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五卷 腐土化血肉,潛龍待沖天 第234章 真亦假來假亦真 (1)

關燈
如今的李莊,已是白城的一部分,聽濤樓上頂層,原本是青田公司密會廳的所在,大長桌一側坐了一排滿清官員,或者是官員的幕席,對面坐著的卻是青田公司的高層,包括田大由、劉興純、彭先仲、顧希夷和吳崖、賈昊等司衛頭目。

王不見王,楊琳、管源忠和湯右曾等廣東大員自然不會親到,李肆也不會出面,一場雙方都不會明面承認的談判正在進行中,主題就是“關於李肆和青田公司及相關產業,與大清朝廷在廣東諸項權益的劃分。”

誰都知道,這是一場虛以周旋的談判,但即便再虛,有一條線劃下來,大家都好做事。而關於這條線,參與談判的人都是認真對待,你爭我奪。

李莊北面學院的藏書樓裏,正埋在書堆裏的段宏時迎來了一位客人。

“謝謝小哥了……”

一位少女客氣地向引領她過來的司衛行禮,可等司衛走後,臉色卻驟然閃過一絲陰沈,刻意壓制的怒火也從眼角裏飄了出來,該是施盡了手段,才讓那司衛帶到了這裏。

“你是……”

段宏時看著這個服色雖不華麗,卻是上乘衣料剪裁而成的秀麗少女,很有些詫異,這可跟他的預料不符。

“小女子茹喜,父親是新任廣州知府馬爾泰,受憲臺湯大人之托……”

這少女一邊說著,一邊打量伺立在段宏時左右的兩個司衛,似乎有難言之隱。

“呃……該是湯西崖有私密之語,兩位……”

段宏時一臉恍然,朝左右的司衛這麽說著,兩個負責保護他的司衛詫異地對視一眼,聽老夫子這語氣,還像是求他們似的,這是什麽意思?再見到段宏時眨了眨眼,雖然還不明白,卻依舊退了出去。

“小女子奉湯大人之令前來拜見,在此先謝過老先生報效朝廷的拳拳赤心。”

叫茹喜的少女朝段宏時深深一福,段宏時卻是皺眉撅嘴。

“怎地派你一個女子前來?真是兒戲!此事豈容如此輕慢?”

茹喜凜然搖頭:“報國之心不分男女,茹喜願為朝廷分憂。再說了,若非茹喜是女兒之身,不至引得他人警惕,又怎能行得絕密之事?”

段宏時低嘆一聲,像是被感動了,嘀咕道:“那李肆對我已有所懷疑,之前從他那盜信,已讓他十分警惕。你也見了,還派人隨身一直盯著,老夫除了繼續取信於他,也難再做更多,你……又能行得何事?”

如果李肆在這,絕對要蹺起大拇指,這老家夥的演技,簡直可以去拿小金人了……

茹喜自是沒一點懷疑,這段宏時盜了胤禛的親筆信,還告知湯右曾虛實,是揭發李肆底細的大功臣。此次受湯右曾等人之托,還有父親的請求,讓她跟段宏時聯系上,窺得更多內情,可她卻暗暗立志,自己還能做得更多……

“小女子想求老先生設法引見那李肆,以便伏在他身邊,與老先生一同,為朝廷翦此國賊!”

茹喜咬牙說著,段宏時啊了一聲,他真被嚇著了,這是個刺客!?

“那李肆早有過被暗算的經歷,不僅絕不輕易信人,身邊還總有護衛,你一個小女子,如何能……”

段宏時鎮定下來,繼續套著話,卻不想這茹喜卻也賣起了關子。

“只要能見得李肆,小女子自有辦法,就算舍卻這一身性命,為了四……為了大義,為了天下,也再無憾!”

她說得激昂,段宏時卻是連連搖頭,“癡……兒啊……”

沈思片刻,段宏時一拍大腿:“既然你有如此決心,老夫也豁出去了!”

接著他目光就變了,在茹喜臉上來回掃視,“只是那李肆,頗為好色,你……”

茹喜咬牙:“命都不足惜,區區清白,小女子可不在意。”

段宏時終於忍不住了:“不不,老夫是說,那李肆,眼界頗高,你還不足入他的眼,最好不要在這上面動腦筋。”

茹喜身子一抖,臉色漲紅,好半晌都消不下去。

段宏時暗爽一把,板起老臉道:“容我設法安排,你先安生呆著。”

看著茹喜的背影,段宏時瞇起了眼睛,低低自語道:“真是難得一見,這旗人女子是受了什麽厲怨,要來行這瘋癲之事?”

接著他又哈哈一笑,“湯西崖啊湯西崖,你居然也會用上美人計,卻不想早已踏中老夫的連環計。”

白城肆草堂,一身淡黃裙裝,發髻也已挽作婦人式的嚴三娘跟蕭勝梁得廣見了禮,先是禮節性的一小福,再是感謝此前救命之恩的一大福,卻始終沒將腦袋擡起,可即便如此,蕭勝梁得廣已經兩眼發花,直恨不得趕緊去洗眼睛,這般風情,只覺凡人之眼已難消受。

只是為何颯爽的嚴三娘會羞成這般模樣,為何其他兩位四嫂,看著她的目光都帶著點其他的東西,想笑又不敢笑的樣子?

再看看李肆僵著腰靠上軟塌的動作,蕭勝梁得廣恍然,卻也絕不敢笑,找個借口先開了溜。

“撲哧……”

等兩人走了,安九秀終於忍不住笑噴了。

“九秀!當心嘴皮子被撕爛了!”

嚴三娘發飆了,一擡頭,一張紅得比過熟透櫻桃的臉頰就顯了出來。

“這可不怕,怕的是腰斷了呢……”

安九秀嘻嘻笑著,扯起關蒄逃掉,剩下跳腳不已的嚴三娘。

“阿肆,對不起……只是你為什麽……為什麽偏偏要忍著。”

再沒了人,嚴三娘眼裏包著淚水,輕輕揉著李肆的腰,一臉負疚地說著。

“男人對女人,就得疼愛嘛……”

李肆大度地說著,心中卻道,這可是姑娘的第一次,為了自己以後的性福,可不能讓她留下心理陰影,吃點苦頭也沒什麽,不過……嘶……誰讓自家這媳婦,腿上功夫太厲害了呢。

昨晚嚴三娘情動難抑,一雙長腿不由自主就施出了一字鉗羊馬的功夫,李肆不得不在苦樂之間拼命煎熬。嚴三娘初經人事,很快潰敗,李肆卻更是敗得一塌糊塗。不是關蒄幫著按摩,今天他怎麽也站不起來。

“以後……我定得註意的。”

嚴三娘低低說著,被姑娘這份少見的柔綺裹住,昨夜纏綿裏除開苦難的那部分又在李肆心扉中攪著,讓他蠢蠢欲動。吞著唾沫,手又伸了過去,何必以後,現在試試?

這一動,腰又痛了起來,李肆心中哀叫,這就叫有福享不得啊……

見了自家男人就跟吃不到腥的貓兒一般難受,嚴三娘也吃吃笑了,將身子送了過去,任他肆意輕薄,心中在想,是不是去請教一下安九秀那個狐媚子,有什麽更合適的法子……

夫妻正膩意溫存著,卻被不解風情的老頭子打斷了。

“女人!?”

李肆好半天沒回過神來,這滿清的官老爺,也懂得美人計了?

“見招拆招也沒什麽,只是難得有一個惑住廣州的反間。”

段宏時是讓李肆選擇,讓不讓這個間諜留下。可輕飄飄的語氣顯示,他只當小事一樁來看。

“那怎的行?聽老夫子所說,那女子就是個刺客!”

嚴三娘不樂意了,不管是明面或者暗裏,都沒可能讓那女子留下。

“見見吧,看看她演技如何。”

“我可得在身邊!”

李肆只是好奇,嚴三娘正負疚不已,也不好頂著李肆,只是要求一邊護衛。

傍晚時分,李肆在白城中心的公司總部見了茹喜,十七八歲的少女,容貌秀麗,下巴尖尖,覺不出狐媚,卻像是怎麽也立不住,有點難以捉摸的氣息。

段宏時沒在場,就龍高山帶著幾個護衛守著,嚴三娘換了司衛制服,也混在裏面。

“聽段夫子說,你對我另有話說,我很好奇,你和你父親都是滿人,跟我素未謀面,還能有什麽話?”

李肆懶懶地說著,目光卻緊緊盯住了這茹喜的臉。

在那剎那間,他見到了一層迷霧在變換,即便前世見慣了形形色色人等,也禁不住暗抽涼氣。

茹喜緩緩擡頭,眼裏隱隱有淚光盈動:“小女子聽聞李公子大能,竟可與朝廷相抗,抱著一絲苦望,想來求得李公子施以援手。”

她眼神迷離,像是陷入了回憶,話語淒迷,將一段身世娓娓道來。

“小女子母親是江南漢女,被父親一族強擄進府……”

“母親產下小女子後,被大房太太暗中刁難,竟不治而亡……”

“幼時當作奴婢賤養,肆意打罵苛責,幾次險些丟命……”

“上天有幸,一直茍活至今,父親見小女子可嫁於外人為資,就改了待遇,卻不想,小女子已是滿心的怨恨。”

一番苦難遭遇述說完之後,她猛然擡頭,滿臉都是決絕。

“此番賀喜,父親竟要小女子舍身取得李公子的信任,留在公子身邊,當作他的耳目,助他在官場更進一步,此等揣著禽獸之心的父親,小女子怎麽也不敢認!”

李肆皺眉,他看不出茹喜現在這表情有什麽作偽的地方。

“你要求我什麽?總不成讓我幫你殺了你父親吧?”

李肆繼續試探道。

“小女子怎敢求李公子行此險事?只求李公子能遮護小女子一二,萬一事情有變,還望李公子能給個去處。”

茹喜一邊說著一邊叩頭,這是在求他將計就計留下她,李肆笑了。

“我李肆是個商人,你能給我什麽?”

茹喜楞了好一陣,似乎萬般不情願,卻還是開口道:“小女子一無是處,除了探知父親和廣州諸位大人的事情,再難做得什麽。”

李肆點頭,這不就是個雙面間諜麽,他收下了。

聽到李肆一番敷衍之語,說可以找個合適的借口把她留下來,同時也希望她能傳遞廣州官場的消息,茹喜嘴角露出一絲喜意。

等茹喜走了,嚴三娘抹了抹眼角的淚水,摟著李肆的脖子道:“這妹妹挺可憐的,你可得好好幫她,有她在官府幫忙,也更好行事。”

李肆無奈地捏捏她的鼻子:“這就把你騙倒啦!?”

旁邊龍高山皺眉:“總司,難不成她說的是假的?”

李肆一呆,再看看周圍的侍衛,也都一臉惻然,暗叫這個茹喜,可真是好演技!

“沒誰能這般詛咒爹娘來騙人的吧?”

龍高山還這麽說著。

“那是你沒見過……”

李肆冷笑,詛咒爹娘算什麽?

“這女子,讓尚俊想想辦法,看怎麽盯防起來。”

既然是雙面間諜,不用白不用,可也得謹慎地用。

“怎麽就認定她是騙人的?”

嚴三娘還是不解。

“別管中間這些彎彎繞,廣州那邊的官老爺最終不還是送了個人麽?”

有段宏時剛才的提醒,李肆才得以分辨出此事的根底,可嚴三娘卻還是沒算清。那茹喜不是坦白了麽,她就是身負官老爺的間諜之計來的。

茹喜終究是廣州知府的女兒,要跟李肆這邊搭上關系,就得有合適的名義。最終李肆在青田學院的女學留出一個女先生的位置,茹喜可以自來自去。這事廣州知府馬爾泰裝作被逼無奈,老淚縱橫,哀嘆自己連女兒都要被李肆搶了。到底心裏是不是在哭,誰都不知道。

“其實是個麻煩,當心她鋌而走險。”

段宏時有些拿不準這個茹喜了,建議幹脆推出去,聽了李肆的說法,他自承演技不如。

“這個人有點意思,我想看看她到底要做什麽,若只是想當刺客,我也不會留情。”

李肆倒有另外的盤算。

真真假假,難以分辨,而在聽濤樓裏,談判也步入尾聲,結果也如這茹喜一般,雙方都知這是假的,卻要當作真的一般來看待。

所謂的白城密約,在李肆喜宴後的第二天結成。楊琳、管源忠、湯右曾三位廣東地方大員跟李肆共同商定出若幹條款。

條款很繁瑣,但都劃出了雙方的底線。比如廣東官員對驛傳通暢、文武官在衙以及錢糧足額上解很關註,這就是朝廷的顏面。李肆要碰這些,就是撕破了臉,他們再難遮掩。

李肆立下的界線是,工商之事再不能碰,官兵大規模調度要通知他,否則當敵人打,其他事務,能不往題本上寫的就別寫,奏折隨便。

大面事務之外,管源忠和湯右曾等人還提了廣州城的事情,要求李肆清退一半的巡丁。這要求李肆能理解,他們自然擔心這些巡丁哪天臉面一翻,就成了李肆攻占廣州的內應和先頭部隊。

這個要求李肆答應了,本著有來有往的精神,李肆要廣州府督番禹縣,將黃埔一帶的大片土地以“友情價”盡數賣給他,也保證不用於“軍事設施”。

“那李肆的大致內情摸到了,廣東地面也暫時能穩住,咱們三人,可算是大豐收。”

廣州城,得了師爺的回報,再匯總李肆喜宴的一系列消息,湯右曾舒了一口長氣,這就要準備寫奏折報功。

“內外應也都勾連上了,就待窺得縫隙,乘虛而入!”

若不是女兒還在英德,馬爾泰都恨不得抱住她狠狠親上一口,這般善解人意,為父分憂的女兒,打著燈籠也難找啊。

“這個……令媛真是赤心為國啊。”

湯右曾老臉也是一紅,這事怎麽也不是自詡為道學者的他能幹得出來的,卻沒想到,那茹喜居然自告奮勇。

“總之,咱們的日子是能好過一些了。”

“街面上的巡丁少了許多,得趕緊把咱們的三班人馬抓牢。”

佟法海和史貽直各有心懷。

“接下來呢?”

英德,李肆問段宏時。

“暫時會松一段時間吧,趁著這時候,老夫也要出馬。”

段宏時呵呵笑著。

“四哥哥,接下來該誰了?”

關蒄卻在關心這事,李肆幾天都動彈不得,她們的“順序”總是輪不下來,小姑娘等得有些心焦。

“接下來,也該翼鳴老道了。”

李肆卻是想著另外一件事,渾沒註意關蒄小臉頓時就垮了。

第五卷 腐土化血肉,潛龍待沖天 第235章 徐靈胎問道:官儒篡神

說翼鳴,翼鳴到,還帶了個陌生的拖油瓶。

“徐靈胎?怎麽不學醫了?”

李肆很訝異,這家夥的名號雖然不如葉天士大,卻也是響當當的神醫,只是怎麽被翼鳴老道給忽悠成了他那什麽天聖教的門人。

“晚生在翼鳴長老這裏窺得了道門,可很多關節還是不清,聽長老說,李……總司才是授道之人,特求長老引見,以解晚生之惑。”

徐靈胎眼珠子轉個不停,很是訝異,這故步自封的大人物,怎麽會知道自己原本是要學醫的呢?嗯,看來他果然深谙天道,連掐指都不用就能算。

得,神醫沒了,多了個神棍。

李肆暗嘆,自己還真是攪史棍,歷史可是大變樣了。

不過這也好,徐靈胎本是個天才,看他能不能給天主道添上一些血肉。

“我也只是懂得零碎骨子,並沒把住全貌,不敢說解惑,大家一起參詳吧。”

他很謙虛,說到學問,徐靈胎學易經學道德經,可比他造詣深。

徐靈胎在翼鳴老道那沒學到太具體的東西,畢竟老道是野路子出身,三十年前還是白頭賊,肚子裏的幹貨也就是道家龍虎宗面上那一套。但翼鳴提到的“天主道”裏,包含了諸多方面的東西,讓徐靈胎看到了一扇前所未有的恢弘之門,這讓他激動不已。

所以他的疑問也特別多,李肆原本還是隨口而為,到後來不得不全神貫註應付。不知不覺,肆草堂裏多了不少人,段宏時來了,範晉來了,劉興純和顧希夷來了,吳崖賈昊也來了。李肆的三個大小媳婦也縮在廳堂內室,聽著這場有些類似講經的對話。

這也正合李肆心意,原本他就要趁著這段時間收攬人心,而具體的措施就是充實天主道的理論,開始忽悠那些思想活躍,不甘束縛的知識分子,擴散到他所掌握勢力的方方面面。現在趁著徐靈胎這個外來人戶問道,正好梳理天主道的東西。

徐靈胎上來就問,這天主道,為何將天道與人道分開?

這是李肆早前就跟段宏時辯論過的,董仲舒著《春秋繁露》,就將天道化作人道,三綱五常的人道就是天道。徐靈胎雖然沒有深入理學,但這一套東西卻歷代沈澱下來,怎麽也掰不開,也是他最大的疑惑。不過從這一點就能看出,他是好學,而不是腐儒。換了另外一個儒生,比如以前的範晉,徑直就要叉腰喊了:“咄!汝那敗壞綱常的妖孽!”

這就是天主道與儒家,準確說,是董仲舒而下的官儒,在思想根基上的最大區別。

對於這一點,李肆感慨頗深。

他為何動輒提天道,說的很多道理,都拉著上天的幌子,帶了很重的神秘主義氣息。原因就在於,在李肆看來,儒法禁錮之下,特別是滿清入主中原,以理學進一步將華夏變成醬缸後。華夏人在思想和精神上也被打斷了脊梁,再無信仰。隨後被所謂的“西學”一點點侵蝕,丟掉了華夏文明的根基。

華夏人是有信仰的,自古以來,就信著一個人格神,那就是上天,雖然這信仰有些模糊,散於各類思想裏,其後又遭了官儒和理學的毒手,但三百年後,依舊還殘留著零碎片段。

信仰於李肆之事有何關聯?

信仰是擺正人的位置,信仰源自人對不可知的畏懼。所有人,天性本就是有信仰的,至少有信仰的碎片,事實很簡單,人之於世界,總是渺小的,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知。即便在李肆前世的無信社會,人們嘴邊經常提到的“人品問題”、“運氣”,這其實就是信仰的冰山一角,冥冥中自有上天操縱一切,而人們並沒有窺得全貌。

李肆很感謝自己當記者時的老師,同時也感謝自己采訪時遇到的不出名的儒家學者。前者以自己數十年的親身經歷,講述無信社會的恐怖,後者對李肆深刻地剖析了自己對官儒的反思。兩邊湊在一起,讓李肆在跟段宏時交流時,對信仰一事,理解頗深。

無信的社會,無信的思想,否認不可知,更反對將不可知寄托於一個人格神。無信者始終認為,有一個完美詮釋一切的東西能被自己握住,自我封神。

這思想根基代表著人的一種渴盼,從另一個角度看,未嘗不是依舊敬畏於上天,希望握得非凡之力的詮釋。可問題就在於,無信者實際做的時候,將願望當成現實,將正在進行時變作完成時,他手裏握的東西,就已經能完美詮釋一切,他自己,已經就是上天,就是神。

因為無信,因為願望當作現實,所以官儒乃至滿清時的理學,故步自封,妄自尊大的氣息濃厚得無與倫比,最終將華夏腌成了醬缸。

李肆要打破這醬缸,要扭轉華夏墜入深淵的命運,在思想上,最核心的工作,就在於救回這信仰。

而這個工作,首先要從反官儒和理學做起。華夏的上天,先是被董仲舒為發端的官儒篡奪了人格神性,接著又被理學進一步篡奪了不可知的敬畏,這二者都是敵人。

“這個問題,沒有驚世駭俗之語,難以滌清,你能聽得下去麽?”

李肆問徐靈胎,他依舊有些擔心,徐靈胎和他一樣,也是個秀才,如果思想依然禁錮在四書五經裏,他就是對牛彈琴了。

徐靈胎眼珠子滴溜溜轉著,鄭重點頭。

“這,就要從官儒,嗯,就是董仲舒那一套說起……”

李肆說,上天不管有沒有意志,那都是咱們凡人所不能知的事,願意以無意志的天理,也就是天道來看也可,願意以有意志的神明來看也可,這二者只是角度不同。

這說法徐靈胎承認,儒士信道信佛,這之間確實沒什麽抵觸。

李肆接著說,但是官儒呢,一方面承認上天是有意志的神明,一方面卻以人道篡奪了上天的神性。從這一點來看,官儒的本質就是虛偽的,至少在董仲舒之前,道家“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話,儒家是不認的,儒家的本源,只論血脈宗法的人道,同時認為這人道就是天道,並沒有豎起上天這個神明。

由此可見,至少秦漢時代的華夏,承認上天的神性是主流思想。董仲舒尊儒,也必須批上這層皮。

“看看《春秋繁露》是怎麽說的……”

李肆開始分析起這本書,這不是他所知的東西,而是從段宏時那搬運過來的。

作為樹立天人感應和天人合一理論的《春秋繁露》,將人比作天,這是儒家,準確說是以董仲舒為發端的官儒妄自尊大,為附和皇權統治需要而切割天人的典型體現。彎彎繞的理論很有水平,首先強調上天的無上權威,說上天是有意志的,巴拉巴拉,就跟基督耶穌一般,無所不能,無所不知,只看到這,還真要以為看到聖經了。

可接著董仲舒筆鋒一轉,上天按自己形體造了人,人跟上天構造一樣,因為陰陽啦,五行啦,所以,人就是一個小的天,而人道就體現了天道。人行事得天喜就有祥瑞,惹天怒就有天譴。到這裏董仲舒就用人把天頂掉了,還塞進來了帶著法家味道的人性等級論,運用的論證手段全是牽強附會和神秘主義。

後人評價董仲舒的天人感應論是“神學唯心主義”,這就是被他欺騙了。先承認上天的神性,因為大家都認,他也不得不承認。但在那之後,就用天人合一和天人感應的私貨給李代桃僵掉。把上天的神性跟血脈宗法糅在一起,用三綱五常框住,將人之間的聯系和活動直接跟三綱五常拼起來,不提上天,人也不需要跟上天溝通,因為三綱五常的世俗之事就是在跟上天溝通,在行“天道”。由此壘砌出一座金字塔,通往高高在上的君王,稱之為天子,只有天子才跟上天溝通。一切都歸於世俗,何曾有歸於世俗之外的東西,這哪叫神學?

李肆講得如此“潑辣”,徐靈胎居然也只是靜靜地聽著。也難怪,《春秋繁露》沒過多少年就只剩下一層皮,大家都知道它不是什麽好貨色,但天人合一天人感應這套東西又禁錮太深,怎麽也難脫出去,有意無意都要靠著它做學問。

董仲舒當初為尊儒搞出來的這套東西,儒家自己,包括理學之士,都清楚這東西的實質。天人合一和天人感應之說,在後世儒學裏,基本都不認真當回事,至少對董仲舒的論證都嗤之以鼻,而有各自的不同論證。但結論儒家都認,而且這層皮確實糊得踏實,靠著附會和迷信的手段,能忽悠住絕大多數沒文化的人,就成了歷代王朝的外皮,被丟到了“禮法”的那部分,進而影響了諸多層面,什麽風水、中醫,都受了這層皮的影響。

華夏人的上天之神,神性就這麽被篡奪了。因為人道就是天道,信三綱五常就是信上天,為什麽呢?天人合一,天人感應嘛。所以大家就別信上天了,女人信丈夫,夫為妻綱,這“綱”解釋為法度,其實就是類同人對上天的信仰,臣子信君王,君王信自己,這就是在信上天。

那麽五常呢,有很多說法,主流的是仁義禮智信。從官儒篡神的角度來看,第一個“仁”,仁就是人,這是在說,信仰必須著落在人身上,別去管上天。第二個“義”,義就是綱,信仰的流向不能顛倒,家之小義就是父子夫妻,國之大義就是君臣。“禮”就是儀禮,從穿什麽到怎麽稱呼,方方面面,都有一套規制,就如同念佛誦道的規定一樣,這信,必須要有外在的一整套呈現。智呢,就是在說,有時候人道和天道難以一一吻合,那不是人道跟天道有區別,而是你不夠聰明,沒說得圓潤。信麽,人無信不立,人道既然是天道,那麽人就得“真實”,否則怎麽體現上天的真實呢?

以神學的角度看,官儒篡神的手段很犀利,用天人合一、天人感應李代桃僵,再用三綱五常熔了神性,跟人道混在一起,華夏人的上天之神,自官儒成為思想主體之後,就被斷了神性。

“官儒似教非教,以前總是不太明了,現在看來,竟然是篡神之後的怪胎。”

徐靈胎對官儒也沒什麽好感,聽了李肆這一番話,有了自己的感悟。

第五卷 腐土化血肉,潛龍待沖天 第236章 徐靈胎問道:理學蔽知

“莫非天主道是要取官儒而代之?”

徐靈胎思想再開放,也難接受這一點,所謂官儒,那就是一整套禮法,那就是“道統”,聽李肆這說法,是要將上天之神重新拔出來,這想法,朝廷不殺李肆,天下士子都要把李肆剝皮抽筋。

“我可沒說這話,我華夏屹立寰宇三千年,這後一半的輝煌,官儒至少起到了維系表皮的作用。”

李肆是這麽認為的,自漢以後,歷代王朝都是外儒內法,有些人把華夏的興盛全歸在這外儒的身上,很有些偏頗。但這外儒,也就是官儒,確實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

只是……時過境遷,即將進入工業化社會的世界裏,官儒不能與時俱進,還跟學術界的理學互摸,擋浩浩蕩蕩之大勢,要拖著華夏一同墜入地獄,李肆可不能忍。

“天主道也信天人合一,也信天人感應。”

段宏時插話了,這涉及到了他的工作領域。

“但是,天人合的那個一,是天下之人,人所感的那個天,是人上之天。人從屬於天,是天人合一,並非人天合一,就如同白馬為馬,但馬非白馬一樣。”

段宏時的任務,是確立一套可以取代官儒的理論,而且要素都不是憑空新創,而是從官儒所連的儒家本源,以及相關的道家體系裏找出來,進行重新組織。但包裝的手法,既然官儒能篡神,天主道為何不能篡官儒?

段宏時問徐靈胎:“你可知,為何我們將此道叫做天主道?”

徐靈胎搖頭,最初他還以為是從洋人的天主教那學來的東西。

段宏時道:“這主字有兩說,一是天道自天而下,而非由人而上。人不僅要由人道看天道,還需由人外之物看天道。人之於天,要如奴仆敬主一般相待。二是我們所知的天道,始終有殘缺,只能趨近,不能窮盡。人之於天,始終只是一分子,而不能居於其上。”

徐靈胎有意見了:“程朱言,天即理,理為本,氣為具。心即天,心性見理,何須自外物窺道?”

話題深入,這就談到了理學。

官儒是儒法華夏的道統,理學就是滿清竊占華夏後的學基,二者也是表裏的關系。徐靈胎縱然沒有深入理學,但這些基本結論在心裏卻是根深蒂固。他這話,就是滿清時代知識分子的共同心聲:老爺我自有太虛、浩然……什麽什麽氣,世間萬物,奧秘都在心中,何須睜眼看世界!?

但是徐靈胎這話,就顯示他對理學的認識還是膚淺的,段宏時就在搖頭。

“以本源而論,天主道,恰與程朱之理無悖。我們都信,天道自在,恒在,不管氣也好,理也好,都外於人心。但是怎麽求道,程朱之理,就跟官儒這一套一樣,只見於人。當年朱子解‘格物致知’,只提窮外物之理至心性通達,就被斥為偽學。”

“理學與我天主道最大區別,與官儒一致,其說核心之處在於,妄認天道是人心可盡之理,一切未知都要歸入已知。”

“譬如‘格物致知’,格,就是約束,人須得以有限之測見物,才能趨近天道,由此而證,天道本不可測,更不可能盡在人心。”

段宏時這些話,徐靈胎還是半知半解,李肆老話重提,談到了器。

文字是器,語言是器,甚至思想方法都是器,歸結而言,所謂的“心”也是器,你本就是器,居然還說這器是天道之極,這就跟官儒篡神的手法一樣,以心蔽知。理學為何僵化,為何頑冥不靈,這就是根源。

這個結論太刺激了,徐靈胎接受不了。

李肆就說,文字最初是沒有的,語言也一樣,人類也是從茹毛飲血的蠻荒時代走出來的。文字一直在變化,語言也一直在變化,我們思維也必須靠著前人的積累才能演進,從來就沒有一個恒定的狀態。

“水滴石穿,滄海桑田,凡有變化,盡皆為器。”

李肆這論證,徐靈胎難以辯駁,不得不承認,理學在這根基上有問題。

如果說官儒是以天人感應和天人合一篡奪了上天的神性,將華夏的上天信仰裏,宗教那一部分吃掉。那麽理學在世界觀和方法論上,提出了一套邏輯自洽的學說,將上天的未知,歸於形而上可以抹出來的已知,隔絕了人對上天的理性信仰。

官儒那一套帶來的副作用就是迷信,針對的是天下萬民,理學這一套帶來的就是無視事物演進,針對的是知識分子。兩個加起來,就是愚昧。而他們的共同基礎,都著落在了三綱五常上面。

“難不成,這三綱五常也要反了!?”

徐靈胎驚聲道,他害怕了。之前天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