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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V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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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敬都找上門了,這次陳輕是想躲也沒得躲,他的話說得那麽明白,幾乎已是正大光明地威脅她,若是她再“給臉不要臉”,遭殃的就會是秦瀚和公司。

他走後,陳輕瞬間失去力氣,頹然靠住椅背。

不管是參加宴會還是party其實都沒所謂,難以招架的倪嘉玉也並不足以令她這麽沮喪,她難過的是被要挾,是這種無力抵抗只能被人牽著走的感覺。

十幾秒的功夫,孟敬大概已經離開,秦瀚沖進來,臉上寫滿了擔憂。就在剛才,他們還為賀鈞言的事起爭執,轉瞬又因為孟敬重新回到同一陣線。

“你還好吧?”他們的對話他都聽到了,在門外又氣又急,拳頭捏得發白,卻什麽都不能做。

陳輕搖了搖頭,“沒事。”

不過是參加個party,他說了不會再發生被圍毆的事,姑且信他一回。

“我衣櫃裏的兩件小禮服款式太舊了,你有沒有相熟的……”她頓了下,“算了,我問問環環姐。”

秦瀚皺眉:“你真的打算陪他去參加什麽party?”

“不然呢?”她擡眸,一字一句說得他萬分難過,“在這樣的人面前,我們沒有選擇權。”

她說的很對,秦瀚動了動喉嚨,一個字都反駁不了。

半晌,他艱難出聲:“為什麽非得是你……”

“大概是我看上去天生命賤?”陳輕聳了聳肩,自嘲笑了聲,拿著包起身,“晚飯不吃了,你忙吧,我去環環姐那。”

秦瀚沒有攔她。

陳輕走出公司,給徐環環打電話問清她當下所在,立即招手攔了輛的士。

她在自己名下的茶館裏,那家店起名“七碗茶塢”,環境清雅,當初裝修時她一咬牙,狠心花了大價錢。

這個“七碗”出自唐代詩人盧仝的《七碗茶詩》,陳輕第一次去的時候沒忍住笑,因為這附庸風雅的作風實在和徐環環不符,然而當時徐環環卻點了點她的額頭,話說地胸有成竹:“看著吧,這兒啊,往後肯定不會少掙!”

如今看來她是對的,盡管七碗茶塢的消費特別高,生意卻極好。

路上有點堵,陳輕半個小時才到,茶塢的員工認識她,甫一進門便上前熱情領路,把她帶到了徐環環所在的包間外。

她在門上敲了兩下才進去,徐環環正在清洗茶具,看樣子是剛送走客人。

“來了?坐,今天正好來了批好茶,我泡給你嘗嘗。”

陳輕不會品這些東西,隨口應了聲,在對面坐下。

徐環環有條不紊地沖好茶,這才問:“今天怎麽突然想起找我了?”

“我想買件新禮服,不知道去哪挑比較好。”陳輕道,“所以來問問環環姐你。”

“禮服?我那有沒穿過的,上我家挑去。”

“會不會太麻煩你……”

“有什麽麻煩的,上次那件你穿就比我好看。”徐環環笑了笑,又問,“不過你怎麽突然想起要買禮服?”

提起這件事,陳輕不是很高興:“周末要去參加生日宴會。”

“生日宴?”需要穿禮服,必定是很正式的場合,徐環環想了想,猜測道,“莫非是華豐李總那?”

“環環姐你怎麽知道……”她一楞,點頭答,“是。”

徐環環揚唇一笑:“你以為?人際關系這回事,盤根錯節,一個地界上,高出普通人的圈子就那麽點大,待久了,兜來兜去差不多就都認識了。”

那位李先生經常來這喝茶,這回也給她下了邀請函。說真的,和他們那些人比起來,她只能算是做小本買賣的,若是換作別人,絕對不可能像她這麽吃得開。

拍了拍陳輕的手背,徐環環道:“晚上一起吃飯,吃完上我家挑禮服,既然你也去,周末我正好可以來接你!”

“我可能沒辦法和你一道……”陳輕無奈婉拒,“我是陪別人去參加的。”

“這樣啊。”徐環環沒有追問,“那吃完飯挑禮服,別的再說吧。”

陳輕說好,道了聲謝。

徐環環嗔了一句,手機響,起身走到窗邊接電話。

陳輕有點悶,比了個手勢告訴她自己出去走走,見她點頭,輕手輕腳開門出去。

店外行人不多,她找了棵比較粗壯的樹靠著,靜靜地盯著馬路上來往的車輛。站了一會兒,回身朝店內看了看,徐環環平時事情也不少,應該沒那麽快講完電話,拍拍背後沾上的樹皮碎屑,她提步,朝左邊走去。

過了路口再往前有一家便利店,走路大概五分鐘的樣子,陳輕進去買了瓶礦泉水就出來,為的只是散個步。

在便利店外小駐,她擰開瓶蓋喝了兩口,心下煩躁,而腦子裏卻空空如也。

一個穿著橘黃制服的環衛工阿姨從她面前經過,掃把掃過時提醒了句:“姑娘,讓一讓。”

她退後避開,回了個笑,然後繼續發呆。

怔了會兒,陳輕從口袋摸出手機,點開聯系人看了又看,拇指在屏幕上方虛懸,眼神微黯。

……算了,既然決定,就不能反悔。

她正想著拉黑賀鈞言的事,斜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吵鬧聲。

擡眸一看,路邊的公交車站牌下,剛剛從她面前經過的環衛工阿姨正被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揪著打,那人下手極重,甚至用上了腳,邊打嘴裏邊罵著什麽,她聽得不是很清楚,只隱約撲捉到“弄臟”、“賠不起”之類的字眼。

四十多歲的環衛工阿姨根本招架不住,面對年輕力壯的男人,毫無還手之力,抱頭躲著,連連哀嚎。

周圍聚起圍觀群眾,有人臉上露出不忿的表情,但似是有些猶豫,並沒有立時上前阻止。

陳輕擰眉,眼底一寒,當即沖過去。

“讓你不長眼!讓你弄臟老子的衣服……”

那男人拽著阿姨的頭發,一腳一腳狠狠踹她,嘴裏也不饒人地罵著。

忽然——

“哎喲!誰?!”

後腦被重物撞擊,他小小地趔趄了一步,捂著頭怒道。

陳輕眼神淩厲,輪著瓶裝礦泉水拼命打他的頭,用了最大力道,砸在他臉上各處,鼻子上、嘴上,打得他連連後退,一聲接一聲的“咚”引得圍觀群眾紛紛叫好。

“媽的!你這個賤……”

男人逃開幾步,擼起袖子就上來揍她,旁觀的人終於按捺不住,好幾個不忿他毆打環衛工的男人紛紛站出來,一人一拳,兩人兩腳,打得那男人“哎喲哎喲”叫個不停。

場面一下扭轉,施暴者被路見不平的群眾以暴制暴,臉上掛著鼻血狼狽逃竄。

陳輕低頭一看,坐在地上的環衛工阿姨臉上青紫一片,眼眶紅紅,粗糙黝黑的手抹著淚,沾濕了那為生計奔波而墜在一起的蒼老皺紋。

她皺眉,仍舊心氣難平,轉過身加入人群,又狠狠踹了那男人幾腳才罷休。

大家見好就收,稍稍教訓了他一頓便停下動作,一眾人圍著他,面對如此多雙憤怒審視的眼睛,男人連連後退,臉上終於有了害怕的神情,看著很是狼狽。

最後,一個健朗的老大爺站出來,瞪著他令他給環衛工阿姨道歉,那男人趕緊去阿姨面前說對不起,鞠了十幾下躬,連忙慌不擇路地跑了。

陳輕扶起阿姨,幫她拍幹凈身上的腳印,柔聲提出要送她去醫院。

阿姨連忙擺手拒絕,不論如何就是不肯再給她添麻煩。

陳輕無法,陪阿姨走到前一個路段去找她的工友,而後才沿路折返回去。

馬路對面,有一輛車一直以極緩極緩的速度開著,落後幾步墜在陳輕的身後,她沒有註意到。

不少行人走路快過它,忍不住朝這古怪的豪車投去疑惑目光。

賀鈞言在裏面。

從她站在便利店門口發呆開始,他就看到她了。

在陳輕的抗拒中,周末還是到了,盡管和徐環環參加同一個party,她們也不能一起去,連從她那拿來的禮服也沒能穿上——孟敬在party前一天派人送來了裙子,是陳輕的尺碼,沈穩的黑色既大氣又不容易出錯。

雖然在禮服外披了件外套,但她下樓到出小區的一路上,仍是收獲了不少看神經病一般的目光,保安大叔也饒有興趣伸脖子看了她半天。

車上,孟敬板著張臉,絲毫沒有要和她交談的意思。

或許是見她一路揪著裙子,身子繃得緊緊的,他終於勉為其難在半途開了尊口。

“你只要避開她就不會有事。”

話裏的“她”指的自然是倪嘉玉。

他說得輕巧,陳輕聽了,禁不住垂眼,心又沈了幾分。

避?她都被人追到家門口收拾,還能怎麽避?

嗯了聲當做回答,他不想理她,她更不想和他說話,兩個人靜默無言,一路直達生日會場外。

一下車,孟敬就屈起手臂示意她挽上,陳輕抿抿唇,伸手輕輕勾住。

會場不是封閉式的,而是一個寬闊的花園,廊檐下、樹上,到處都掛上了彩燈,白色桌布蓋著的長桌錯落在園中布滿,桌上整齊盛放著各色餐點。

侍應端著托盤在客人間穿梭走過,孟敬問了句:“你是不是一點酒都不能喝?”見她點頭,便只取了一杯酒。

這裏氛圍不錯,加之孟敬沒有強迫她喝酒,陳輕稍稍放松了些。

他果真說到做到,和熟識的人寒暄時,有適合的,也開口替她做了引薦。

她拿到不少名片,全都裝進了手包裏。

孟敬瞥見她小心翼翼收起來的模樣,挑了挑眉梢。

這女人果然唯利是圖,給她點好處,瞬間就溫順多了。

一圈轉下來,兩人都有點累,找了個地方站定,孟敬道:“李總還沒出來,等會過去空手太難看,你去找侍應生要杯飲料。”

陳輕說好,松開他的胳膊,拎著裙子走開。

待她端著無酒精飲料回來,他身邊多了一個人——倪嘉玉。

有些猶豫,陳輕躊躇著,用蝸牛爬行般的速度朝他們走去。

孟敬眼角餘光瞥見她,眼神一亮,朝她招了招手。她只好識趣地揚起一抹燦爛笑意,快步走過去。

倪嘉玉冷眼睨著她,不陰不陽笑道:“這位小姐是上次酒會的那位?真巧,又碰面了,還不知道貴姓?”

攬在背後的手臂一緊,陳輕瞬間挺直身板。

“我姓陳,單名一個輕,輕舟已過萬重山的輕。”

倪嘉玉挑眉,哦了聲。

孟敬淡淡掃了她一眼:“認識過了,沒事就回你的閨蜜群,我還要去找李豐。”

李豐即是華豐李總的名字。

“孟敬!”倪嘉玉咬了咬牙,似是想說什麽又忍住了,“你答應過我的,別忘了你說的話!”

“不用你提醒。”孟敬皺眉,眼底已有不耐煩。

陳輕站在旁邊不明所以,卻被倪嘉玉走之前狠狠一剜嚇得一激靈。

倪嘉玉走開後,孟敬收回攬著陳輕的手,眉頭始終沒有放松。

“我去找李總,你在這等著。”

見他臉色不太好,她點了點頭,沒有強行要求跟著去。

他大步走開,陳輕一個人站在原地,靜靜等著,期間嘗了幾塊桌上的點心。

十幾分鐘過去,孟敬還是沒有回來,她有點無聊,低頭摳起了自己的手指甲。忽然,一個侍應端著空托盤走過來問:“是陳輕小姐嗎?”

她擡眸,點了下頭。

“孟先生讓你去水池那邊,他在那等你。”

“水池?”

侍應給她指出位置,微微鞠躬,轉身離開。

陳輕嘆了口氣,穿過人群往那邊走,到達水池邊,卻沒看到孟敬的身影。她四處張望,這時候卻顯出室外場地的缺點了,雖然燈飾掛了不少,整體光線還是比較暗,她費了半天力沒能找到孟敬的身影。

正想著是不是要回剛才的地方,一個端著滿盤酒的侍應生突然朝她撲來,她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麽,整個人就仰倒摔進了背後的水池裏。

大晚上的,又是剛剛入春的季節,池子裏一片冰涼,雖沒有如刀刺骨那般誇張,卻也是足以教人瑟瑟發抖的程度。

陳輕撲騰著從池子裏站起來,張著嘴喘氣,全身濕透,從頭到腳淋著水,發梢和睫毛都在滴著水珠。不用照鏡子也知道,周圍賓客們驚詫的表情已經能夠說明她現在有多狼狽。

推她的那個侍應生自己也摔進了水池,在她之後站出水面,一個勁地說著對不起。

陳輕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對方姿態放得那麽低,看上比她還可憐,她再責罵或是怪罪倒顯得她不饒人。

有負責的人及時跑出來,訓斥了那個侍應生,一邊給她賠罪,一邊領她去休息室。

孟敬不見人影,陳輕沒辦法,只能跟著去了室內。

吹幹頭發後,幹凈的新禮服和鞋子很快送來,她特意留了個心眼,仔細檢查過,確定衣服沒有問題才穿上。負責人不知道她的尺碼,拿來的禮服略微有點緊,鞋子倒是合腳,她松了口氣。

換好衣服,陳輕重新回到園子裏,手包已經濕了,她想把名片拿出來,可沒地方能放,只好一邊皺眉翻出來查看,一邊暗暗希望名片上的字不要被水糊暈。

手機還能亮,她拿出來甩了甩水,又小心翼翼塞進去。

回到最開始站的長桌旁,孟敬在那,見她換了條裙子,到嘴邊的責怪拐了個彎:“衣服怎麽換了?”

“不小心弄濕了。”她猜他不知道剛剛發生的事故,便只說一半。

果然,他蹙了蹙眉,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有個男人端著酒前來和孟敬打招呼。他笑著迎上去,兩人互相碰杯,各自喝了一口,聊了兩句,孟敬回頭看向傻站著的陳輕。

“還不過來?”

陳輕趕緊應了聲,提步過去,然而才走了三步,腳下突然一崴,她感覺兩邊鞋跟似是齊齊斷了,右邊腳踝扭了一下,摔倒的瞬間她下意識伸出手抓住了一樣東西——

而後便是清脆的瓷盤碎裂聲,她抓住的不巧正是桌布,桌上的東西嘩啦啦碎了一地。

有奶油小蛋糕,有酒,有飲料,有醬汁滿滿的烤物,陳輕被蓋了一身,她聽到周圍響起一陣驚呼聲。

她掙紮著站起來,身上的裙子不成樣子,像顏料盤似得五顏六色,她吹幹沒多久的頭發也被酒重新浸濕。

甚至比掉進水池還更狼狽。

所有人都在看她,站在幾步外的孟敬眼裏褪去驚訝,轉而浮上一層疏離冷意。

比瓷盤砸在身上酒杯碎在臉頰旁更讓人難受的,是這些人看怪物看異類一般的眼神。

陳輕緊緊抓著自己的裙子,胸口起伏不定。她努力忍住想哭的感覺,咬牙說了聲對不起,也不知是對孟敬說的還是對旁觀者們說的,她扔下這麽三個字,蹬掉站不穩的兩只鞋,緊握手裏唯一剩下的手包,光著腳快步跑了出去。

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跑得很快,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離開,離開這裏!

她的確是異類,是不屬於這裏的異類。

拐彎的時候猛地撞上一個人,陳輕差點摔倒,站穩後一看,好巧不巧,竟然是賀鈞言。

臉一白,她飛快說了聲對不起,立即拔腿跑開,比之前還更倉惶。

長街看不到盡頭,車水馬龍的街上行人匆匆,只是每個從陳輕身旁走過的人都會忍不住回頭看她一眼。

不是因為她有多麽出眾,而是她實在太引人註目。

一身與周圍格格不入的晚禮服,長裙上汙漬滿滿,頭發也淩亂不已,還光著腳,配上她微紅的眼眶和不停落下的眼淚,很難不讓人側目。

李豐的生日會場選在市中心,這裏熱鬧非常,高樓大廈鱗次櫛比,奢侈品商場和生意興隆的觀景鋪子燈光亮堂,把一條街照得像白天。

不遠處有條江,風穿路而來,吹得人縮起脖子。

陳輕卻像是感覺不到冷,一路直直走著,眼睛紅紅,絲毫不理會路人詫異的目光。

先是掉進水裏,再是鞋跟斷裂,一個可以說是巧合,兩件事連環發生只能說明這些都是人為安排好的。

除了倪嘉玉不會是別人。

她知道,她清楚地知道,可她沒有一點辦法,就像被圍毆那次一樣,這次她仍然無能為力。

面對孟敬沒有辦法,面對倪嘉玉沒有辦法,一直一直被動著,即使不想承受,卻也只能承受。

陳輕突然停住腳步,站在人來人往的街上,用手臂擋住臉,咬著牙嗚咽大哭起來。

她知道周圍有很多人在看她,她不想理會。

站著哭了幾分鐘,她用手背擦擦眼淚,微垂著頭走到一旁花壇邊供游客休息的石凳上坐下。

眼睛疼,臉也疼,她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醬汁、蛋糕和酒的氣味混合在一起,特別沖鼻。

她抿緊嘴唇,眼淚又有掉落的跡象,旁邊突然響起一道聲音——

“終於走累了?”

陳輕身子一僵,這聲音她很熟悉,可就是因為熟悉,她越發慌張。

“怎麽,撞了我還跑這麽快,現在又裝不認識?”

夜色下,長身玉立的賀鈞言站在燈火輝映的街頭,風露微寒,那雙映著閃耀流光的墨黑色眼睛,正認真而專註地望著她。

望著……

如此難堪的她。

陳輕眨了眨眼,好不容易抑止的眼淚突然又洶湧起來,漫過眼眶界限,劃過她凍得發白的臉。

她垂了垂眼,這次沒有叫他。

賀鈞言走到她身邊坐下,肩與肩之間隔著窄窄的距離。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時間安靜,一顆星隱在雲後,一顆星從暗色裏鉆出頭。

許久,賀鈞言開口:“我送你回去?”

陳輕搖搖頭。

“那你想去哪?”

她還是搖頭。

賀鈞言側頭看向她,十幾秒後驚覺自己看得太久,眼神閃了閃,馬上轉回頭去。

“這種事沒什麽,是人難免都會出錯。”他說,“我以前剛開始參加宴會的時候,也沒少丟人。”

剛剛問過從會場裏出來的人,得知她是為何弄成那副樣子之後,他只思考了一秒就轉身追了出來。

連他自己也說不清追出來的緣由和動機。

“不止是丟人。”陳輕抹了抹眼睛,“我是哭自己蠢。”

“既然知道蠢,下一次別再犯不就好了。”他不太會勸人,幾句話說得絞盡腦汁,“你都哭了一路,不如休息下?”

她擡眸看過來,睫毛上還掛著水珠。

“賀先生為什麽跟著我?”

賀鈞言一頓,為什麽?他也說不出詳細又準確的答案,行動比思維更快,在他理清楚之前就做出了決定。

或許……

他想到她兇狠踹打那個毆打環衛工的男人時的場景,禁不住脫口而出:“那你為什麽幫掃大街的人出頭?你的事的確和我沒什麽關系,但那件事也和你沒什麽關系,我……”

陳輕一楞,沒有追問他是如何知道的,很快反應過來。

“賀先生這是在助人為樂?”她輕笑,帶著嘲弄成分,“你跟來安慰我,就像我幫環衛工的性質一樣?”

賀鈞言沒來得及回答,她斂了表情,冷淡開口。

“我幫環衛工的理由很簡單,我爸爸曾經就是掃大街的,你可以把這種感情理解為物傷其類,所以,你沒必要同情我。”

他們不一樣,這種多餘的情緒沒必要有。

賀鈞言擰了擰眉,她滿臉的抗拒令他很不悅:“你有必要這樣?我對你沒有惡意。”

“……”陳輕閉了閉眼,轉開頭,情緒又上來,喉頭哽咽,沒說話。

他凝眸,嘆了口氣,語氣軟和下來:“算了,先回去?你家在哪,我送你。”

“我現在不想回去……”她小聲道。

賀鈞言沒辦法,陪著她幹坐,風吹得人有點冷,她的禮服很薄,他的西裝也不厚,左右看了看,街邊有個快餐店的甜品站,他過去買了兩杯熱飲,回來塞了一杯到她手裏。

陳輕的情緒穩定了很多,吸吸塞住的鼻子,捧著熱飲暖手。

見她終於不哭了,他松了口氣,試著搭話:“你說你爸是環衛工……你現在掙得也不少,他應該在家享清福,過得挺好?”

她睫毛顫了顫,視線低垂盯著熱飲的杯蓋,輕聲答:“我爸去世很多年了。”

賀鈞言的本意是把話題往好的方向帶,沒想到讓氣氛變得更加尷尬,咳了聲,他有點不知怎麽繼續。

陳輕卻突然開了話匣子。

“他下崗之後就去做環衛工了,我小的時候,他會帶著我去上班,他掃大街,我就在路邊上坐著,一開始不懂,後來也知道那是不好的‘很辛苦的事情,我就對他說,等我長大了,要給他找一份什麽都不用做,每天能掙很多很多錢的工作……”

說到這裏她停住,手一下一下扯著禮服的裙邊。

賀鈞言微微凝眸,幾秒後才問:“那你媽……?”

“她也死了,在我高考後的那個夏天。”陳輕的眼神淡漠了許多,“她插足別人的家庭,被人家的老婆當場捉住,廝打的時候,被對方從賓館的窗戶失手推了下去。”

都說成長是一點一點極為緩慢的,可對她來說,長大卻是一瞬間的事,這個一瞬間可以重覆出現很多次,在疼愛她卻沒有大出息的父親去世的時候,又或者是終於從多年虐待她的母親魔掌下逃脫的時候。

她的人生,是由間斷著出現的各種巨大傷害疊加而成。

賀鈞言不知該如何接話,一句帶過太冷血,安慰又顯得輕飄飄。

陳輕沒想那麽多,擡起頭,目光投向斜前方高聳的世紀酒店。

“你知道嗎,我剛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就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要住得起這個地方,可是一直到現在都沒能實現……”

“也許有很多事情早就註定好了,可以或不可以,能做到和不能做到,而我的人生,其實也是被安排好的……”她自嘲地笑了笑,“只有這樣,我才能說服自己接受自己的失敗。”

有些很久很久都不曾對人言說過的心裏話,不知怎麽此刻突然就能對著他說出來。

或許她真的壓抑了太久,積藏了太多。

賀鈞言沈默不語,唇瓣緊緊抿起。

陳輕垂下頭不再說話。

他突然抓起她的手腕:“你跟我來——”

她一楞,“去哪?”

他沒回答,牽著她,在夜晚的街道上跑起來。

賀鈞言拉著她繞了兩條街,一直跑到世紀酒店正門口,到達前臺,他從外套口袋裏拿出錢包,出示了一張深藍色的卡,馬上有人安排他們上樓,輕松簡單地超出了陳輕的想象。

這座大廈有幾十層高,他們要去的是頂層,從觀光電梯的透明玻璃向外看,整條江盡收眼底。

或許是因為尷尬,兩人乘電梯期間全程無言,直到進入頂樓唯一一個比陳輕家還大的房間,她才回神出聲。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賀鈞言拽起她的手腕,把她拉到巨大的透明墻邊,指了指下方已然看不清的街道,對她說:“那就是我們剛剛坐的地方。”

她瞇起眼試圖辨別,然而太高,晚上光線又不足,根本看不清楚。

“為什麽……”陳輕愕然側目看他,還是忍不住問。

賀鈞言松開她,返身走到櫃邊,取了瓶玻璃裝的純凈水打開。喝了兩口,他看向她,又越過她看向窗外,下巴輕擡。

“你看,這裏可以看到整個東岸江浦。”

陳輕順著看去,視線前方,星火搖晃,燈火盈璨,天上人間交相輝映,所有光芒都在她腳下。

曾經站在繁華街道上憧憬這裏的自己,仿佛就在下面的人群裏擡頭看來。

她的裙子後面是泥灰,前面是汙漬,可就在這一瞬間,這座城市突然變成了盛大的晚會,而她是來赴約的唯一主角。

突然覺得鼻尖有點澀,這種淚意,卻並不是難過。

陳輕怔怔看著窗外,賀鈞言在背後看著她。

他知道這世上並沒有什麽絕對的公平,人沒有高低貴賤,人生卻有三六九等,但這卻是第一次,在他身旁伸手就能碰及的人,讓他如此清楚地感覺到這種差異。

他隨意的日常,是她費盡幾年光陰也達成不了的願望。

是同情,也可能不是。

他不想看她那麽頹然喪氣、淚痕滿面的樣子。

所以……哪怕就這一個晚上,他想讓她看看一直以來期許向往卻始終不曾見過的風景。

陳輕的手包丟在地上,賀鈞言沒有打擾她發呆,撿起來從裏面翻出手機,有點濕,嘗試著開了一下,還能用,而且沒有密碼。

擡眸朝她投去一瞥,他點開聯系人,把自己從黑名單裏放了出來。

做完這些,他把手機和手包一起放到桌上。

“我先回去了。”他出聲,她聞言轉過來的臉上寫著詫異,大概是對他這番舉動的不解。他沒有解釋,只是說:“……早點休息。”

這是她一個人的世界。

賀鈞言離去的腳步輕緩,門輕輕閉上,偌大的房間裏只剩陳輕一個人。光著腳踩在柔軟順滑的地毯上,細膩觸感和一路冷硬的地面形成反比。

來來回回走了很多遍,她抓起桌上的手機,摁亮,摁滅,再摁亮,最後緊緊握著,靠著床沿在地上坐下。

手機突然輕震,跳出來一條信息——沒有字,只有一個句號。

逃離黑名單後,他簡短而有力地用一個標點符號證明了自己的存在感。

陳輕深深凝著手機屏幕上那一個平淡無奇的句號,卻因為發來的人是他,句號也變得特殊了起來。

強大的人很多,強大又溫柔的人卻少之又少。

賀鈞言,就是其中之一。

良久,她把手機蓋在地毯上,屈起膝,雙手環抱著腿,埋頭在胳膊間。

靜謐的室內,只有她的聲音。

“不要對我這麽好……”

該如何是好,該怎樣下定決心不動搖?

蹉跎了好多年的小願望陡然實現,毫無征兆,達成地令人錯愕。既然有的事可以,那麽,有的事是不是也可以?

她是不是可以繼續,去把沒能實現的夢做完?

比如——

愛他,愛而有得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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