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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粵北春風蕩,青草鐵骨揚 第55章 帝王三等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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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低呼,卻是那正倒茶的侍女聽得入神,茶水滿溢還沒察覺,濺到了衣服上。

瞅了一眼埋頭退下的侍女,李肆回首盯住像是被他震得七葷八素的段老秀才,氣鼓鼓地問:“老師,這些東西,跟你說到的帝王術有什麽關系?”

段老秀才翻了好一陣眼皮才緩了過來,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又品了一口茶,呼吸調順了,這才開口:“毀謗元治,可是很容易招致影射之禍的,以後別當著其他人的面說這些話。”

老頭語氣沈凝,目光清澈,也將李肆正沸騰的心緒按得風平浪靜。

“老夫讓你讀此書,不過是看你的本心擱在何處。”

他長身而起,負手看向窗外的青山,語氣再無之前的漂浮,凝得像是金石一般,直直敲入李肆的心扉。

“你是不是覺得,帝王術,就是俗言裏那些帝王心術?”

李肆呆呆點頭,之前他的確是這麽感覺的,而且這老頭不自己也說了嗎?帝王術,研究的是帝王之心。

“《管子·心術篇》曰,心術者,無為而制竅者也。後人解為置心無為,即可拿捏,庸言也!”

這時候的段宏時,再無一絲平日那種慵懶猥瑣的氣息,整個人像是一座雲霧繚繞的大山,渾厚的純粹氣息正淡淡飄溢,懾得李肆也凝起心神,認真聽著。

“老夫解為,置心無為,即進大道!術,本與行同義,都解為道,什麽是道?循其直行即為道!後人將術解為‘非曲不可求’的謀變之策,連帶帝王心術,也失了本意,殊為可恨!”

李肆心中嘀咕,文人就是文人,就知道鉆字眼……不過……聽他這麽一說,帝王心術,還真不是什麽心理學的東西?

“老夫要教你的,是帝王的本心之道!絕不是深閨怨坊裏那些婦人勾心鬥角,爭位固寵的鄙俚伎倆!”

段宏時字字如潮,沖刷著李肆的心靈。

“不說當世,即說歷代文人,但凡說到為君之道,都只一個‘親君子、遠小人’,以此及上,談得深一些,也無過於禦臣之術。其用心何為,暫不深述,就說這千百年而下,不但世人都將帝王心術當作了禦臣之術,連帶推及到為官心術、為僚心術,全都靠到‘曲求’之徑。更有諸多庸君,也都覺得為君只管治臣即可,君視臣為妾,臣視君為恩客,上天賦人靈智,竟然大半都用在相互猥玩之上!”

這一段話,竟然掃盡歷史,橫跨君臣,李肆已覺自己剛才的話在這時代很是刺耳,沒想到段宏時更是一個噴盡三千年歷史的大憤青,竟然直白說君王把臣子當婊子,臣子把君王當嫖客,嗯……深合朕心……

“李肆,我問你,這三千年上下,皇帝有分幾等?”

段宏時話頭一拐,找上了李肆。

這問題見仁見智,李肆只好獻上大眾版答案。三皇五帝和夏商周三代,那都不是皇帝,不予評價。第一等自然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接著就有些爭議了,李肆選了漢文、光武、唐高、宋高以及明太祖和成祖,這是第二等。其他算第三等,亡國之君算第四等。標準是對歷史的影響,而不是個人的喜好,基於理性認識。至於成吉思汗忽必烈乃至滿韃……去死……理性序列上沒有這些東西,這也是理性認識後得出的結論。

“你這也是庸人之識!”

段宏時淡淡鄙夷道,李肆不服氣了,撇嘴就等著他又有什麽驚人之語。

卻不料段宏時話鋒一轉,並沒正面繼續闡述,而是說起了早就該展開的正題。

“老夫輕視禦臣之術,卻沒說它非帝王術,只是它不過是帝王術最基本的一等,譬如這童子入蒙學一般。若是連禦臣之術都不通,那就是個昏聵之君,即便在世未受臣子左右,身後事也會一塌糊塗。”

到此時,老頭終於吐出了真貨。

“老夫所究之帝王術,有分三等,禦臣是最低一等,其上還有禦制,最上則是禦勢。”

他看向李肆,像是把李肆當作了一個範例。

“禦臣何須曲中求?不過是識人二字!識人而用,不合則遷,廢則舍之,有何難哉?《韓非子·定法》曰,術者,因任而授官,循名而責實,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者也,此人主之所執也,說的就是這一條。”

李肆舉手,他不同意這個觀點。

“帝王用人,也該是一篇大學問吧。說起歷代,因臣而興廢的例子不要太多,比如霍光,安祿山,比如王安石,比如張居正,比如袁崇煥……”

“這些人上位,是因人而上,還是因時而上?”

段宏時一聲反問,頓時讓李肆沒了言語,這一問的本質就是“歷史是偉人創造的,還是歷史創造了偉人?”他可沒有答案。

“不光是因時而上,這些人本就是因時而生!”

段宏時的結論倒是很清晰,話題也轉到了第二等。

“那麽什麽是時呢?”

接著段宏時像是中學老師,循循善誘起來。

“時乃制化,這裏就說到了禦制。所謂‘制’,就是‘經制’。勢如季風,時則是季風在日月間的變化,時勢連在一起,方成歷史。每朝初成,即凝下了經制,如能駕禦這經制,那就算是懂得了帝王術的次等。”

說到這裏,李肆開始有些明白段宏時的思路了,他心中微微抽了口涼氣,這老頭還真不是酸儒,這樣的東西,可不是聖賢書上能讀得出來的。

“帝王若能禦制,就能擇臣,臣循制而逐利,只要稍能識人,禦臣水到渠成。這次等的帝王,即便心機遠不如那些靈智只放在禦臣的帝王,可借經制之力,成就也遠遠高過只知和臣子周旋的帝王。”

說到這,段宏時開始舉例。

“你剛才說到了王安石,張居正,連帶他們身後的兩位神宗,後人都貶過於褒。可以老夫看來,只論那兩位神宗,卻是強過了大多數帝王。他們二位在位時,不論國政成敗,朝局至少是穩穩在手。”

唉!?

李肆再舉手,這裏問題大了。宋神宗不說,明神宗,也就是萬歷,那可是三十年不上朝,跟整個文官體系對抗的大牛啊。很多歷史學家都認為,不管是萬歷三大征,還是萬歷怠政,都是明亡的一個重要原因。

“寫元史的跟明史的,用心不一樣,筆下的動作卻都是一樣。”

段宏時低低這麽說著,李肆心裏也是一跳,他下意識地去找段宏時的眼神,老頭卻偏開了視線。

盡管段宏時這觀點值得商榷,可李肆也不得不承認,這兩個皇帝,確實不是傀儡,更不是碌碌無為。宋神宗用王安石變法,明神宗享受張居正變法,這兩個時期,正是華夏歷史的兩道重大門檻。

想到這,李肆有些開始接受段宏時的分類標準,確實,能把握段宏時所謂的“經制”,也就握住了國政朝局的關鍵,在這個基礎上,臣子的力量就淡了許多,臣僚是貼著國政朝局而上的。當然現實的歷史脈絡沒有這麽簡單,還有太多因素夾雜在裏面,但把這麽一條脈絡抽出來單獨看,至少評判帝王成就的標準是清晰了許多。

“那麽……禦勢這一等,基本就是留給了開國帝王的吧?”

李肆做出推論,段宏時點頭,卻又搖頭。

“勢有天地之分,老夫還沒參透這天之勢,只能看到地勢。以地勢而論,你的說法勉強平準,卻遺漏了一些帝王。”

段宏時又開始舉例,這次李肆感覺不那麽突兀了。

“秦皇,武功最盛,可文治空白,大秦朝轉瞬皆滅,他不過是提起了前勢。漢高借這前勢奠定了後勢,漢文以黃老之治穩住了餘潮,這三人算是分禦了大勢。”

喲嗬,這老頭眼光還真高,秦皇漢高漢文三個人加起來,才算是一個一等。

“漢武,獨起一勢,此勢蕩漾華夏千年,直至今日,他一人獨禦一勢!”

說到這,段宏時的語氣也顯得很有些糾結,李肆心想,莫非這是個仇視儒家的怪物?漢武的武功不說,獨尊儒術,的確是影響了整個華夏的歷史。

“再之後,隋文帝楊堅,獨起一勢,以朝代論,雖然楊廣未能守業,可唐高甚至太宗,都沾其餘漾,不過順勢成業而已,史書對唐溢讚,卻不書前隋砥業,很不公平。”

李肆點頭,後世對隋朝的評價確實高了很多,這個觀點,他勉強能接受。

“如果說到順勢成業,宋太祖太宗兩兄弟是此中翹楚,可正因為他們太過順勢,也就不得不拘於經制,未能再進一步,老夫可不認為他們有什麽特別之處。”

李肆確認了,這老頭真跟儒家有仇,宋朝是華夏所謂文治最盛的朝代,士大夫的待遇最好,可在段宏時眼裏,卻不過是享受前朝紅利,趙大趙二還縮手縮腳。結合時勢、經制什麽的,李肆感覺這老頭的帝王心術,估摸著就是法家的東西,剛才他不直接引了《韓非子》的話麽。

接著段宏時語氣低沈了。

“漢武隋文之外,再起一勢的,就是前明太祖,惜乎這一勢……唉。”

這時候段宏時的話題繞了回來。

“讓你看元史食貨志,就是讓你明白,前明太祖所知的前勢。歷代開國禦勢之君,莫不以前朝為鑒。前明太祖將元治歸結為宋治的張揚,由此連百年國運都沒有,所以才力圖覆古。雖然背後有諸多文人作祟,可他個人的好惡也是重要原因。”

嗯!?

李肆真的被驚住了,這話說的是朱元璋矯枉過正,定下了徹底打壓商業的明初國策,由此影響了有明一代。這國策有如噩夢,纏繞在他之後的歷代皇帝身上,也將華夏在明代繼續走在文明前列的步伐給拖了下來。

聽段宏時這話,他顯然是在否定朱元璋這國策,同時嘆息華夏之勢的沈淪,這是一個三百年前的古人所能有的觀點?

李肆前世對歷史理論懂得不多,也就接觸了一些黃仁宇一類的普及書,有那麽一點“大歷史觀”的懵懂概念,但這樣的概念,埋在聖賢書的古人顯然很難具備,即便掙脫了儒家之學,也沒有後世那種精細科學的眼光來重新梳理歷史。

這個段宏時……到底是什麽來歷?

這個疑問,再次猛烈席卷著李肆的思緒。

第一卷 粵北春風蕩,青草鐵骨揚 第56章 跳出儒法外,不在五德中

哦哦……

腦子一偏題,身體就開始抗議,跪坐了老半天,李肆腿都麻了,腰也酸了。

“漢家古禮,居然也耐不住,唉……”

段宏時搖頭嘆氣,將李肆帶出了屋子,屋外山下有石桌椅,一屁股坐上去,李肆滿心的舒暢。

錚……

接著一聲清悠的琴聲響起,李肆目光找過去,就見到不遠處的涼亭裏,那個之前奉茶的白衣侍女,正在低頭撫琴。

這老頭……太腐敗了!

李肆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個,多半這侍女是老頭特訓的,琴棋書畫該樣樣精通,身邊養了這麽個侍女,小日子過得還真是舒坦。

原本還有心向段宏時確認下這侍女的身份,也好打消自己心中那一分所有男人共有的獵艷之心,可段宏時一開口,就將他的註意力又拉走了。

“你既然能從這書裏看出治國根本,本心足以容下地勢,老夫可以接著向深裏說。”

之前段宏時說到的天地之勢,李肆還只當是文人隨口誇言,可聽現在這麽一說,還真有什麽名堂。這時候琴聲悠悠,節奏舒緩,李肆聽不出是什麽曲子,只覺心神沈靜,這琴聲是素淡的背景,段宏時的話是濃墨重彩,混在一起,竟然不覺有絲毫雜亂。

“你不必再猜疑,老夫此學,確實脫出了孔儒之錮。”

段宏時再度開篇,這老頭的眼神確實厲害。

“可你要以為此學是法家之學,那可就大謬矣!”

二郎腿一端,段宏時滔滔不絕。

“申不害究術,重在禦臣,要帝王獨斷獨視獨聽,膚淺!慎到尊勢,他的這個勢,將天地之勢歸於帝王,混淆權柄和時勢,下乘!商鞅崇法,以帝王為法王,織法網而暴彰,限法於絕地,愚蠢!韓非將法勢術糅雜一端,卻失去筋骨,時久日遷,反成不可登堂之言,昏聵!”

好了,噴遍法家幾個大拿,果然不是法家門人。

“再說孔儒,儒本非孔孟獨占,可後人卻只以這什麽二聖為祖,殊為……嗯咳!”

看樣子他還準備罵點無恥卑鄙的話,只是眼下這時候,正是程朱理學的醬缸期,要罵孔孟可是很危險的,所以段宏時急急咬住了舌頭。

“這孔儒所論,本出自上古親親家國,漢初沿襲秦時法度,文景稍廢,武帝再興,悟到了前秦的教訓,才將這孔儒之道扯來遮掩。外儒內法,華夏千年之治,就此砥定。”

段宏時再度拿出一個重量級的結論。

“這外儒內法,就是俗世所謂的帝王術!”

李肆小心翼翼地問:“那麽老師您的帝王術,是別開局面了?”

段宏時矜持地微笑。

“老夫這帝王術,有兩言可說,其一就是:跳出儒法外。”

接著段宏時的話,讓李肆又陷入到呆滯狀態,對這老頭的來歷,已然從世外高人,隱隱轉到了又一個穿越者……

“儒法為何能內外相結?就在於一個‘一’!”

“法家講天下一民,利出一孔,孔儒講道統歸一,仁禮劃一;法家要收天下之兵,以弱天下之民,愚天下之民,以利萬世之治,儒家要人不逾矩,心不沾塵,三綱五常,百年如息;法家尊帝王為法王,孔儒尊帝王為聖人,這儒法,本就是天生一家!”

隨著段宏時語調高亢,遠處的琴聲也變得銳利起來,每個音符都像是一把刀劍,可巧都插在段宏時每一個字之間,將他的話音托得更為鮮亮。

琴聲攀上峰頂後,又漸漸和緩下來,段宏時的話語也放慢了。

“可有一,就有二……”

李肆已是感悟滿腹,以後世的歷史學觀點來看,這就是華夏大統一的前提,同時也是大統一的代價,像是宿命一般,避無可避。但正如段宏時所言,諸多因素在推動這個一的同時,還有很多因素在化解這個一。這樣的東西,很難從道德層面上去評判,但如果僅僅從把握時勢的角度去看,還真是另有一套東西存在。

只是這套東西,不該叫什麽帝王術吧,這根本就是看透歷史的大學問……

“儒法之言,在書上無比光鮮,落到實處卻是滿目瘡痍。如果把外儒內法當作是金鑾玉殿上的制禮,老夫的帝王術則是鄉間農人的田頭小曲。”

段宏時看向遠處的青山,微微嘆氣。

“金鑾玉殿,不過是天下一點,鄉野山水,才是天下的本色。”

聽到這,李肆也有了自己的理解。

所謂外儒內法,全都建立在一個基礎上,那就是士人治世,以理想代替現實,按設計籠罩天下,不去理會其中的差異。仿若將治療天下當成堆積木,符合自己設想的東西撿起來,不符合的丟掉,湊在一起,看著搭成的樓宇宮殿,自得地說這是個多美的世界,而其他亂七八糟丟在一邊的東西,根本就閉眼不視。

說起來,還真跟柏拉圖的理想國分外相似……只是柏拉圖的理想國只在想象裏,而華夏大地上,理想國已經存在了千年,當然,一直是破破爛爛,士人們還在鍥而不舍地搭著。朝代更疊不過是垮了一次,根基沒有變,藍圖也沒變,重新再來就好。沒辦法,這是他們的田地,就如農人一般,耕田得食是天性。

“那麽老師,這二……必然是和一相悖的麽?”

李肆有些糾結,看起來這個“一”是宿命,去觸動這個“一”,所做的事情,所得的結果,放在後世,是不是要被評價為賣國、漢奸、歷史罪人?

“一而二,二不能一嗎?”

段宏時遙望山巒,像是在嘲笑某個群體。

“儒法的一,得利者是行儒法之人,若這利轉給他人,難道就不能也得一了?”

李肆恍然,得從這樣的角度來看啊。

華夏大一統,靠的是儒法,可並不意味著這是唯一之徑,也並不是不變之徑,儒法之所以能推著華夏總是內聚,那是因為有儒法背後那些人的利,那些人是誰?

看了一眼段宏時,李肆暗道,那些人,不就是讀書人麽……

先是說這帝王術裏,如何評判帝王的標準,接著說到這帝王術和儒法之帝王術的不同,李肆的胃口已經被吊得足足的。

核心一個問題,段宏時這帝王術,到底說的是什麽?

“這就要說到老夫之學的第二言……”

段宏時也吐了口長氣,剛才一番激論,還著實費了力氣。

“老夫之學,不僅跳出儒法外,還不在五德中。”

五德?

李肆楞了一陣才明白過來,這話說的是,段宏時此學,對朝代更疊,另有一番見解?

“世人都言,真龍之氣,存世不過三百年,以五德更替相承……”

段宏時這話,跟李肆後世接觸的“王朝周期律”很有些相合,不過那個什麽周期律,都只將朝代更疊歸結為人口激增,土地兼並,社會結構破壞等等,即便只以李肆那點微末道行,也覺得這說法不過是中學教科書水準的東西。

他也蹺起了二郎腿,等著段宏時的高論。

“老夫剛才說到過,帝王三等,禦臣禦制禦勢,勢有天地之分。朝代更疊,本因都在這地勢的駕禦上。”

什麽是天之勢?

“風雲山水,草木獸鳥,人外即天,天自有天道,不以人力人心而變,此乃天之勢。”

什麽是地之勢?

“人立於地,食於地,來往於地,地結人道,此乃地之勢。”

嗯……李肆大致是理解了,天之勢,說的是自然,地之勢,說的是社會。

“儒法之帝王術,求的是一個靜,有所變動,靠儒遮掩,靠法支吾。天之勢如風雲跌宕,一直在變,這變化非人力所能撼,姑且不論,每朝算是同樣的境遇。而地之勢也自有一番變化,每朝立國,立起經制,就像是砌起一座堤壩,地勢變化也如江水,年年蓄積,這堤壩卻不曾加高,更不敢想掘堤引流,只能等著江水蓄滿,最終崩堤。”

“宋時王安石,明時張居正,都想對這堤壩動手,可前者生出‘豐亨豫大’,北宋覆滅,後者如一劑猛藥,餘毒至今。”

這說法的細節李肆有些不明白,可大致道理懂了,儒法要的是一個“停滯的社會”,人人安守本分,各不逾矩,士人和帝王的統治就能萬萬年。可社會是一直變化的,以不變應萬變,結果就是自己被變了。

“那麽,地之勢,該怎麽去看?”

李肆問到了要點。

段宏時呵呵輕笑,又轉了話題。

“李肆,你對氣理之論是怎麽看的?”

李肆傻傻搖頭,心中只兩個字:“臆想!”

儒家的氣理之論,就李肆個人而言,那都是群死宅捧著腦袋瞎想出來的東西,最大的特點就是,話說得圓潤周到,邏輯自洽,目的就是讓別人無懈可擊。歸結起來,本質就是讓儒家士子們能把握所謂學問的制高點,自我YY而已。

“那麽對於這理學,你也該是不甚了了,正好……正好……”

段宏時笑得很有些賊。

“程朱理學,輕技賤器,說什麽器乃各有適用,理不相通,不過是理的細枝末節。可到明末,格物究器之學卻異常興盛,老夫這番言論,放在那時,根本就算不得駭人之語。眼下在這……朝說出口,那就是下乘而無稽之論。”

正說到這,遠處琴聲錚地滑了一下,段宏時又是一聲嗯咳,轉回了正題。

“看勢,得由器而入。”

他這話出口,李肆皺眉,難道這老頭,是王夫之的弟子?王夫之說的就是器中見道,器道合一。算算王夫之現在……死了二十年,段老秀才的年紀,應該還能湊得上。

“你可知道,明亡之因是什麽?”

段宏時打斷了李肆的雜念。

第一卷 粵北春風蕩,青草鐵骨揚 第57章 手握人財軍,我心即帝王

明亡之因,這話題大得沒邊,也忌諱得不行。

“沒什麽忌諱的,本朝可算不得亡明之因,雖然……嗯咳!”

又一聲清亮琴音,打斷了段宏時的發揮,李肆瞅了一眼遠處,心想這個侍女跟老頭的同步率居然這麽高呢?

“官紳壓迫太重,皇室貪淫奢侈,天怒人怨,滿天下草民揭竿而起,最終亡在了李闖手裏,大概……是這樣吧?”

李肆隨口背著標準答案。

“壓迫?貪淫?哈哈……”

段宏時的笑聲帶著點憤懣,可李肆註意力還在那個腦袋一直埋著的侍女那,並沒註意到。

“天災不算,你可知明末之時,即便算上地方官僚紳胥的壓榨,草民之累,也並不比現在重?”

段宏時低低說著,像是刻意不讓那侍女聽到。

李肆腦子一個激靈,轉過頭來,盯住了段宏時,這可是危險言論!和他對視的段宏時也是凝神以待,正在觀察著他的神色。

“真的?”

李肆也低聲反問,轉了轉眼珠,再重覆了一聲:“真的”,這可不是反問,而是確定。

以鳳田村之前的遭遇來看,就在破家流離的邊緣掙紮著,不是老百姓變得麻木了,加之官府又有張天羅地網,他可真不相信村人不反,至少拒交皇糧那種程度的事,早就該幹出來了。

“真的。”

段宏時接著低聲道:“本朝承襲前明的賦役,其中人役部分,本在前明多折入正稅,而到了本朝,這部分被掩去了來處,人役依舊還在攤派。本朝對親民官的考成,錢糧必須十成收足才算合格,就算紳衿也不能免【1】,而前明只是六成,收到七成就算優異,紳衿也都全免。算下來,前明草民所累,怎麽也不該比本朝重。”

見李肆微微皺眉,段宏時輕笑:“本朝所謂免三餉,多恩免,那不過是文人手腳耳。”

李肆已經是信了,但這就難理解了,為什麽明末農民起義遍地開花,到了眼下,負擔更重,卻一個個乖乖地當順民?僅僅只是剃頭就剃乖了?

像是對李肆的反應放了心,段宏時繼續加碼:“所謂的貪奢,前明皇室和各地藩王,的確奢靡巨耗,可與本朝相比,卻並非有天壤之別……”

李肆點頭,也壓低了嗓音:“旗人數十上百萬,足以抵前明皇室所費。”

段宏時接著道:“那麽,問題出在哪裏呢?”

是啊,哪裏呢?

霎時間,綠營汛塘的分布,鄉紳官吏的勾連,對地方變局的反應,一連串的場景在李肆腦袋裏閃過。

以對地方的掌控深度而論,滿清確實遠遠強於明朝。

“就說這造反,有活不下去才造反的,能活下去卻偏要造反的難道沒有?前明到本朝,後者裹挾前者的事例比比皆是,差別只在本朝能將這可能壓到最低,前明的手腳卻弱了許多。”

這話李肆不必想就能理解,之前在寨堡剿滅的那幫賊匪,放在明朝,不知道會膨脹成一股多大的勢力。

段宏時悠悠長嘆:“前明國策,親民官不得滋擾鄉間,甚至出縣城都不允許。後來迫於形勢才有所更張,可祖制卻像一道檻,始終掐著朝廷控制地方的手。以地方和中央的相處形勢來看,就財稅而論,本朝比前明挖得更深。前明留給地方的錢糧存留還在三成左右,而本朝給地方的存留不過一成,但是……”

遠處那侍女也是悠悠一嘆,李肆沒好氣地瞪了過去,看到的依然是一顆埋下去的腦袋。

“但是,前明沒有本朝的捐納之途【2】,地方鄉紳和朝廷在‘利出一孔’上頗不一致。前明的鎮戎被本朝分割得異常零碎,汛塘星羅棋布。前明雖崇理學,卻不獨尊,人人耳目寬裕,本朝……本朝對地方的管治,在親民官上削弱了,卻在禮教和兵事上強化了,總而言之……”

段宏時給出了結論。

“明亡,在於粗疏!”

李肆越來越想問,您老真是不是後世穿過來的?這個結論雖然也有些粗疏,可跟後世黃仁宇的觀點性質相似。黃仁宇就認為明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財政破產,而財政破產的原因,在於明初國策大幅度退步,沒讓政府挑起更多責任,而只指望鄉間自理,由此也沒能獲得一個強有力的財稅機器,外憂內患,還有天災,這才亡了國。

“要看到這樣的勢,不是去翻儒家的道德文章,不是去查法家的典章規制,而是得分析具體的國政枝節,這些東西,對儒法之士來說,那就是器。正是在這些器上,老夫方能看到勢!”

“老夫前二十年學儒,後十年學法,終究看不透世勢。之後為生計而作師爺,視野才豁然開朗!”

“這地之勢,看的不是歷代帝王、朝堂諸公他們說什麽,作什麽,看的是他們作成了什麽樣子。老夫之學,根基就在一個字:真!”

“究枝節之真,合大勢之真,儒是在說,法是在做,老夫盡皆不管,埋頭只尋這真!”

這話讓李肆感慨不已,這就是後世的大歷史觀啊。後世研究歷史的方向就是這樣,甩開官史,以零碎實證而上,由一點摸一面,再來跟官史比對,是一種解剖學的思路。

真沒想到,這樣的東西,自己居然在1712年聽到了。

也真沒想到,這老頭同是一肚子反水……

李肆神色覆雜地看著段宏時,想繼續深入這個話題,猶豫了一下,卻又放棄了。以這老頭的年紀,對明朝還帶著眷念是很正常的,話語間帶些牢騷,隨口抨擊幾句,都能理解,可真不能跟反水混淆,自己的心思,還是小心藏著的好。

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話說得深了,段宏時停了下來,閉口不言,琴聲又緩緩響起。

沈默了好一陣,李肆再度開口。

“那麽老師,又該如何以這真字,以器見勢?”

段宏時呵呵一笑。

“你這就問到了實處,老夫要教你的東西,都含在這問題上。”

他舉起手,豎起了三根指頭。

“其實就三個字,人、財、軍!”

李肆心跳加快,真是要說造反麽?是不是接下來還要談“高築墻、廣積糧、緩稱王”什麽的?

“以知縣李老爺為例,他最要緊的是哪三件事?錢糧!刑名!安靖!”

段宏時連話帶神色,粉碎了李肆的妄想。

“錢糧即是財,財兌萬物,無財寸步難行。刑名對應人,上迎下撫,周應人心。軍對應安靖,否則財不留手,人不回頭。照著這三點去抓枝節看,就能窺得勢頭的真。小勢匯大勢,總歸而上,這地之勢就能明明白白。”

老秀才這帝王術,自然不是這麽簡單,這只是總則,而李肆也只是隱約有所領悟。

可他接著就醒悟到一個絕大的問題。

“老師,我……到底學來何用?”

段宏時也楞了片刻,接著臉上泛紅,生氣了。

“你這蠢材!這兩個多月來,你能逢兇化吉,連番整治了鐘上位和楊春,不就是借勢而為嗎?可惜你只是懵懂自行,並未自覺。如果能察知前勢,何須還如這般縮手縮腳,只等著別人欺上門?想做什麽……”

段宏時深呼吸:“借勢而上,自有作為!”

李肆揉腦袋,已經被這老頭塞了一腦袋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沒來得及消化,這麽簡單的道理,還真是沒想明白。

段宏時接著沈聲道:“老夫這帝王術,講的就是……我心即帝王!”

嘣……

遠處那侍女的琴弦斷了,李肆額頭也微微出汗。

“老師是否姓黃?”

李肆乍著膽子問,思想這麽超前,膽子這麽明顯,他簡直懷疑是黃仁宇黃老先生穿越而來了。

“老夫名諱你都敢忘!?至於什麽黃,老夫確實受教於梨州先生,遺憾的是,不曾名列門墻。”

段宏時到處找著東西,似乎是想敲李肆的腦袋。

“弟子說的是另外一個黃……”

喲,還跟黃宗羲學過?李肆鍥而不舍,繼續求證,段宏時一怔,臉上扭擰起來,接著就是一陣急促的咳嗽。

好吧,黃老先生在那個時代,早就過世了,想想黃宗羲那一輩人,思想格外開放,教出這麽個叛逆弟子,也還勉強能說得過去。

李肆放棄了追索,心中卻是微微激動,這麽說,自己還勉強能算是黃宗羲的徒孫了?雖然只是外門弟子……

“今日就到這裏,見你還算有悟性,老夫勉強評你及格,之後的學問,到你那裏再慢慢教來。”

段宏時開始趕人,李肆呆呆點頭,今天這收獲可是沈甸甸的,就是一下子不清楚到底得到了什麽……

正要離開,品著段宏時的話,李肆心中忽然像是透開了一扇窗戶。

儒法之道,在於守一,在於持靜……

財兌萬物……

財兌萬物……

心中震動,李肆又問:“老師,您說以器見勢,那麽以器生勢可行嗎?”

段宏時眼眉一展,顯得很是吃驚:“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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