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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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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兒看著那把刀沒入了青光的胸膛,在她發出尖叫之前,在她拼了命的拉開那個刺客之前。她看著那人依舊是和往常一樣帶著笑容,仿佛被刺的人不是他一樣。“池兒……我這下可終於解脫了。”

她一下子驚醒,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身上蓋著一件衣服,神醫依舊在旁邊搗鼓著他的藥,這件衣服大概是青光讓神醫為她蓋上的吧。那一幕場景,果然是個永遠無法忘卻的噩夢呵。

池兒記得她尚在總角年紀之時,父親身為青池門門主,家裏常有客人來訪。那時總是父親在前院和江湖好友談天說地,母親引了那些夫人們去亭閣中品茶。

她住的院子旁有個小潭,夏日裏總會有荷花裊裊娜娜的開放,在碧綠的荷葉襯托下十分嬌俏。

那日和往常一樣,只不過來了位不速之客。尚在總角年紀的她跳上木橋欲采潭中荷花時,聽到了腳步聲和一個突兀的聲音:“餵——”

然後池兒下意識的回頭看了那人一眼,卻是腳下一歪掉進了潭裏。

不過沒用的到對方出手相助,池兒自己狼狽不堪的從淺潭裏爬上來了。爬上來時一襲碧色裙衫已經濕透,亂發上還有些許樹葉,但手中粉荷卻依舊明艷。

那是一個一襲青衫的年紀稍長她一些的少年郎。見她落水,不由得有幾分焦急:“你沒事吧?”

池兒甩了甩頭發上的水珠,然後認真的看著這個少年:“你長的真好看。”

那少年顯然也沒有被人用好看這個詞讚美過,只是看著濕漉漉的她,啞然失笑。見他發笑,池兒也顧不得自己渾身濕透,只急忙道:“我是說真的,我娘親說了,長的好看的人,命都很好的……”

這時卻有一人匆匆跑來:“姐!娘親找你呢……啊,你怎麽弄得一身濕?”池兒回頭一看,原來是她的雙生弟弟。

池兒點點頭,卻註意到那少年身上配了一把劍,不由欣喜道:“你練劍?太好了,我也練劍,以後有空我們來切磋一下吧?”她既不顧采來的荷花,也不顧對方是否答應,就趕緊拉著弟弟跑開了,心說要趕緊換好衣服應付完母親來與那人比劍。

誰料再回來時那人已經不見了,連帶著她的荷花也沒了。池兒失望的離開,後來她旁敲側擊的詢問了母親那日來拜訪的人裏有誰帶了孩子來,得到的答案是青光劍主夫婦。

現在想來,這應該便是她和青光的第一次見面,也是總角之時的唯一一次見面。只是回想起來她第一次見面便這麽誇獎了人家,真是有些沒臉沒皮的令人害臊,青光卻是笑的得意。

只可惜……她眼神沈重的看了一眼躺在床上臉色慘白昏迷不醒的青光,與神醫說了一聲便走出了門。拎起一把鐵鍬,走到了稍遠一些地方,那裏還保持著打鬥過的痕跡,地上還躺著一個人和斑斑血跡,她走到那人身邊,開始鏟土。

“池兒並不適合練劍,盡管她頗具有天賦,但總是不肯紮紮實實的練習。玦兒天賦不如池兒,好在他勤能補拙,只是他這人容易被情緒左右,也不適合練劍。”池兒記得幼時曾聽到過父親這樣對母親說過。她不以為意,不適合就不適合唄。

“我家池兒長的真好看。長的好看的人命一定很好呢。”母親如是說過,“母親你也長的很好看啊。”

那我是不是只要誇一個人長的好看,他的命就會很好很好呢?池兒這樣想著。但如今她悲哀的發現,無論是母女之間的互相祝福,還是她對青光的祈盼,都是恰恰相反的。命好?命這個東西,誰也說不準!

池兒把鐵鍬丟到一邊,累的坐在了地上。她喘了幾口氣,又站起,連拖帶拉著那個躺著的人進了挖好的坑,然後定定的看著。

青光滿門被滅時,池兒正坐在假山上向潭水中投擲石子。

滿,門,被,滅。

這四個字壓在她小小的心臟上讓她喘不過氣來。此時她還在擔心那位青衫少年的安危,卻並不知道那日橫遭此禍的還包括在那兒作客賞花的人。

接下來的時日裏青池門一門縞素,因為夫人也不幸罹難於這場橫禍。青光一門滿門被滅,魔教逐漸崛起,開始兼並各個與之敵對的門派,江湖上門派人人自危。

碧色裙衫已許久未穿,暗色鬥笠風衣掩住內心波瀾。未知旅途上路過的不知名的客棧,再逢故人時忍不住眼淚潸然。

她獨自坐在角落裏,周圍嘈雜聲入耳讓她忍不住微微皺眉。卻見客棧大門被一群人踢開闖入,老板笑臉相迎直呼客官裏面請。

好張狂的人,想必正是近來風頭正勝的魔教人馬。她腹誹了一句,只聽得周圍有人議論道:“聽說前些時日青池門門主被殺了。”“是啊,門徒盡散,一把火燒了個幹幹凈凈呵……”

池兒聽得心煩意亂,站起身來叫道:“掌櫃的,結賬!”這聲音太過於清脆,以至於讓周圍的嘈雜聲都靜了幾分。老板急急忙忙從櫃臺前走開,卻見那群魔教裏為首的人搓了搓手走過來:“聽聲音一定是個水靈靈的小美人……想不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居然有美人喝悶酒,來,美人,讓本堂主看看你的樣子……”

她的手按上了腰間的佩劍。

“貌若無鹽,不堪入目。”池兒答道。

“喲,這脾氣……美人,我可警告你,剛才你也聽到了,那青池門都沒有好下場,你若敢開罪了我……”

他不提也好,這一提,池兒登時怒從心來,拿起眼前的茶碗就是一丟:“那我就開罪了!”

察覺到池兒身上的殺氣過重,人群裏一個年輕人躍起,伸手接住了茶碗,又躍至池兒面前將茶碗放到桌上,按住了她即將出鞘的劍,笑嘻嘻的說道:“豬老四,你太過心急,當心惹了美人生氣。”

池兒大驚,這人速度未免太快了些。卻見那色胚急忙行禮:“護,護法?你也在!”

這人就是上次她和玦兒因為追殺而走散之前被她逼問的魔教教徒所說的,殺死父親的護法?恨意湧上心頭的她欲擺脫那人制衡,卻見那人回頭對她微微搖頭。池兒一瞬間僵在原地。

少年輕飄飄幾句話就化解了一觸即發的打鬥。待應付完魔教的人後,他轉身對池兒道:“姑娘,剛才得罪了……姑娘,你怎麽了?”

“謝謝……少俠。沒、沒什麽,你長的太好看我一下子沒回過神來。”她誠實的回答道,卻是已經哽咽,見對方微怔,她繼續說道:“我娘說,長的好看的人,命都很好的。你……你要小心些。”

接下來的日子裏池兒一直都在想,為什麽青光會成了殺害父親的魔教護法,但她相信情況一定不是她與他重逢之前所設想的那般,這是一種沒有來由的信任。但是他既從青光劍傳人變成了魔教護法,必定也受了不少的苦。她忽然有些心疼。

而至於父親之前到底聽了什麽風聲,才執意讓她和弟弟一起去外面闖蕩,池兒想,青光一定都知道。

不過,她的手帕去哪了?

“青光劍主!如今你成了江湖上人人稱道的英雄,卻可還記得你身為魔教走狗時犯下的罪孽?”那蒙面人怒斥道,揮劍直指青光。

但那蒙面人顯然不是青光的對手,而青光卻從他的招數裏看出了什麽,咬牙切齒道:“是你!就是你上一次在十裏畫廊偷襲我的吧?!”池兒察覺到青光的話裏都多了幾分恨意,這卻是前幾次遇襲都前所未有的。

“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你害了我的……”青光止住話語,一劍挑下那人鬥笠。

當年她和青光再度相逢時,她想,雖然聯系不上玦兒了,不過應該沒關系吧,玦兒是個男子漢,她都尚可能在這江湖生存,他一定也可以吧。但當如今她看到那人鬥笠後與她有幾分相似的相貌時,她竟無言以對。

而青光顯然也是註意到了相貌的問題,一楞,繼而神色覆雜起來。池玦卻是掠到池兒身邊,她頓時感覺到脖頸前傳來透骨的涼意。

大風乍起,三人僵局。

“玦兒,你……”“閉嘴!我的好姐姐,你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了,這人不是你的好夫君,他是我們的殺父仇人啊!姐姐!難道你都忘了嗎?這人是憑借殺了父親才升為護法的!”他喊得聲嘶力竭,她聽來卻覺著震耳欲聾。

一直以來,她都沒有去問過青光這件事,她裝作忘記了這件事,她知道父親的死並不是江湖傳言那般,但她卻又不想聽青光的解釋。

“你先放開池兒。”青光說道,語氣平淡,池兒卻能感覺到他的微微顫抖。

“可以啊,但你必須死。”

池兒又把土再一下一下的鏟回去,最終草草的成了一個墓。這裏葬著她的弟弟,他的父母,不遠處葬著他們的孩子……很快,又要葬下他——她的夫君。不,或許還不止如此。

魔教被除後,青光找到了流落江湖的她。他說她的父親臨終時托他照顧好池家姐弟。但是他目前只找到了她,並沒有找到玦兒。

他說客棧重逢他便已知道她就是池兒。這讓他高興了許久,因為終於還有一個與青光劍主傳人這個被刻意遺忘了許久的身份,而不是和魔教少年護法這個身份有關的故人還活在這世上。

他說了他葬劍在天懸白練時的仇恨,在魔教黑心虎發狂時動輒的打罵時的忍氣吞聲,電閃雷鳴雨夜裏跪求神醫相助時的悲憤,竹林裏被逼服用招魂引機關算盡時的無助。

他說他在撐不住時會偶爾追憶一下父母的容顏,緬懷一下當初那沾滿水珠的荷花的明艷,以及偷偷的拿出那碧色的手帕看上兩眼。

他本來還要說那日青池門的狀況,卻被她制止。然後池兒說:“你也說了大半天了。那我說一句吧。”

她說她從小就覺得青光長得可好看了。

她說了在青光被滅門後她的擔心,再度相逢時她的欣喜,離別之後她的信任與疑慮,想通之後她的理解與心疼。

然後池兒記得自己又說了好多好多,但是她都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青光的表情由最初的無奈到驚詫,然後又摻雜了許多她不明白的情緒,最後那覆雜的表情消失後,他似是下了什麽決定一般說道:“池兒……嫁給我吧。”

這樣我就可以完成你父親的遺願,盡了自己的責任,來照顧你了。池兒在心底為他補完了這麽一句。所以這幾年來她也不清楚,他到底是不是喜歡她的,是單單只為了盡責,還是又有其他原因?比如……報恩?贖罪?

然後她記得自己說:“拿出你的劍,我們比試一下,你贏了再說。”

死寂。

池兒能感覺到弟弟執劍的手在顫動,她不知怎麽的就突然記起來半晌,青光說道:“你把池兒放了。我給你一招的機會——我不抵擋。”

“真的?”“青光,你——”姐弟兩人同時說出口,內容卻是千差萬別。青光微微一笑:“信不信由你。”

事實上青光真的沒有抵擋。但是在池玦沖來的時候,青光側身躲開了,平淡的說著:“一招已過”的話語,然後用力按向他的手腕,使劍掉落在了地上。

池兒還未來得及因為青光躲開那劍而欣喜的時候,情勢卻陡然生變。只見池玦反手便抽出了一把刀,一刀刺向。

她以為他還能再躲開的,他的輕功是那麽好。可是他沒躲。那他剛才躲什麽?難道——難道他早就知道玦兒還有一把刀?!那他剛才……

池玦似乎也楞了楞,然後一把推開了叫喊著跑來的姐姐,仰天長笑:“我終於為……”還未等他最後幾個字說完,只聽“啪”的一聲,他臉上已是挨了一耳光。

“姐,你……”“滾。”她吐字清晰,看著帶著不可置信目光的弟弟憤怒的轉身離開。

“池兒……我這下可終於解脫了。”青光如釋重負的說道,池兒卻什麽也說不出來,只是已經淚流滿面。

神醫是恰巧來到這裏拜訪的,誰料卻看到了這般場景。在把青光背回屋子後,神醫勉強為他止住了血,便跑去另一間儲備著藥材的房間拿藥材了,大概也是手忙腳亂的不知道拿哪個,竟是一時沒有回來。

“你是不是為了想讓玦兒減輕一些內疚亦或者是負罪感?”見神醫離開,池兒盡可能的使自己用平靜的語氣說道。青光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我記得我父親是在收到一封莫名的來信後才讓我和玦兒出去闖蕩江湖的。想必是聽到了魔教什麽風聲。但魔教的信息一向封鎖的很好,所以這必定是內部的人才能傳來的,意思是讓青池門早作準備——是你吧?對不對?”她越說越難抑激動。

“是的。”青光還是沒有睜開眼睛,卻是回答道,不等池兒發問,他繼續道:“那日池伯父力戰魔教眾人,我本是佯裝刺他實則想冒險助他脫險,誰料伯父居然……使我的刀鋒發生了轉變。我知道,他是想幫我取得魔教的信任和地位。伯父是帶著笑……他最後的口型是,我的孩子。”

“所以,你認為父親是想讓你照顧我和玦兒?”真相與池兒猜測的相差不大,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氣,語氣有些沈痛。

“嗯。”

“所以你就娶了我,對不對?你並不愛我。”“我……”“你看你,猶豫了。”

“我們一直沒找到玦兒,所以才導致了今天這般結果。那麽我問你,剛才你的話裏是知道了玦兒就是十裏畫廊那次行刺你的人了,我知道那次玦兒是使的刀,而且看來他這些年來慣用的也是刀,而不是劍,而這次破天荒的用了劍,所以你猜測他還有把刀也不為奇怪。你本來……就在知道他的身份之後,打算一死了之的是吧。嗯?”池兒的語氣有些奇怪,似怒非怒,卻是藏著悲哀。

青光沒有說話。

“但是你說你害了我的……是指……我們的孩子吧。”池兒突然說道。青光陡然睜開雙眼,看向慘然一笑的池兒。“看來我猜對了。那孩子很好,和我們也很親近。可是,終歸……”

外面突然有什麽聲音,池兒急忙出去,卻見有道身影迅速離開,她略微沈思,立即跟了上去。然而最後卻只在剛才打鬥的地方,看到了舉刀自盡的弟弟。

她在原處無聲的冷笑。命數,命來贖。天意弄人!

回來時神醫似乎在和青光說些什麽,她也無心去聽,準確說是接下來都一直沒有了任何心思,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只剩下了軀殼,沒有了靈魂,看著天一點點的暗下來,又一點點的明亮,她知道這是死亡的倒計時。

紫雲最後到的時候勸她不要想不開,她也只是點點頭。女兒已經托付給了神醫,劍譜和劍也被要求給長虹,還又有什麽能想不開的?然而不知道最後是困過頭了還是見證了青光的最終離去受了刺激,她居然做了個夢,當然,也許只是幻覺。

正是這似夢非夢使得她最後拿起了青光劍。

拿起劍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青光最後對她的道歉:“對不起,池兒。”他道哪門子歉?忽然她恍然,大概是因為當時在她質問他到底是不是愛自己的時候,他沒能立即回答,猶豫了的這件事。

她搖頭苦笑。當時也是昏了頭了,問出了這麽幼稚可笑的話語。

青光劍出鞘。

雖然原因不同,過程不同,但結果都是死,也算是殊途同歸了吧。

最後她在劇痛下忽然想到,本來她就應該知道答案的啊,就如同他對其餘六劍一樣,所有人都是……無關風月,只為真心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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