了幾分,蕭勝也皺起眉頭,暗自盤算得失。

這銀子當然落不到海軍或者鷹揚軍手裏,更落不到嚴三娘私人腰包裏。大多數英華文武官員都是從青田公司出來的,不僅對銀子敏感,對數字也敏感。雖然新立之國現在還不缺銀子,但聽聞李肆最近在跟一省工商就錢銀之事打嘴仗,未來恐怕要缺銀子,他們能掙得一些就算一些。而且嚴三娘本就決意撤圍,若是順帶榨出十萬兩銀子,自然更劃算。

“既然城裏有十萬兩,我等得城後自取不是更好?”

吳崖粗聲說著,他剛從北面趕來,拿不拿下雲霄,他本沒什麽意見,就是覺得有些失顏面,怕嚴三娘訓他沒把鷹揚軍帶好,打個雲霄也這麽費勁。這話也只是隨口一說,要壓出真正底線而已。

“聽聞英華天兵軍紀嚴明,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將軍莫要哄我。”

梁博儔微微笑著,一句話就堵得吳崖翻白眼,氣得吳崖暗罵奸商。英華之軍不僅軍法森嚴,將士待遇還很高,後勤保障又有力,軍紀無可挑剔,粵閩桂三省已經人人皆知。

“十萬兩,不夠……”

嚴三娘開了口,不僅梁博儔呆住,蕭勝吳崖也是面面相覷,心道這是三娘麽?怎麽覺得是關蒄了呢?

“雲霄一戰,我英華將士,是為萬世太平而戰,雲霄要來買這太平,區區十萬兩怎麽夠?”

嚴三娘神色凜然,她滿腔心思都浸在了自己這統帥之位上,原本心頭那道坎已經邁了過去。

“先不說我英華將士犧牲無數,就說雲霄城殉難之人,本就不該死,都是韃子朝廷逼迫而致,梁兄該讓雲霄人先算算,那些死難者,他們該值多少?”

這一問太沈重,嚴三娘在梁博儔心中那絲舊日印象被壓進最深之處,取而代之的是一位正氣凜然,也可以說是盛氣淩人的統軍大將。聽聽這話,雲霄民人因抵抗他們英華將士而死,責任都在雲霄民人自己身上,這也該算到買太平的價錢裏。

嚴三娘可不認為自己在顛倒黑白,在她看來,新會人姑且不論,其他漢人,祖輩被韃子屠殺,自己也受韃子欺淩,現在英華軍揭竿而起,替天行道,所行之事無不以仁義為先,怎麽還能有漢人阻擋英華大軍呢?真有的話,那定是被韃子朝廷逼迫和蠱惑的!他們死了,照樣得賠!

“這個……數目我還可回去跟雲霄人商議,這裏先問三……嚴將軍一句,若是二十萬兩,可不可?”

梁博儔已經心亂,只想趕緊拿著條件就走。

二十萬兩!

吳崖看向嚴三娘,心說既然決意撤圍,榨到二十萬銀子,可是意外之財。安威等原本力主要打下雲霄的將領,也開始變了主意。蕭勝一同心動,十萬他覺得便宜了,可二十萬,海軍分個三分之一,又能多不少船呢……

嚴三娘沈吟片刻,緩緩搖頭:“我已經說過了,英華天兵,是為萬世太平而來,要買這太平,就得拿雲霄一城來換!”

大帳裏一片沈寂,好半晌後,梁博儔長嘆一聲,無奈告辭,走時還丟下一句:“三娘,你真變了……”

梁博儔走了,帳中還鴉雀無聲,眾人都還沒適應這變化。蕭勝皺眉,嚴三娘驟然改了心意,他覺得還是因為顧忌梁博儔和她的關系,所以決然作此姿態。

瞧著蕭勝和諸將的表情,嚴三娘沈聲道:“之前下令停攻,是三娘婦人之心作祟,讓你們心中有怨,讓將士鮮血白流,是三娘我的錯!”

這話蕭勝吳崖等人可擔待不起,趕緊起身行禮,連道不敢。

“這是三娘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領軍,三娘想的就是有始有終。阿肆交代三樁事,第一樁就是全軍,三娘一介婦人,之前並沒想透。現在細細再想,領軍打仗,就不能顧一時之仁,而該顧一世之仁。”

“蕭大哥之前提醒得對,奪下雲霄,我們就能陸海一體,在福建穩穩站住腳跟。他日清兵來攻,將士的死傷也要少很多。若是沒了雲霄,不僅抗敵要多流血,他日再打回來,又不知要犧牲多少將士,讓多少民人蒙難!”

嚴三娘起身,目光決然。

“仗已經打到這般地步,不幹凈收尾,之前的血全都白流。傳令!告之敵軍,今天是勸降最後一天,明日清晨前還沒消息,就把這雲霄夷為平地!”

眾將抱拳,齊聲應諾。蕭勝又是感慨又是遺憾,感慨的是,嚴三娘果然是奇女子,識大體,心志果決。遺憾的是,有這一番歷練,嚴三娘已經顯露出統兵大將的風範,可她終究是王妃,李肆絕不會讓她一直帶兵,嚴三娘領軍馳騁疆場的風采,以後是再也難見了。

第六卷 篳路血火築,國為萬民開 第304章 誰說女兒不如男,嬌顏之下有赤膽

直到第二天淩晨,雲霄被圍軍民依舊沒有投降的跡象,嚴三娘咬牙做好了背上屠城名聲的心理準備,就要下令開炮。這時她有些後悔,昨日該把梁博儔扣下來,終究是少時青梅竹馬,怎麽也該護得他周全。等會打起來,槍炮可是無眼。

擔憂歸擔憂,軍令卻不是兒戲,嚴三娘暗道這輩子終究欠了梁博儔,下輩子……下輩子也不能還他,就只能讓自己丈夫擔待下了,反正他肩頭寬。

手臂剛剛揮起,部下卻急急來報,梁博儔帶著幾個伴當沖了出來,一身血跡斑斑,神色也惶急無比。

“昨日小民傳回消息,城裏人一直爭到半夜。雲霄商民已是要降了,可雲霄同知和漳州鎮中軍參將還不願降,殺了幾個主降的將佐士紳,逼著商民跟他們玉石共焚。”

眾人聽得又驚又喜,形勢果然要靠逼壓才有轉變,現在城中人心離亂,看來已是沒了戰意。

嚴三娘卻在蹙眉,她熟悉梁博儔,見他這般神色,知道事情還不止如此。

“同知和參將把城裏的婦孺押到同知署衙,發話說一旦大勢去矣,就要讓這些婦孺盡數殉城!以此逼迫軍民繼續頑抗。現在城中人心潰亂,卻又被上官壓著,苦不堪言!有義士助小民逃了出來,求天兵萬勿開炮!”

梁博儔淚眼婆娑,說著說著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此時他已經完全將嚴三娘當作一軍統帥來看了,而希望就在這位統帥身上。

“城中婦孺,連帶小民未過門之妻,還有她家中母祖,一並被押在同知署衙,不知要遭什麽罪。除了那同知和參將的心腹,其他官兵都已有降心。還望天兵伸手,救救她們!”

梁博儔這番話出口,嚴三娘心口一下揪緊了,梁博儔的未婚妻!?

“備馬!我去勸降!”

嚴三娘未及細想,下意識地就招呼道,她要親自出馬勸降。

大帳頓時大亂,如炸了馬蜂窩一般,吳崖安威等人都沖到嚴三娘身前,想要攔住她。開什麽玩笑!?這可不是說書人嘴裏主帥還要上陣廝殺的戰場。槍炮無眼,陣前百步都是死地,嚴三娘既是一路統帥,更是王妃,跑到陣前去勸降,出點什麽岔子,剝了他們的皮都贖不了罪。

“你們……是要造反麽!?”

嚴三娘柳眉高挑,吳崖安威等人頓時都縮起脖子,背上一涼,先不說這責問,這表情他們可是再熟悉不過。以前在訓練營裏,但凡他們動作不對,態度懈怠,嚴三娘就是這般挑眉,然後鞭子就抽到了背上。

“沒聽見嗎?眼下形勢緊急,只要我出面,雲霄就能到手,那些婦孺就能活命。我意已決,誰敢再攔,別怪我手下無情!”

嚴三娘沈聲訓斥著,心中卻還有話沒說完,在公,數千婦孺拘押一處,不知會遭何等苦難,在私,自己欠梁博儔的,眼下正是還債的時候,公私兩顧,她絕不願退縮。

吳崖安威等人急得眼中都冒起淚花,卻不敢當面頂撞嚴三娘。這師傅威勢太重,已經在心裏刻下難以磨滅的痕跡。下意識地瞅瞅左右,才發現能攔住嚴三娘的人都不在場,蕭勝是去了已經攻下來的城東碼頭處布置海軍事務,房與信一早接到廣州文報,正在後方處理公文。

“那怎麽也得頂盔著甲吧!”

“先準備一番如何!?”

吳崖等人想盡辦法拖時間,嚴三娘雷厲風行,三兩下套好了她的甲胄,跨上戰馬就走,逼得吳崖等人一面匆匆著甲跟上,一面讓部下飛報蕭勝和房與信,指望他們能盡快趕上,將嚴三娘攔住。

“三娘……沒有變,還是這般急公好義……”

眼見嚴三娘甲胄明亮,颯爽威武,梁博儔心中另有一番感慨,更生起濃濃的自慚形穢之感,能配得嚴三娘這般奇女子,不知該是何般的英雄人物。

嚴三娘和吳崖等人策馬前行,不斷有侍衛趕來,入城之後,已匯聚為上百騎的大隊,將帥旗手也都到位,旌旗招展,聲勢赫赫。來到城西大道時,已是天光大亮。上千清兵民勇正聚在此處,他們還以為是英華大軍是要全力強攻。

大群騎士馳來,個個紅衣銀甲,映著晨光,晃得清兵和民勇都花了眼。寫著“東路陸海軍巡閱使,嚴”幾字的號旗迎風招展,讓清兵民勇們都議論紛紛。他們大概知道英華軍的編制,可這巡閱使的頭銜卻未見過,不知道是什麽官。

仔細再看分立在這桿大旗左右的將旗,眾人立即品出了高低。連鷹揚軍統制的將旗都比這巡閱使的號旗低,儼然是迄今為止,踏足福建的“賊軍”裏,等級最高的官員。

大旗近到道口幾十步外,旗下大將揮著馬鞭,趕開攔在身前的諸人,高聲呼道:“當面可有滿人!?”

這聲呼喊,讓正端槍舉弓的清兵民勇都是一楞,嗓音清麗脆亮,竟是一位巾幗女將!

嚴三娘穿著的可不是早前在黃埔講武學堂亮相時那套儀仗甲胄,而是由擲彈兵的突擊甲改造而成,供軍將專用的簡甲。胸甲帶脊,裙葉護腰,左右肩是簡紋狻猊首,頭盔還是士兵那種斜檐圓頂盔,盔頂卻插著艷麗孔雀長羽。馬是白馬,銀甲生輝,甲下紅衣,外罩大紅披風,隱約還能見得盔下是一幅攝人心魄的絕麗容顏,看得清兵民勇眼眸迷離,直以為神女下凡。

接著他們才勉強轉動腦子,品味著這一問,滿人?哪裏來的滿人?在這福建,除了文官裏有滿人,就連福州將軍旗下,都只是漢軍旗人,他們不過是綠營和民勇,怎可能會有滿人?

“既無滿人,我漢家天兵已經破城,為何還要負隅頑抗,為滿韃殉死!?”

嚴三娘一邊喊著,一邊催馬上前,嚇得吳崖等人趕緊跟上,同樣頂盔著甲的侍女小紅更是策馬緊緊貼在嚴三娘身邊,心中就道,夫人真是比男兒還要英武,當她的侍女,還真是命苦,天王之前掐指算好的事情,趕緊應驗吧……

嚴三娘這一問,清兵民勇都無言以對,他們不過是為食祿而戰,為自家安危而戰。這英華新國,他們了解不多,原本只當對方是官老爺和軍將嘴裏的“賊匪”。可幾天對戰下來,“賊匪”槍炮犀利,儀容凜然,軍紀嚴明,甚至還收治城民俘兵,很是仁義。雖然炮轟民居,卻是己方倚民居而守的緣故,跟這英華一比,自己上面的朝廷,才像是真正的賊匪。

昨日英華大軍停戰勸降,他們松了一口大氣,都盼著上面降了,卻不想同知老爺和漳州鎮中軍參將挾一城民人為質,要繼續抵抗到底。

他們都是隨大流的,雖然已有降心,但沒上司,沒旁人站出來,也只好默默地打下去,即便前方是死路一條。

“英華東路陸海巡閱嚴詠春在此!你等當面的漢家天兵,都歸由我節制!勸你等放下刀兵,罷戰請降,以我嚴詠春之名立誓,保你等身家性命,保雲霄一城安寧!”

嚴三娘將自己的花名當作正名,勸撫著這些敵軍。

清兵民勇們面面相覷,默然以對,昨夜官老爺將婦孺脅至同知署衙,已經亂了他們的軍心,這聲許諾喊出,不少人握著鳥槍刀弓的手已經松了。

可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人幹脆地丟掉武器。這氣氛不僅嚴三娘體會得到,吳崖等將領都有感覺,像是就差臨門一腳。

嚴三娘先是蹙眉,再是展眉,腳跟輕靠,坐騎一躍而出,竟已進到了道口十多步外,小紅是嚇得趕緊跟上,吳崖等人更是魂魄皆散,正要策馬,“別動!”的一聲低喝攔住了他們。

勸阻之人是蕭勝,他剛剛趕到。正見嚴三娘單騎臨陣,清兵民勇像是受驚的雀鳥,竟然下意識地退步,他趕緊攔住了吳崖等人。若是眾人一擁而上,清兵民勇會嚇破膽子,徑直拉弓開槍,而現在……剛剛好。

十多步的距離,嚴三娘的面容清晰入目,清兵民勇心弦劇震,一面是懾於嚴三娘這英武颯爽的姿容,另一面,則是震驚於這位巾幗女將,還是如此年輕。

“你們在擔心什麽?說出來!”

嚴三娘掃視這些兵丁,穿透他們眼裏的驚訝和迷亂,她看到的是被某種巨大力量壓迫著的佝僂本心。

“神女娘娘,我們怕的就是朝廷日後算賬,天兵神勇,可終究不是本地人,今日能得雲霄,明日也能棄了雲霄。”

一個黑布裹頭的綠營兵大膽發話,頓時引起一片應合之聲。這心聲自然跟新會人一般無二,嚴三娘和英華軍上下,已是再熟悉不過。

但要解開這些心結,一直沒有什麽辦法,空洞的許諾,敵不過現實的擔憂,所以遇上這種情況,都是直接以力降敵。

嚴三娘橫眉怒目,她也去過新會,對那種人自然鄙夷。但雲霄不是新會,這裏的人更多是受脅迫,對這種人,她更是恨其不爭。

“你們都是漢人,你們都受朝廷和官府的欺壓,我英華天兵,是為討韃子朝廷,驅韃子官府而來!可你們阻擋我天兵不說,連周護自家婦孺的勇氣都沒有!?此刻還不知她們正受著什麽罪!你們就一點沒有想過!?”

清兵民勇們目光渙散,心說咱們都是小民,官老爺在上,咱們哪來那麽大膽氣,敢跟他們作對?

見著這些人怯懦之心就在臉上飄著,嚴三娘不屑地搖頭:“我不是什麽神女娘娘,我也本是普普通通小女子一個。可我懂得,世有不平,朝廷不平,官府不平,就得自己拔刀去平!你等堂堂七尺男兒,膽氣就連小女子都不如麽!?”

她沈聲叱責道:“雲霄是你們自己的,你們若不棄,我漢家天兵又能棄什麽!?可現在你們被那韃子賊匪壓著,都無一絲爭不平之心,你們已經是棄了雲霄!就如棄了你們的婦孺一般!”

這聲質問太誅心,眾人都偏開視線,不敢跟嚴三娘那雙熾亮鳳目相對。

嚴三娘不耐地揮手:“不求你們去討自己的不平,現在我要去救雲霄婦孺,你們若還有一絲為人的良心,就棄械退開,別擋我的路!”

沈寂了片刻,當啷一聲,那個最早出聲的綠營兵將腰刀丟到了地上,默默地走開了。這柄腰刀就像石子投入靜潭,漣漪蕩開,叮叮當當雜響連綿,鳥槍、短弓、梭鏢如雨點般棄下,聚在道口的上千清兵民勇,全體請降。

“鷹揚軍,前進!”

降兵退到了道口兩側,嚴三娘身前是寬敞大道,她揮手脆聲喚著,蕭勝吳崖等人註視她的背影,目光裏滿是敬仰和欽佩。

正月二十五,雲霄光覆,雲霄廳同知和漳州鎮中軍參將被部下殺死,數千婦孺從同知署衙裏解救出來,當時她們所處之地,已滿是柴薪,就差潑油點火。

第六卷 篳路血火築,國為萬民開 第305章 人心難齊,總是不足和對比

“目標,漳浦!”

拿下雲霄沒幾天,嚴三娘蔥白玉指一彈,在沙盤上點到下一個目標。

經過雲霄一事,嚴三娘最大的收獲,就是懂得在公私之間權衡,學會尋找兩全之策。梁博儔的妻家就在雲霄,救了這一家,她也覺補了不少對梁博儔的虧欠。但同時她也拿下了雲霄,救了數千婦孺,免去鷹揚軍後續的死傷,一舉三得。

部下對她親身涉險很有怨言,她很清楚,如今急著推進到漳浦一線,也跟這事有關。

這是為何呢?

因為這些家夥肯定要打她的小報告!她都能想像得到,丈夫聽說自己又像以前那般冒冒失失去出風頭,絕對會把鼻子氣歪!說不定擼去她這巡閱使,招她回廣州待罪的十二道金牌正在路上呢。那家夥發起真火,還很是嚇人,想到這事,嚴三娘一背是汗,腿肚子都有些發軟。

嚴三娘就是個急起來絕難顧及自己的火暴性子,現在事情已經做了,後悔也沒用了,趕緊把戰線向前推,說不定還能拖拖時間,消消那家夥的火氣,反正漳浦是李肆之前立下的界線,她這一舉可不算違規。

“漳浦……不好打呀,福建有這樣的俗語,說……莆田有文,漳浦有武,滿縣皆補,頂戴如土。昔日對陣臺灣鄭家,清廷的水師和綠營,極為倚重漳浦兵,漳浦的畬族更是驍勇善戰。漳浦出身的千把遍布閩浙,游守都參不計其數,藍理一族就是其中楚翹。聽說這老將還可能出馬,擔當征剿我們英華新朝的東路主將。”

蕭勝隱約看透了嚴三娘的心思,話裏半是感慨半是勸解。

“是啊,清廷年前下了民勇令,讓鄰近我們英華的州縣大組民勇。漳浦一地,歷來尚武,此令一下,當地不定能聚出上萬民勇。就算我們槍炮犀利,真打起來,說不定還要跟雲霄一般情形。雲霄還能降,漳浦那邊,不打成白地,絕難平定。”

房與信不直接反對,可話裏意思再明顯不過。

嚴三娘撅嘴,心道這兩個家夥,準是已經打好了小報告,就等著她被抓回廣州。

但她並非只為私心而打漳浦,她跟吳崖等鷹揚軍將領細細研究過,這是軍事的需要。

眼下英華軍東路之敵還是那三股,張文煥的廣東殘兵,已經退到了贛閩交界的汀州。這股兵從廣東惠州一路“轉戰”,堅決不跟英華軍正面相抗,根本就不必顧忌。另一股是施世驃的福建水師,有蕭勝的海軍壓制,施世驃退守澎湖的船隊無力自海上威脅鷹揚軍側翼,可以忽略不計。但施世驃還留了兩三千陸戰兵在漳浦,因為那裏是很多駐守臺灣綠營兵的家鄉。

第三股就是福建陸路提督穆廷栻的福建綠營,人數近萬,建制完整,戰力還算可觀,正據守漳浦之後的漳州府城。

但這三股敵軍並非主力,僅僅只是兩軍會戰前的游騎偵哨。殷特布坐鎮浙江調兵遣將,估計總數十萬的綠營大軍正漸漸成形。

攻占漳浦的話,不僅能進一步弱化臺灣跟福建的聯系,還能威脅漳州府城這個大節點。如果未來反圍剿的戰場東線只到雲霄,那麽清兵的調動部署,還有漳浦這個小節點在前遮蔽掩護,敵軍有利,我軍就不利。

打下漳浦,對蕭勝的海軍也有好處,靠著漳浦,清兵還可由古雷一地跟澎湖和臺灣聯絡,得了漳浦,這條線也可以捏在手裏,到時清兵就只能從廈門等地赴臺灣,大費周折不說,路線也長,很容易被英華海軍切斷。

但蕭勝寧可不要這好處,他倒是純粹出於私心。之前嚴三娘懾服雲霄之舉雖然很讓人感佩,卻還是嚇得他後怕連連,若是當時有賊大膽的清兵,擡手就是一槍,即便鋼甲能防鳥槍,總也有死傷之患,到時他可沒辦法向李肆交代。蕭勝滿心想的就是,姑奶奶,趕緊回廣州吧……就算一時回不去,可也不能再折騰了。

這心思不好公開說,蕭勝就只能強調打漳浦的難處,這可刺激到了吳崖等鷹揚軍將領,不好打!?就是不好打,他們才決心要打。西邊羽林軍梧州血戰,打趴了五萬清軍,而他們鷹揚軍就一路幹著拆遷工程。從廣東惠州打到福建雲霄,除了雲霄稍微紮手,就沒碰上過什麽硬仗。對手全是協營汛塘之類的綠營豆腐兵,全軍傷亡不過千人。這點成績,跟羽林軍甚至龍驤軍比,都擺不上臺面。

英華軍不比古時軍隊,完全是以打敗多強的敵軍為戰績,不是按占多少地盤來算,嚴三娘想推進到漳浦,正合吳崖等人的心意。

“我們在福建占了五縣一廳,人心還沒收齊,再繼續前進,後方不穩啊。”

房與信不得不叫起苦來,這個問題終於引起了嚴三娘的註意,人心怎麽不齊了?

詔安、平和兩縣,往日跟青田公司和粵商總會相關商人的來往還算密切,借著這兩方關系,把控還算得力,人心勉強安穩。可更北之處的武平、上杭和永定三縣,滿清官府被趕走了,卻沒多少當地人出面來接下維持之責。下面的綠營汛塘體系也被破壞,鷹揚軍就那麽點人,不可能分散下去當駐守兵,所以現在三縣治政混亂,賊匪四起。

靠著鷹揚軍還駐守在附近,當地社會秩序還能勉強維持,沒有大股賊匪立足之地,如果戰線繼續往前推,會是什麽局面,很難想象。

“這就是房參軍你的事,阿肆開的什麽知縣學習班,不也正在料理地方事務麽,我可顧不上……”

嚴三娘滴溜溜轉著眼珠子,耍起了賴皮,房與信和蕭勝對視一眼,無言苦笑。

嘴上說不管,可嚴三娘手上卻要管,之前韶州老家有相關經驗,她就隨手用上。讓鷹揚軍在這幾縣招募民壯,編組為後備營,把那些失去了生計,最有可能危害新朝治政的綠營汛塘兵組織起來,給他們一個臨時生計,同時也給房與信組建地方官府提供丁壯資源。至於臨時養這些兵的銀子,就讓房與信去頭疼好了。

房與信倒是沒有怨言,他本著身負籌措臨時軍費,解決一路軍需雜耗的職責。他對嚴三娘能想到這一層也讚嘆不已,說嚴三娘已經有掌一路軍政的本事,聽在嚴三娘耳朵裏,卻有另一番感受,她更怕了,李肆會不會說她越權幹政?

時間就在嚴三娘的忐忑不安中飛逝而過,二月初,鷹揚軍逼近漳浦,正如蕭勝房與信所料,漳浦官民一體,抵抗格外堅決,勸降說服等軟手段一概無用。見他們這般執迷不悟,嚴三娘也動了火氣,拆!拆城墻,拆房子!全都給姑奶奶我拆了!

用上鷹揚軍的軍屬炮翼,外加配屬給鷹揚軍的赤雷營兩個炮翼,各營的八斤炮也都上陣,還有剛剛組建,被鄭永調來湊熱鬧拿經驗的伏波軍炮翼,七八十門大小火炮日夜趕工。能用火炮辦到的事,絕不上步兵。

炮聲如雷,炮彈如雨,漳浦如處雷霆之巔。連續三天炮轟,不僅城墻外的民居全被轟平,城墻也塌了無數段。可嚴三娘沒讓部下急著攻城,而是繼續轟擊城內,想要將城裏的民人婦孺趕出縣城,以便減少攻城時的無辜死傷。

二月十二,炮轟繼續,嚴三娘登上火炮陣地的望臺,隔著南溪,用望遠鏡觀察漳浦縣城的情況。就見磚瓦噴飛,塵煙升騰,心中又是一陣惻然。

“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怕不只是說將軍無情,而是他身不由己,必須要背負這些人命。”

嚴三娘如此感慨著,就這一條,似乎就跟女人天性相悖。

“可征戰怎麽少得將軍?我不當,總有其他人當……”

如往常那樣,她繼續安慰著自己。

腳下不遠處,火炮如雷霆響動,就見著黑糊糊的炮彈,劃著清晰可見的弧線落入城中,砸起股股煙柱,這都是她一聲令下的結果,恍若在紙上作畫一般,揮手就是一幅絢麗彩卷,也讓她心頭驟然一跳。

這感覺真是舒爽,很早她就憧憬著能跟李肆一起,以血火清洗罪惡大地,還人世朗朗乾坤。如今手握這樣的力量,她不僅不覺得得償所願,還有失落之感,因為這般舒爽快意,僅僅只是曇花一現,打完漳浦,她就必須呆在李肆身邊,乖乖地扮演好她身為王妃的角色。

有些不甘心啊……

品味著渾厚炮聲所蘊含的力量,想著之前懾服雲霄守軍的場景,嚴三娘忽然覺得,這才是她的舞臺。她再難以拳腳刀槍來證明自己,而這血火戰場,不正是她所渴望的麽?

“跟阿肆再爭爭吧,我就不當什麽一路統帥了,自然也不能當賈昊吳崖的部下,聽說正在籌建陸軍的第四軍,就跟他爭個統制如何?”

嚴三娘心思蠢蠢欲動。

“聽說天王正在籌建第四軍,你說軍號會是哪個?神武還是虎賁?”

“不定會是驍騎或者驃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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