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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蟄伏應有時,破繭一念間 第182章 再不想忍,老天作梗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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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兩塊薄薄的鐵片,不,聽王堂合說,這是鋼片,鄭威激動不已。這兩塊鋼片,一塊刻著他的名字和數字編號,一塊刻著“香港水勇前翼一哨一目”,冰冷的金屬手感,卻像是兩團炭火,烘得他心頭發熱。

這是他們水勇的身份牌,王堂合那些司衛也都有,戲稱為“狗牌”。發給他們的時候,還很認真地說,有了這牌,就不是草頭老百姓了,而是保家安境的軍人。

軍人……不是“兵丁”,似乎只是稱呼不同,可鄭威跟其他水勇都清晰地感受到,兩者卻有著很大的區別。他們對“兵丁”的認識,不是驕橫跋扈,就是猥瑣卑賤,卻從未見過司衛這樣的“軍人”。和他們相處最多的方堂恒王堂合等教官,還有之前清剿十一寨的司衛,身上都有一種共同的氣質,讓人覺得很是不同。這氣質具體有什麽內涵,鄭威說不清楚,但感覺得到,司衛們看他們,看鄉人,都有些像是在看蠻夷。

有時候鄭威也很不服氣,司衛們很厲害,又識字又懂一些怪怪的大道理,還懂拳腳,一桿帶了短刀的鳥槍在手,兇狠無比,而槍炮更是精熟。這些他自認都能學會,都能做到,憑這個就能瞧不起人?

可在十一寨之戰後,他們忽然覺得,自己也越來越像“軍人”了,因為他們看著鄉人的時候,也越來越習慣揚著下巴。

到底哪裏不一樣?鄭威原本還沒想明白,可左右一看,懂了。身邊還有這麽多同伴跟自己穿著一樣的制服,幹著一樣的事情,守著一樣的規矩,有難同當,有苦同吃,未來還會迎著刀槍並肩而上。說白了,有這麽多兄弟,看人、說話、做事,心氣自然不一樣了。

鄭威很小心地將拴著鋼片的細繩套在脖子上,然後將鋼片塞進了衣領裏,冰冷的觸感,也凝住了他心頭那個已經埋得只剩一根細芽的異念,自己真要忘了那殺父之仇嗎?

心神恍惚間,營寨裏,水勇們因為領到了狗牌而正沸沸揚揚的喧鬧戛然而止,怪異的沈寂驚醒了鄭威,同伴還搗了他一胳膊。沒註意到同伴那兩眼瞪圓的神色,鄭威茫然地看向寨門,然後呼吸也是一滯。

一支馬隊進了營寨,頭前那高頭大馬上,窈窕身影撞得所有水勇眼瞳失焦。和司衛一樣的灰藍制服,只是下擺長一些,腰身細一些,顯出女兒家的嬌柔。頭上也戴著司衛那種短檐硬圓帽,只將白皙下頜顯露出來,僅僅是那秀美的弧度,就讓人浮想聯翩。

水勇們剛剛被這半簾麗色鎮住,接著的景象再將他們的心臟揪住。這馬上的女兒家一勒馬韁,馬還在蹬踏嘶鳴,她就甩鐙下馬,輕盈如蝶,迅捷如電。

帽子摘了下來,水勇們的心臟再被狠狠擰了一下,果然是一位絕美少女,可為什麽……這如仙子般的少女,正橫眉怒目,粉頰含火,隨意一眼掃過,人人都覺像是鐵水當面澆來,不約而同地低頭屏息。

鄭威依稀還保持著清醒的一分神智裏,就聽到不遠處的王堂合咕嘟吞了口唾沫。

“你們要倒大黴了。”

王堂合轉身,看住了鄭威等人,一臉憐憫地說著。

“別提你們那個總司!我是來這裏練兵的,只談練兵的事!”

營寨的“指揮部”裏,嚴三娘的清冷嗓音來回蕩著,範晉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不敢再跟她多話,心說總司準是又踩著這俠女姑娘的尾巴了。

“那個小賊!色鬼!笨蛋!再不理他了!”

嚴三娘在肚子裏哀怨地數落著,同時也在暗自後悔,負面情緒擠在一起,讓她只想著找人發洩。

“傻妞!傲嬌!”

與此同時,李肆也在廣州念叨著自己的姑娘,說起來這事也怪他,可誰曾想這姑娘的小性子一上來,怎麽也壓不下頭,徑直跑到大嶼山去折騰那幫水勇了。

“肆哥,這一期的歐陸時事整理完了……”

低低軟語在身後響起,那是安九秀,想到她也是這事的罪魁禍首,李肆沒什麽好氣地嗯了一聲,隨手接了過來,連正眼都沒看她。

安九秀輕咬著嘴唇,小心地退下,不敢讓腳步聲擾了李肆的思緒,心裏一股細流正潺潺流著,那是哀怨的心淚。不僅在哀嘆自己和李肆的關系急轉直下,還在擔心自己身子那痕跡要多久才能消掉。可她除了怪李肆,怪那只母老虎,還在怪著自己,同時也為自己之前的行為感到迷茫和怪異。

和李肆相處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她和十一秀這對安家姐妹,在李肆身邊的地位都有了改變。可改變的僅僅只是職司,十一秀被關蒄抓去當了助手,幫著料理各類賬目。而她則成了李肆的文書,記錄他的各種奇思妙想,同時還從安家所接觸的洋人那整理萬裏之外的歐洲正發生著什麽事情。

職司之外,李肆和她的關系再沒什麽進展,她也看出來了,自己怎麽也得排在關蒄和嚴三娘後面進他的家門,所以也不再動什麽心思。而李肆對她也很優容,零使錢比照關蒄嚴三娘的標準不提,還另外給她這文書工作發了一份薪水。偶爾來往廣州,總把她帶著,讓她有機會就能回家看看,日子也就這麽一天天悠閑地過了下來。

時間慢慢過去,文書一疊疊記下來,越壘越高。安九秀對李肆的認識,也漸漸向眾人早就說起過的“神仙”一詞靠近。一個人怎麽可能懂得這麽多?盡管只是一些大面上的東西,具體細節還需要真正做那一行的人填充,可自小泡在中外知識裏,認為自己已算博學的安九秀,卻是越來越自慚形穢。她開始覺得,或許就連洋人裏那個“天才萬事通”,叫什麽達芬奇的,都不如他懂得多。

漸漸的,安九秀看著那張原本清秀,因為額邊的傷痕,帶上了一絲冷悍氣息的面孔,越看越順眼,最後覺得,只有這樣的面容,才配得上那淵博的知識和寬闊的心胸。早前對父親的一絲不滿,對自己命運的一絲自憐,也被甜甜的溫熱融掉,天底下的女兒家,還有誰比她更有運氣,能得來這樣一個男人?

唯一有些遺憾的是,她必須得跟一只老是瞅她不順眼的母老虎,一只總愛整治她的小狐貍一起分享這個男人,未來可能還會加上自己妹妹,甚至更多更多。其實這一點不算什麽,男人三妻四妾天經地義,自己的父親,那就是個絕佳的榜樣。可問題是,自己這未來的男人,對女人的興致似乎不是很高,難道就只重女兒家的本事?

懷著這樣的念頭,安九秀對自己的工作越發認真,李肆也漸漸習慣和她討論一些洋人的事情,就溝通這事來說,似乎有了改善。

可三天前,出了事。

那時李肆正在書房裏寫著什麽,她從家裏尋著了未曾翻譯的洋書,就來找李肆,想問問有沒有價值。當李肆接過書的時候,她很清晰地感受到了,李肆看她的目光有些異樣,瞳光裏帶著一股火,當時就讓她的臉頰燒了起來,她清楚這火裏帶著什麽樣的欲望。

李肆的神思很快就轉到書上,微微皺眉沈思。安九秀看著他的側臉,暖熱在全身奔流不定,“夫君”兩字差點呢喃而出。她多想投在他的懷抱裏,撒撒小嬌,聽著他把這個世界的無盡奇妙,如他指掌一般地娓娓道來。

這沖動強自壓住了,可腦袋朝前微微的一探,發絲卻落在了他手裏的書上,李肆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麽,拈起青絲,柔柔地搓摩起來。那一刻,安九秀在心底吶喊,還等什麽!?這就是機會!一個弱弱的心聲接著發話,這是不是又像以前一樣,在施什麽手段?可她大聲辯駁著,這不一樣!賬目也好,把柄也好,這些她再沒想過去握住,她想要的,就只是自家男人對自己的溫存,這有什麽不對!?

於是她動了,一只手微微哆嗦著蓋在了李肆拈著她發絲的手上,引得李肆轉眼看來,看到的是她媚著眼,微張著櫻桃小口,正喘息不定。

李肆眼中那點火星轟地引燃了,燒得她也是神智恍惚,依稀就聽他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自語道:“又來?也好……”

又來?難道是當自己還是以前那個安九秀,心中揣著其他念頭?

安九秀心中一冷,正想說什麽,整個人一下被李肆打橫抱了起來,然後摁在了書桌上。接著一連串的感觸,完全突破了少女過往十七八年的經歷,讓她心神四下橫飛,難以匯聚。

衣襟被粗暴地扯開,一只大手貼著腰下直摸而上,自己的一團軟柔被驟然掌握,她楞楞地從喉腔裏發出一聲似哭似嘆的低聲。另一只手則插進了裙下的褻褲裏,感覺腰下那一團豐盈也被捏住,安九秀身體完全僵住了。

“不……不是這樣……”

安九秀低低叫著,她想要的事情是這樣,可正做著這事的李肆,心裏所想的,卻不是她要的。

李肆根本沒理會,安九秀那虛弱的掙紮,在他看來還是欲擒故縱。薄薄的襖子被徹底扯開,肚兜拉了下來,一雙雪白高挺的玉峰暴露在空氣裏。李肆鼻孔噴著熱氣,俯身下來,將一顆蓓蕾吮住,如雷一般的戰栗游走全身,安九秀打著擺子,幾乎快咬破了嘴唇,淚水悄然滑下她的眼角。

“不……不是這樣!”

超出於期望的“溫存”沒能讓她感到幸福,反而是滿滿的恥辱,她拼命擠出一絲力氣,手臂在書桌上劃拉著,將墨水瓶握在了手裏。

“我要的……不是這個!”

當李肆將身體擠進她的兩腿之間,異樣的感覺在小腹上游走時,驚得毛骨悚然的安九秀揮起了墨水瓶。

“你說我去新安那練練水勇怎麽……”

眼見一場血案即將上演,嚴三娘的聲音響起,一如往常,她的身影帶著話語急急撞入房間,然後就被眼前這一幕給鎮住了,李肆和安九秀兩人保持著那箭在弦上的姿勢,轉頭也呆呆看著她。

三人對瞪了片刻,嚴三娘那細長鳳目瞇了起來,似乎什麽也沒看到,轉身就走,只是出門時丟下了一句話:“我去新安了!”

接著是轟的一聲,門被她大力摔上。

李肆和安九秀轉頭對視,李肆說:“還要繼續嗎?”

安九秀手一抖,墨水瓶砸在胸口上,玉峰頓時染成了黑山。

第四卷 蟄伏應有時,破繭一念間 第183章 你們都是代天行刑之人

“何苦呢……”

想著臨別的時候,李肆左吩咐右叮囑的,跟老婆子一般嘮叨,生怕她出了什麽事,自己卻沒給他什麽好臉色。此刻和他相處兩地,頓時滿心的後悔,讓他去找那狐媚子的話不是自己說的麽。

“何苦呢?”

嚴三娘還記得,撞破“奸情”後,她去找盤金鈴傾訴一肚子的酸楚,盤金鈴幽幽嘆著,也這麽問她。

“那些事……不該是洞房才能做的嗎?”

當時她是臉燒得快要冒煙。

“為什麽不徑直嫁了?”

盤金鈴問得犀利,嚴三娘怔住。

“爹爹還在福建,要過門……也得他點頭吧。”

嚴三娘嘴上這麽說著,心裏卻在數落著另一個人,一個看起來有些猥瑣,總是捏著小茶壺的老頭。那老頭曾經跟她明確說過,李肆註定會有一大幫妻妾,而她嚴三娘,怎麽也不適合當大房,要嫁李肆,就必須要有這個覺悟。

她明白,她有這個覺悟,畢竟她對自己的性子也有自知,就不是能持家能居中執正的人,但她總覺得難受。如果大房是關蒄也好,可聽段宏時的意思,關蒄也不可能。李肆的大房位置,得一直準備著,準備在最關鍵的時刻,換到最有價值的砝碼。

看著也是一臉郁郁的盤金鈴,嚴三娘心想,如果是這個心地比自己還要純善,心志比自己還要堅強,又聰明又博學的姐姐也好,可似乎李肆和她就沒有那方面的跡象。

“讓那狐媚子去瀉他的火吧,反正也不會是她。”

由己及人,嚴三娘的心理也小小陰暗了一把。

然後,她的郁悶也轉為烈火,將那些還當她是嬌滴滴小姑娘的水勇們燒得哀叫連天。每當鄭威這些出身香港水勇的人想起這段經歷,腦子裏總是會蹦起“陰曹地府十九層”這個詞。

最開始感覺還不明顯,也就是加大了運動量,基礎的體能訓練科目以最高標準進行,之後又多出了每天幾十裏的負重行軍,別說大嶼山香港島,整個新安以南,幾乎每塊土地都踩上了他們的腳印。

就只是這樣,已經有不少人打起了退堂鼓,每天勞累到快斷氣的程度,那真不是人能受得住的。可聽說只要訓練通過,就能成正式的水勇,比照司衛發薪餉,絕大多數人都支撐下來了。

當帶著刺刀的鳥槍發下來的時候,鄭威等人還以為這就算完了,卻不料刺刀是木頭的,鳥槍沒有槍管,這才知道,他們拿到的只是訓練武器,苦難遠遠沒有結束。

眼見這絕美少女就是武藝教導,這帶刀的鳥槍在手,能以一敵十,不,以一敵百,幾乎是一招一個,將他們這些自認為手上還會玩兩下的昔日海盜撂倒,水勇們才將那個佛山傳聞中的“醒獅仙子”嚴詠春的名號,跟眼前這個颯爽身姿對上了號。

能有這樣的師傅教導武藝,誰都不願懈怠,鄭威等人強自撐起了心力。可訓練的殘酷,很快就將這心力給消耗一空。

沙袋綁腿和手臂,槍上還加鐵塊,每天反反覆覆幾千次重覆那七八個動作。據說這數量還是由方堂恒王堂合等教官瞧著他們吃飯的狀況制定的,只要筷子還能捏得起來,第二天就要加碼,於是他們學乖了,直接用手捧著碗啃。

蒙混了幾天後,方王等人越加變態,開始觀察起他們上廁所的情形,只要能單獨上廁所,那就說明手臂腿腳還沒得到“充分”的運動,訓練量再度增加。教官變了態,他們也豁出去了,上廁所都是按一目十來人為單位集體出動,而且都讓別人幫忙拉上褲子……

貓抓老鼠的游戲,原本只在他們和“王小二”之間進行,可隨著鄭威等二三十個人被提拔為“代目”,游戲又在鄭威等“代目”和其他人之間展開。鄭威苦惱地發現,現在自己跟手下的十來個人不再平等。自己成了嚴厲的兄長,其他人成了偷奸耍滑的小弟,老抱怨他不護著他們。所以他們這二三十個“兄長”,也不得不抱成團,以便貫徹教導和教官的命令。

抱團之外,還有競爭,誰也不願意自己這一目成了每日點名訓斥的對象,更不願意在定期舉行的刺刀格鬥賽中淪為失敗者。所以僅僅只是一個月,他們的刺刀術就嫻熟無比,就跟自己的第三條胳膊一般運用自如,雖然沒有實戰經驗,可他們都自信自己一個人都能解決兩三個拿腰刀長矛的敵人。

“他們死得不冤……”

到了這個地步,僅僅只是從強弱來感受,鄭威心中的仇恨已經消散了不少。

刺刀術的訓練把所有人都整麻木了,一個月後,刺刀訓練不再是專項訓練,而是跟體能訓練一通成為常規科目,不少人都覺得再沒什麽挑戰能難倒他們。可第三階段的訓練,一開始就讓所有人膽寒,甚至還出現了逃兵。

六月盛夏,脫得只剩一條褲衩,在澆了血水,滿是碎石子,甚至還有碎琉璃的淺淺坑道裏匍匐前行,坑裏還堆滿豬羊內臟,不少人一邊爬一邊嘔吐,給後面的人制造新內容。坑道一側還有司衛的火槍在轟鳴,不少司衛故意將槍口下落,子彈在坑邊炸起團團碎泥,好幾個水勇都被嚇得跳起來抱頭就跑。

這條所謂的“天堂路”,將三分之一的水勇攔在了幸福之外,所有沒能到達終點的水勇都被告知,他們會調到另外的地方,不再有完成訓練後的各項待遇。

想著可能是被故意折騰,就是要刷落一部分人,不讓他們享受到司衛待遇。鄭威忍不住為那些人出頭,求王堂合再給他們一次機會。而大多數失敗者也想通了,前兩個月的苦難都熬了下來,不能就這麽放棄,所以最終被刷落的只是三十來個。

“師傅,這什麽天堂路,咱們都沒練過,為什麽要他們來練?”

協助嚴三娘訓練的司衛頭目就是方堂恒和王堂合,他們對這事也是迷惑不解,卻不想嚴三娘是這麽回答的:“你們總司曾經說過,這什麽天堂路,是專門為馬潤準備的,他們這些海盜出身的水勇,未來會當這什麽馬潤。”

馬潤是什麽?嚴三娘也不知道,她只記得當初她問李肆的時候,那家夥像是在回憶什麽,憋了好一會,才悠悠說道:“那就是比普通步兵更厲害的兵。”

將這話轉述出來,方王兩人頓時橫眉怒眼,啥?比他們還厲害?

“這天堂路,咱們自己也得玩!”

兩人不約而同地嚷著。

“隨便……”

嚴三娘在發著呆,她是在想李肆了,不僅在想,還連帶在恨。兩個多月了,除了書信來往,李肆就蹲在廣州不挪窩,連來轉上一圈都不願意,到底是真忙,還是依舊在惱她?

“萬一那家夥跟狐媚子打得火熱怎麽辦?雖然跟關蒄交代過,可這事關蒄又不懂,要連帶也被他欺負了,那可怎生是好?”

嚴三娘左思右想,找足了理由,包括自己在這裏也曬黑了不少,終於作出了決定。

“不行,我得回去!他要是再動手……那就由著他了,可只許這裏……”

低頭看住自己的高聳胸脯,少女鳳目裏的瞳光更是迷離。

鄭威等人怎麽也想不到,原本還有的海島生存等等科目,就因為他們的教導再難耐寂寞,也被取消了。雖然這些科目只是嚴三娘從李肆那聽來的隨口之語,放到眼下並沒真正的用處。

嚴三娘做事雖然急躁,可還是有始有終,並沒馬上甩手走開。鄭威等人終於收到了真正的武器,刺刀錚亮,槍管烏黑,那一刻,三百號水勇都當場哭了出來,這可真是不容易……

哭了之後,還得受苦。

比刺刀訓練還要枯燥的隊列訓練開始,合著嗒嗒的小鼓聲,他們得學會十人如一人地前進後退,每天就這麽走來走去,連帶那像是從瑤家腰鼓改過來的小鼓聲都聽得耳朵發繭。

“什麽時候才能射啊!?”

鄭威的部下咬牙切齒地問著,而鄭威自己也憋得滿肚子是火。

“等你們知道槍口該對著誰,不該對著誰的時候!”

嚴三娘對所有水勇沈聲說道,而這些漢子們都同時在心中說,對著誰也不會對著嚴教導你。再想得深了,一直教他們識字,教他們聖賢言,教他們敬畏上天的範教導,還有雖然嚴苛,卻總是以身作則的方堂恒、王堂合等等教官,也不會是他們的目標。

“如果是那個……胡漢山呢?”

鄭威這麽問著自己,不少水勇也若有所思,如果是那艘銀鯉號上的司衛呢?

他們還沒進入到火槍射擊的訓練階段,又有一批未來的水勇進來了,二百來人,看著這些衣衫襤褸的漢子排著隊登記,鄭威等人恍惚見著了當初的自己。

這些人是新界以東被蘇文采劉興純搜刮來的漁民,十一寨被平之後,那一帶也終於成為“官府”的有效控制區,於是就有了這第二批的水勇。

隊伍裏,不少人朝鄭威等人瞅過來,眼眸中的仇恨再明顯不過,這讓鄭威心中咯噔一下,十一寨裏,被他殺的那個人的親友,說不定就在這些人裏,剎那間,他只覺自己的仇恨,也被這些人的仇恨給纏繞住了。

“老天爺,為什麽要讓咱們自相殘殺呢?”

鄭威心中一片空靈,他想要解脫,他想要答案。

“答案,聖賢早就說過了!”

夜晚,照常的“文化課”,氣氛卻不太對,不僅所有“代目”級別的水勇都在,方堂恒王堂合等訓練營裏的二三十位教官也在。

範晉沒有再講霍去病封狼居胥、班定遠孤兵定西域等等讓水勇們熱血澎湃的歷史故事,而是講到了“為什麽”。

“上天有好生之德,殺伐非人子所能為之。所以這殺伐之權,也握於上天。古往今來,大軍出征,莫不先告祭上天。而決人於死,也要明正典刑,這都是在求得上天的允準,這些……都只是儀禮嗎?”

範晉獨眼盯過來,鄭威等人心中一抖,難道不是嗎?

“就因為成了假模假樣的儀禮,你們才要問為什麽!”

範晉沈聲道。

“殺伐有二,兵和法。這兵一事,就跟你我有關……”

說到這,鄭威想起了最初範晉來時說過的話,“我們是為老天辦事的”,下意識地,他喉嚨就又幹又澀,一個詞在腦子裏翻騰著:“替天行道”,而由這個詞,也第一時間想到了另一個詞:“反賊”。

“就因為殺伐沒握於真正承天受命的人手裏,這世間才有這麽多罪孽。”

範晉淡淡地說出的言語,司衛們沒什麽反應,鄭威等人卻是一背的汗,果然如此!這些人,果然是反賊!

“跟他們是……大水沖了龍王廟啊。”

鄭威苦澀地這麽想著。

滿意地看著下面那些水勇頭目,神色裏有震驚,有迷惘,有嘆息,也有激動,就是沒見恐懼和憤怒,範晉心說,沒有這一番苦累相處,他們可不會相信自己。

“你們也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操練你們,答案很簡單……”

範晉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站起了身,恭敬地朝前方拱手行禮。

“因為你們……是跟著我一起,代天行刑之人!”

清朗的嗓音響起,水勇們還頗為陌生,可都下意識地起身,範晉既然都要行禮,來頭自然更大,而這話也讓他們再難坐住。

一個青年正走進屋子,身材稍高,卻算不上偉岸,眉目清秀,左額下卻有一道明顯疤痕。兩種迥然相異的氣質混合在一起,被他那深邃目光牽起,讓所有人難以挪開視線。仿佛空間由他而破開,正有無形的風暴席卷而出。

“總司!”

司衛們興奮地行禮呼喊著,鄭威等人恍然,這就是李肆!難怪在他的身後,一直鳳目噴火的嚴教導,此刻柳葉眉舒展開了,眼瞳就柔柔地看住這個身影,仿佛是棲在樹蔭下的雀鳥。

“天刑社!從今天開始,你們將是天刑社的一員!”

李肆叉著腰,收割下了範晉嚴三娘這幾個月的辛勞,同時收割下了自己和段宏時醞釀已久的積澱。

第四卷 蟄伏應有時,破繭一念間 第184章 SS?我不是故意的……

分流灣水勇營寨外,大嶼山山麓之下,一座墓園建起,百多座石碑整齊排列,碑面除了名字,再無他字。

“這是我的過錯,只能將這待罪之身,獻給上天。日後戰死時,再埋在這裏,跟你爹說個明白。”

一座刻著“鄭雲”二字的墓碑前,鄭永焚香叩頭,這麽說著,跪在他身後的鄭威眼圈發紅,心中卻已一片清朗,原本那絲扭結如同香上青煙,渺渺無蹤。

這座墓園埋的是之前十一寨戰死的司衛,以及被銀鯉號殺死的八十多鄭家人。他們合葬一處,都被當作是獻祭上天的天刑之士。以香港八鄭為核心的水勇,心中僅存的那點仇恨之心,終於完全消解。

因為他們都在期待,期待著這面石碑上,能早日清清楚楚地寫上天刑社的碑文。

天刑社,是個徹頭徹尾的反賊會黨,雖然沒有直截了當地說要推翻滿清,可天刑社的章程裏,條條列數人世的黑暗,只要腦子正常,都會知道這些黑暗的源頭在哪裏。

有幾月來的錘煉,再被李肆從衣食住行,薪餉教育等各方面包裹,加上香港八鄭原本對清廷的不順之心,當李肆將天刑社這面旗幟展開時,鄭威等二三十名水勇核心毫不猶豫地加入了。接著香港八鄭的頭鄭當家鄭永,也終於低下了頭,真心懺悔自己當初的冒失。再由鄭永指點和選擇,三分之一的香港水勇都成了天刑社的成員。

天刑社,是李肆、段宏時和範晉共同凝練出來的成果。

李肆擴充武力都必須暗中行事,司衛已有千人規模,北江船丁也差不多,現在又多出一個香港水勇,除了優厚待遇,錘煉熏陶以及切割開官府和他們的聯系之外,他還需要一個共同的精神紐帶,能將司衛之外那些武力單位裏的核心人物融為一體,由此牢固掌握這支分散的軍隊。

這個考慮,在他招募北江船行船丁的時候就在醞釀,之後段宏時和範晉加入進來,終於構建出了天刑社。

“天刑社”這個名字,是段宏時想出來的,很直白,李肆的軍隊,是要代天行刑,而具體的思想內容,則來自於範晉。

早前翼鳴老道搶先將他們總結出來的東西命名為“天主道”,可這套東西還是太宏觀,只適合所謂的知識分子鉆研,還沒有經過“本地化”修飾,並不適合推廣。所以段宏時就將其中的三個相信,以及天道罰行等等偏重人心的內容拆出來,想弄成一套通俗一些的理論。

範晉嚼透後,覺得需要對軍人這部分作更多闡述,一直在有意識地擴展這部分的東西,而李肆有了這個想法,範晉就將這些東西整合成型,最終就出來了一套只針對軍人的天道理論。

天刑社的章程是一個很精練的邏輯,第一部分講理論基礎,說的就是那三個相信,只是已經被更名為“天人三論”:普天之下,人人平等;謀求富貴為上天賜人之權;謀求富貴而不害人是上天對人之願。

以天人三論為出發點,第二部分說到具體的思想:為何乾坤倒轉,日月無光,人心如豺,哀苦難當。就因為這天道一直受塵世蒙蔽,唯有志士攜手守護,才能還天道清朗。而這樣的志士代天行刑,不再是常人。

由此得出了三點結論。第一點,守護天道,需以性命為獻祭,視己命已歸上天。第二點即是天道罰行不罰心,皮肉之下的人心為上天所有,非凡人所能追究。第三點……

第三點結論,行天刑者無數,代天裁決的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李肆,其他人都奉他的裁決而行。讓李肆很是感慨,他也成了“元首”類別的人物,可這是絕不可少的。

上述內容,由段宏時成文,語句淺顯,言必稱聖賢,反正類似的道理,古人說得早已通透,信手就拿來用了,跟這個時代看不出什麽隔膜,李肆不得不感嘆自己老師的修飾功夫,真是深得儒士精髓。話又說回來,天刑社融合了道家的思想之根,墨家的行事之風,同時在章程的後半部分,又體現出李肆所帶來的工業社會的諸多特點。

章程後半部分就是對成員的要求,嚴守秘密是必須的,只在規定的場合、規定的時間才能詳細探討天刑社的事務,除此之外,即便在場所有人都是天刑社成員,都不能隨便討論。

生活和工作的作風,那就是將自己變作一部機械,什麽時間做什麽,都有明確的規劃。而做什麽事,都必須嚴謹細致,精益求精,絕不容馬虎敷衍,和光同塵。而對待挫折、苦難和傷痛,要銘記自己非尋常人,壓制軟弱之心,謹記自己的職責。

總之,加入天刑社的成員,除開軍人的身份外,還將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堅韌、沈默、孤傲,如果在世間尋找和他們氣質相似的群體,那麽苦修士也許會比較像,但還是有區別。比如天刑社並不幹涉成員的私人事務,甚至還遵崇華夏古訓,比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當然,什麽“父母在,不遠游”這種東西,就去掉了。

原本範晉還覺得意猶未盡,因為畢竟天刑社的思想根基,並沒有完整牽出“天主道”那套東西,而只是基於上古道家一脈,讓這裏面的“天道”顯得有些縹緲,因此他想更豐滿一些,可段宏時一語點出了“天刑社”的本質。

“想明白更多的道理,可以繼續鉆研天主道,只想做事,不想傷神的,就只需要懂一件事:信李肆!”

李肆就這麽成為整個天刑社的精神偶像,他不擔任任何職務,只有一個“首領”的模糊稱謂,以及無上的處置權。而天刑社裏,分長老、導師和弟子三個級別。長老是核心成員,由長老組成的長老會議,負責決策招納新人,分派導師以及處置叛徒。導師是正式成員,弟子是見習,一個導師帶幾個弟子,等導師覺得弟子足夠可靠,再由長老會議升格為導師。這部分的級別設置和教導模式,多少包含了點李肆的惡趣味。

一個秘密組織,依然需要外在的特征,如同天地會的切口,這也是將一個團隊凝聚為獨特群體的關鍵要素。因為這個組織只在軍中,不必考慮對外聯絡的問題,所以這個特征就只體現為識別符號,也就是圖案標志。

這事不必傷神,太特殊了也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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